一束温暖而亮眼的冬日阳光,像一把钥匙,轻轻地、亮晃晃地撬开了我蒙着被子沉睡的脑袋。我被照得眩晕,额头暖洋洋的,恍若重新获得了生命。那是1988年的冬天或是1989年,我也搞不清。时光不知怎的就折叠了,只记得阳光把我整个人包裹住,让我觉得自己与世界融为一体。我爱上了冬日,爱上了这份纯粹又温吞的暖。
我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场景:土路、庄稼、青砖瓦房、还有农场。那条土路上,我们常常滚雪球,响鞭炮,脚步急促地跑,欢笑声在冷风里四散。脚下一不留神会踢到小石子,它咔嗒咔嗒滚得很远。土路边有枯草,夏天也有大头蜂、黄蜂或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它们嗡嗡地绕圈子。有时我会蹲在草堆后面,盯着那些蚂蚱、蝴蝶,提防牛头蜂突然出现。可记忆里,它们似乎从不真正攻击我,我也从没被蛰得多惨,仿佛受到保佑。
有时我又会回到东北的安达靶场,屋里闷热而安静。其实外头常常嘈杂——大人说话、小孩子追逐打闹,但是只要我钻进柜子里,一下就隔绝了所有声音。门外的人在找我,他们的脚步声时远时近:“他藏哪儿去了?”我屏住呼吸,心想:要是他们永远找不到我,那游戏是不是就再也结束不了?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会放弃寻找,怕自己被抛弃。于是每次我都很快按捺不住,从柜子里跳出来,变相认输了。
当年日子平和得像不会终止。农场,那个我生活真正的起点,充满了各种无拘无束的玩耍:烧蚂蚁、爬树、捅马蜂窝、用野草的茎穿蚂蚱,甚至偷偷砸破旧窗户上的玻璃……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一群孩子聚在一起,似乎永远不会受伤,也不担心被惩罚。这里的大人对我都挺好,他们夸我“将来会有出息”,在我面前总是和颜悦色。也许是因为我们住的房子都差不多,家庭地位相似,小孩子之间并没有太多攀比。我们也常吹嘘说,要像故事里那样打败“坏人”——那些坏人的形象从抗日剧、连环画、语文课本,甚至刚学的歌里里跑出来,带着飘渺的英雄主义。
我记得晓美,当年只有八九岁,扎着红丝带,活泼又可爱。她是我第一个记忆深处的女孩。我们一起去院子里、土路上、猪壕边、牛壕外探险。她给过我一个特别温暖的微笑,让我悄悄地对自己说:或许我最懂得她的需求,也能满足她对友情的渴望。每次看见她,我都特别高兴。若是有天我被爸妈关在家里写作业,心里就会惦记:“晓美他们现在是不是在外面玩?我会不会错过一些难得的乐趣?”
这种原始又童真的快乐不仅来自朋友,也来自对自我的沉迷。比方说,我总想把胶泥捏成坦克、捏出轮子,让它真的能转动,胶泥坦克在地上“轰隆轰隆”前进。我自顾自地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世界里,做完以后就特别有成就感。我还记得在家门口堆着一堆石头、砖头,我把它们当成兵,给它们分队列、布阵,演绎一场又一场战争或冒险。大人看到,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对我投来嘲弄的微笑,但在那时,我并不在意,我只是执拗地认为:我还小,但我比他们更懂。我还喜欢把曲别针扭成心形,或者把塑料绳编成小饰品,用秸秆做出眼镜、飞机之类的小玩意儿。
我会想起1988年冬天那个假期,穿着暖暖的棉衣,和一年才有一次的新衣服,与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评头论足,只有夸赞,没有贬低。我们手里拿着鞭炮,点着以后马上扔出去,从来不会炸住手。
那时我们会看电视剧,有时是赵尚志抗日题材的片子,有时是封神榜、聊斋,甚至还能看见六小龄童演的某个贺岁片《过年》。当荧幕里出现白雪皑皑的东北,我就联想到安达茫茫的雪原。我还记得从晓美家看电视回来,在家门口的雪地里,爸爸教我“男子汉”式地尿尿,那是没有人在的时候一家人原始的自由。
我爸妈并不喜欢农场,他和我妈总想着去大城市去住,去挣钱去工作。可我偏偏觉得这儿很好,从土路到滹沱河,从草丛到高墙,一切都像亘古不变,是传说,是我应该永远生活的地方。我们小孩还会背着鞋子过河,脚丫踩进泥沙里,感到又凉又刺激。也曾看过犯人游街的场面,大人让我待在远处,看那人被上着手铐脚镣,他脸上如此阴郁,走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听说他又要被加刑好几年,我心里觉得又害怕又同情。
还记得金太、江涛、刘可可、许曼这些名字,他们有时跟我一起玩,有时却吵架。孩子之间也有小小的冲突,但总体上并没有恶意。我也跟王英、王老五这样的大孩子打交道,王老五把我家好多书借走,压根不还给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要。大人之间可能有算计,但孩子之间的世界,更多是善意和好奇。只是后来到新原一小,我才感受到某些更复杂的比较与排斥,也见到了更多“阴暗”和“不公”。
