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一晃你都走了五年了。真快啊,我记得那时我刚初二,如今都上了大学了。大学还行,勉强跟得上。我妈还行,不像以前总是偷着去卫生间抹泪了。我弟弟还是那样,不爱学习,总是贪玩”,我在父亲的相片前喃喃道。
“爸,现在国家人家不让烧纸钱了,这还是拿黑塑料袋偷着弄来的。炮也不让放了,说是污染环境。在那边该花钱的地方就花,别省着。我们都挺好的,你不用惦记。对了,还有件衣服,我妈说天凉,怕你冻着,门口那个卖烧纸寿衣的没有年轻穿的,只好挑了这件”,说到这,我的泪水早已在眼眶中打转,颤抖着挤出最后几个字,终于,我忍不住了,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唉,这是我给父亲上坟的第五个年头了,时间真像长了腿一样,仿佛昨天我还穿着白衣为父亲守灵。
父亲是因为心梗走的。我妈说父亲当晚遛弯完睡觉和平时一样,可到了后半夜,突然呼吸急促,喘不上来气,家里又没有预备的药,母亲慌慌张张给120打电话,父亲已没了呼吸。不久,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有的扯着白布,有的联系大了(靠白事营生的),有的则去安慰早已泣不成声的母亲......
而那时,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周四12点多,正在宿舍熟睡的我突然被宿管大爷叫醒说我的家长来了要接我回去,尽管他说的很委婉,其实我知道准是家里出事了。我不信神鬼之类,但确有数次梦见父亲遭遇不测,果然。待我上车后,姑父支支吾吾,大致意思就是父亲得了病正在医院抢救。我鼻子一酸,问姑父父亲得的什么病,他也不说,只告诉我回去就知道了。不幸的是车子并没有驶入医院,而是停到了我家的出租屋。
“呀,孝子回来了”,“快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吧”,那声音我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家里来了很多人,一些我认识但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
哭声,吵闹声,家里从未这样热闹过。突然,好像有人推了一把似的,我才意识到要去见父亲。那有什么最后一面,躺在床上的仅是一句冷冰冰的尸体罢了。
我像着了魔,学着电视上那样,检查父亲的呼吸和心跳。说来真是奇怪,父亲以前那双手我记得,能提动几袋石灰,可现在它们就像石膏。才意识到,父亲真的没了,我再也攥不到那长满老茧、厚实的大手了。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多人面前我向来是看父母脸色行事的。我将目光投向床头哭泣的母亲,仿佛她默许,我如释重负一般,将热泪全撒了出来。
那天我已记不清喊了几声爸,比父亲活着时加起来的次数还多。多么讽刺,我真是亲戚眼中‘听话的好孩子’。他们只看到放学回家的我乖乖写作业,从不出门撒野,却从未看到我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对父母破口大骂。我还记得母亲因为我做错事给了我一嘴巴,我偷偷摸摸将母亲名字写在纸条上烧掉。
父亲确是死掉了,无论我哭的再大声,也叫不回父亲的三魂七魄。
我趴在父亲冷冰的胸膛上哭了许久,同时感到恐惧、伤心、愤怒和懊悔。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渐渐这些复杂的情感混为一起。
只到身后又有人将我扶起并带到客厅,从麻袋中找了一套并不合身的孝服。我还记得不同的款式。一些远房亲戚平时不是很熟便头戴白帽,腰系白绳;而一些关系较近的例如妯娌们要穿的齐全些,帽子上衣和白裤;我除了要穿他们那一套还要在帽子上做些文章。一顶白的小帽上需要粘上系着草绳子的铜钱,死人出完殡是要剪下的。
“趁着还没硬,把衣服穿上吧”。大了一发话,人们像得到命令似的七手八脚地忙起来。母亲用温水投了把毛巾,用尽力气给父亲擦拭身体。其他几个妇人则拿来了黑色的寿衣。其实还是有些晚了,尸体开始僵硬,尤其是给父亲穿鞋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父亲的脚掰正。我还看到寿衣里是用木棍支撑着的,后来才得知火化尸体的时候方便些。
父亲被抬到了客厅中央,死人不能见光,于是家中的窗户都被白布蒙了起来。
