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年间,凉州城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名叫天涯远不远。
当泸沽酒的大奶胡女,往来不绝的各国商队,大隐于市的江湖豪杰,这里就是大唐的天涯。
这里有全国最好的酒菜,最漂亮的歌姬,和最有故事的说书人。
我就很喜欢听说书人讲故事。
他们从各种比天涯还远的地方来,带来他们比天涯还远的故事。
所谓比天涯还远,无非就是一壶酒,一壶茶,醒时饮酒,醉时喝茶。
直到那天,我听了一个故事,一时间竟然不知到底是该饮酒还是该喝茶。
不知道该喝酒还是喝茶的时候,我一般都比较喜欢拔刀。
那天好像是三月初七,黄历上说宜造车、祭祀、祈福、交易,唯独不宜听书。
上午时分,有一个从长安来的说书人。
那人说的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话说盛世长安,物华天宝,一切都刚刚好。
正如书生在长街上看见红袖招展,姑娘秋波暗送,对上了他的双眸。
仿佛就像是前世未了缘,两人一见如故,一边是登榜龙头,皇帝钦赐宝剑的状元郎,一边是名动京城的花魁,两人饮酒对饮,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也谈青楼梦好,春宵苦短。
可是佳话最终也不能当饭吃,状元郎本答应姑娘将其赎出,明媒正娶,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也不会分离,谁料想最终状元郎只是纳了她为妾。
本就是烟花女子,委身为妾,既没名分也没地位,不知从此要受多少欺凌。
倘若就这样安稳度日,守着心爱的人,就算受些委屈,便也罢了,不过是个简单的故事,你好我好。
可这世道偏偏不肯让你如愿,就像明早约好去赏花,偏偏今晚荼蘼谢尽,可怜的姑娘终还是没能等来白头偕老的结局。
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个权贵听说了状元郎的事情,心想这女子能让一个男人如此神魂颠倒,断然不是才华德行,一定是世间尤物,奶大腰细腿也长,在那状元郎家里定然是穿的少露的多,那状元郎也肯定不知道怜惜,实在是可惜了这绝代佳人啊······
想来想去,就觉得自己家里一百条腿都不如那姑娘的两条好看,越想越难受,最后生怕自己想到阳爆而死,遂大张声势,把姑娘恭恭敬敬地请过来,请来便不再放还。
那天权贵的手下破门而入,状元郎与姑娘不知所措,待转过神来才知是生离死别。
姑娘声泪俱下,说夫君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说个不字,你是状元郎,他们能奈你何?
状元郎只有沉默。
姑娘哭的像一个瓷娃娃,眼泪落到胸上,凝脂欲碎,权贵心想,真他妈值。
姑娘在权贵府上,却不肯与他说一句话,像极了当年的息妫,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姑娘只是在等一个人,在等一个消息,在等一句我来救你了。
可是最后她等来的,只是一封书信。
纸上是依稀旧字迹,就好像再见时的你,容颜一如往昔。
诗里说,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这一句讲的乃是西晋时候石崇和绿珠的故事,石崇用十斗珍珠买下绿珠,权贵来石崇府上抢,石崇不给,绿珠为了不牵连石崇,坠楼而死。
姑娘一下就明白了,无声落泪,那些过往的岁月都一一涌上心头,她明白,那些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富如石崇,在权贵面前尚且退让三分,自己的夫君不过是一介书生,三尺微命如何敢顶撞权贵,姑娘明白了,也许对于他的前途来说,她的命,从来就不值钱,昔日浪游江南,我是你少年侠气的添头,今朝大难临头,我不过是你宦海沉浮的累赘。
姑娘笑了,她轻轻的放下那首诗,放下了今生所有的美好。
姑娘从长安城最高的高楼一跃而下,在空中飘了好一会,才肯落地。
可怜啊,这姑娘死后竟然连个给她祭奠的人都没有,除了怕权贵生事,也替姑娘感到不值。
酒肆里议论纷纷,说希望姑娘来世觅得良人,说书生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人们问先生,那权贵究竟是哪一家,竟然如此张扬跋扈,难不成已经权势通天了?