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院子里,陈远新故作神秘地说:“都跟你说了,玩火就要尿床。”其实那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些年头,三层大楼是我眼里的“高耸建筑”,我站在楼下望着它,觉得既阴凉又神秘,仿佛凭空见证了人类的伟大。我常想:这是大人造出来的,我却可以随意利用,多么安全、多么幸运!还有1988年电视台广告里念叨过的侯马大理石厂,“3-212343232-7(低音)12327(低音)1”之类的旋律,我总觉得世界很奇妙,大人们做的这些“高大又厉害”的事物,留给我们孩子一个巨大的背景——我们只管在周围玩耍,却不必理解背后的原理。
我永远喜欢大自然:那沉甸甸的草丛, 各式各样的昆虫,散落的野花野草,让我可以在其中蹲上半天,不急着干别的。我在脑中想象自己会否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季节轮换着:四月中旬会看到露猴,一种黑色金龟子,八九月还能听到蛐蛐叫,国庆时秋雨绵绵,到了冬天就穿上棉衣,帮着爸妈去捣炭倒炉灰,雪地里一通乱跑。日子似乎就该这样永无止境地过下去,谁都没想到将来会改变。
偶尔我也会想:死究竟是什么?小时候觉得自己离死亡很遥远,很漫长,一辈子都长得无边无际。我们八岁、九岁,还要慢慢长到爸爸妈妈那么大,中间有数不清的惊喜和变数,我甚至懒得去想终结。记得我们还会在学校里背诗,学古代诗人的名字,对那些读来不懂的文字,我们却能展开无尽的联想——仿佛草原、劲风,还有一座芦苇荡都活了过来。
当我再大一些时,就迷上了看书。哪怕是学校的课本,也能让我兴奋,因为多认识一个字就像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我慢吞吞地读,生怕遗漏,每个词都要理解才肯往下。也看过四大游记一类的奇幻故事,深深沉浸,信以为真。
我知道这样的童年终将远去,但它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迹却异常清晰。坐在地上肚子发凉、和大伙儿一起滚雪球、在上学路上踢石子、烧塑料闻怪味、玩积木、做手工、包书皮、画《恐龙特急克赛号》里的机翼……这些简简单单的举动都成了我脑海里最珍贵的影像。金善来永远能赢我象棋,刘天泽提出荒唐的止打嗝办法,许曼踩扁我的秸秆飞机……一切都显得那样幼稚而有趣。
我也记得曾去过邻村看戏,听说那里的人很“厉害”,像是随时可能与人打架。我们小孩却在边上嗑瓜子、,假装自己是密探。还听过秦伟关于那个村子的可怕“传说”。
当我再次想起这些时,眼前冬日阳光已偏西,天上那抹金橙色消散在远方。我忽然意识到,那个时代已离我渐行渐远:农场、大院、土路、院墙、三层大楼、大理石厂的广告、一起去打麻雀、一起找弹壳……我的人生已经到了新的阶段,但我依旧怀念那段慢悠悠、不用琢磨太多的农场童年。是啊,那个八岁的小孩,我怎么会想到以后要面对层出不穷的学习压力、社会难题?怎么会知道日后我会去别的城市,去世界的尽头,遭遇离别与生死的考验?
然而每当回想起那些场景,我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最柔软之处在发热,像回到那条土路上一样。那里阳光明亮,树林沙沙作响,孩子们大笑着跑向所谓的猪壕或者牛壕探险,然后再回到大院玩耍;回到家里,窝进沙发旁翻找零碎。晚上,就在床边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放的是追妻三人行,义不容情,封神榜,或者三个侦探……
当记忆的洪流在脑海深处回荡,我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可我也知道,那些闪光点会一直留存:那束冬日暖阳、那声孩童的嬉笑、那种对生活的天然自信,和对世界的纯粹信任。就像我曾在农场里毫无防备地钻衣柜,在屋里打闹、像我看着马蜂盘旋时却并不惊慌,像我用胶泥造坦克,坚信自己可以让它走动……这些事就构成了我童年的底色。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真正失去这片回忆,因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感受到“过去的我”站在冬日阳光下,目中无人地往前走,只看到美好、朝阳与憧憬。后来无数的现实冲击并没有彻底摧毁这份天真——它们只是层层叠叠,覆盖在表面。只要有一天,又有这样一束温暖的光照到我额头,我就能回到1988年或者1989年,回到那些琐碎却珍贵的记忆碎片里,看到那条被我踢出的小石子,还在土路上孤零零地滚着,永远不会停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