先生示意众人噤声,这可不是能随便议论的事情啊。
我心想,长安果然是一个比天涯还远的地方。
三月初十,猪日冲蛇,煞西,诸事不宜,唯宜杀人。
手提三尺剑,专杀负心人。
我看见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红墙绿瓦间杨柳依依,正是满城风絮的时节,只是这里的气候较之凉州,实在少了许多肃杀和豪气,多了十分旖旎。
长安,原来也不是很远。
几经打听,我找到了状元郎的府邸。
到时已经暮色四合,晚风乍起,倘若不是确认过许多遍,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破败的院子竟然是状元郎住的地方。
我趴在周围最高的一颗树上,看见诺大的院子里只有一间房屋有光线透出,这倒也省得我辛苦去找了。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状元郎的府里竟然一个家丁都没有,雕梁画栋都已拆毁,柴米油盐也一点不剩,厨房里的锅台已经至少半个月没烹饪过食物了。
我来到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提刀入室,只见桌上只有一盏风烛残年的煤油灯,桌边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那老头双眼凹陷,形容枯槁,看上去就好像和这院子同年同月生的一般。
怎么看这老头都不像是状元郎,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说他是状元郎的管家,在这里等一个人。
他问我,是不是来杀状元郎的。
他还说,我已经是这几天里第七个来的人了,可是看我一副凉州打扮,却又和前六个人不太一样。
我问他状元郎究竟何处,他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杀他,我才能给你答案。
我便把听来的那个故事讲与他听,我说状元郎口是心非,嘴上说把姑娘赎出来从此双宿双飞,实际上三妻四妾,让姑娘受尽委屈。
那老头儿却说,我家主人从未娶妻。
我说状元郎胆小怯懦,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不敢在人前说一个不字。
那老头说,主人自姑娘被掳走之后便被权贵抓进监牢,十年寒窗,功业未立,一介书生而已,四个月严刑拷打,权贵不知道抓掉了多少头发,都没法让我家主人认错,后来我家主人找了个机会逃出监狱,出狱后四处奔走,直想要告倒权贵。
我说状元郎忘恩负义,只顾自己的前程,写诗逼死姑娘。
老头说,其实状元郎得知姑娘的死讯后,万念俱灰,早在十天前就已经自杀了。
······
长安果然是个比天涯还要远的地方,远到断人肠,远到摧心肝。
“那权贵纵然权势熏天,也没想到还有我这一把老骨头在,派出的杀手连主人的面都没见到,竟然收买一群说书人,捏造是非,颠倒黑白,引得江湖豪侠也来找我主人的麻烦。我看你也是蒙在鼓里,这才把实情一一相告,只望你出去之后守住状元郎自杀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他人。只要状元郎一天不死,那权贵的人就一天不得安宁。”
“难道那六人都是权贵派来杀他的?”
“正是。”
“那六人现在何处?”
“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死在我的剑下。”
说罢老者从身后取出一把剑放在桌上,这剑长约二尺五寸,比一般的剑要短一些,剑身玄铁铸成,沾染着淡淡的血污,透出冰冷的寒光,剑柄雕琢着一条金龙,一看便知不是凡间之物。
“这柄剑无名无姓,传说是陨铁铸成,凡间兵刃没有能与之交锋的,却因其比一般的剑要短,与敌人争斗时常常处于被动,总是使持剑者陷入危险的境地,被圣上称为凶剑,赐予我家主人,果然招来一场灾祸。”
“这柄剑就是圣上御赐的那把宝剑?”
“正是,言已至此,少侠你也应该知道那权贵的来历了吧,这摊浑水,我劝你还是别蹚的好。这把剑就在这里,何去何从少侠自行定夺吧。”
那一夜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连风都没有,只有远方阑珊的灯火,和那遥远的更声,剩下的,不过一望无际的黑暗。
夜尽了,总要有人来撕破黑暗。
“你正是我要等的人······”
权贵府果然是个比天涯还要远的地方,光是摸清府里的陈列、防卫、人员轮换等等,我就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但是没有人会说这三个月时间花的不值。
与此同时,我遍访名师,苦心练剑,终于练成了一手左手剑法,我的右手,永远是用来握刀的。
这恰好也花了我三个月时间。
六月十五,月圆之夜,大凶日,宜入殓、出殡、安葬、移柩。
许多年后人们回忆起这一夜的情形,都还是记忆犹新。
人们说,那一夜执金吾刚刚下了宵禁令,皇城边上的权贵府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照得整个长安城亮如白昼,周遭尽是嘈杂的声音,刀剑交接声,奔逃呼救声,惊恐哀嚎声。
张牙舞爪的烈火中走出一个桀骜的剑客。
他左手持剑,右手握刀,坚毅的目光好像从地狱中射出一样,无论是府上的家丁还是重金请来的江湖杀手,都挡不住他。
那一刻,人们仿佛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传来,竟似在耳边响起。
那个声音只响了一次,只说了三个字,却如一道雷霆,响彻了整个权贵府。
“武承嗣!”
漫长的黑夜由此拉开序幕,长安第一望族,就在血与火中挣扎了整整一夜。
从此,原本张扬跋扈的武承嗣再也没有残害过忠良,城西的荒丘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座坟墓,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埋的是谁。
人们每至茶余饭后,总是难免要猜测那晚是谁闯入了武家的府邸,有人说唯一有这样本事的只有当年一把快刀击败七十二路豪杰的天才刀客天下第二刀。
人们问为什么叫天下第二,我说,也许他是觉得他活着的时候人们只能争第三,他死了之后才能有第一吧,这个人,真是臭屁得很啊······
几年后皇帝在西边建了一座行宫,修官道的时候把城西荒丘的坟都挖了个遍,那两座无名墓碑下面埋着一刀一剑,剑名叫碧玉,刀名为知之。
武承嗣见此一刀一剑,惊恐无比,没过几个月,就溘然离世了。
我叫阿三,从来不是什么天下第二刀,我只是凉州城里一家酒肆的主人。
天涯远不远,客官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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