一切准备妥当,我便坐下与三个姑姑一同哭,而他们哭兄弟我却要哭爸爸。我哭的更大声了,几乎是喊出来,我想把父亲从那头喊回来。我不敢看父亲,只看到台上的两只蜡烛:音去容犹在,身去志长存。是啊,再也听不到父亲憨厚的笑声,再也握不住父亲厚实的大手了。
棺材就绪后,我和几个人用布将父亲抬到灵棚。有人说人死后身体会变重,确是如此了。父亲的头像石头,两手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抬动。电梯里静的可怕,大家都将头低到最低。
终于,到了灵棚,父亲被装在透明的冷冻棺材。几个姑姑和我围在父亲周边,等候着前来吊唁的。
“等会进去在我后面跪,哭,一定要哭出来,记住了?”父亲攥着我,踏进那灵棚,望着供桌上的黑白照片,扑通跪倒在地,大声的哭喊。于是我也模仿着跪下,鬼哭狼嚎着。哭罢,本家扶起父亲,我们便在后面等着开席。
“爸,为什么太爷要在柜子里待着,他不闷吗?”“人死了都得呆里面,我死了也这样。”父亲半开玩笑地回答。
吊唁的来了。只见他们将手中的纸钱放下,依次跪下。有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而有的则只是干哭。每次哭的时候,大姑总是哭‘我那舍不得花钱的兄弟,我那受了一辈子哭没享过福的兄弟唉’。
父亲在我眼中的确很少为自己花过钱,甚至烟都是抽5块一盒的七匹狼。每次去商场,总是先让我们挑,而脚下的白色旅游鞋已和我一个岁数,袜子不知破了几个洞。我还记得他买一件外套时先看价格再看布料,转了好久,最终才将它买下。好像父亲总是觉得没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很愧疚,总是欠我们些什么,于是他就拼尽一切满足我们。
就这样,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我终究是倦了,眼泪再挤不出一滴,像台机器似的跪拜。我不明白,姑姑她们总是泪如涌泉,果真女人是水做的。
总算熬到中午,我走进饭棚,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齐刷刷地看向我。尽管他们已用最小的声音但我还是听到‘多小,爸爸就没了’,‘唉,真可怜啊,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诸如此类的话。这些字如同刀子钻进我的耳朵,重重地刺向耳蜗。一个亲戚将我拉入一桌席中。
菜上来了。父亲走的太急,钱大多数都存的死期,所以菜自然选的是最普通的。能看得出,桌上的宾客见到这样‘不堪入目的菜’表现出了嫌弃,可有意思的是,宴席完毕后他们不知从哪变出许多袋子,争先恐后地将他们所认为的破菜打包一空。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地方传统,无论红白事,最后这些菜都‘难逃一劫’。
准确地来说中国的红白事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多数人们是借此机会来商讨例如家庭、事业方面的话题,而不是说为了缅怀死者或祝贺新人。似乎人们都是被迫无奈所以才来参加。
可算到了出殡那天了。我在队伍前面打着帆,哭着我的父亲。冗长的队伍围着小区一圈,然后大家自觉的分成两拨,一队是我和姑姑,一队是前来吊唁的亲戚。只见大了喊了一声“孝子贤孙来拜吧”。于是人们三五成群,在父亲的相片前跪拜。一阵吹拉弹唱后我们又回到了灵棚。
不知我这人是否有怪癖,我总觉得那几位‘老神仙’奏出的哀乐是那么的动听,他们手中的唢呐、二胡、铜锣仿佛施了咒,从中出来的音符,纵使你由再快乐的事,听后还是忍不出鼻头一酸。
父亲便被装进红木棺材,拉往火葬场。一路上下着小雨,那些五彩斑斓的帆脱了色,粘在了父亲给我买的新棉袄。雨越下越大,似乎老天也在为父亲哭泣。
经过漫长的等待,尸体总算烧好了。呜呼哀哉!父亲那样坚硕的汉子变成盒中的一堆骨粉。盒子还有些余温,我紧紧地抱住它,我想把欠父亲多年的拥抱尽量给他。呜呼哀哉!
我突然想到刚学过得课文里的一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眼泪又止不住地留,我不知究竟是为林徽因的爸爸哭泣还是为我的爸爸哭泣。总之,15岁以后的我是注定要比其他同学少那么一份沉甸甸的父爱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拥挤的80多平米的出租屋顿时只剩下四人。爷爷闭门不出,母亲抱着父亲的相片抹泪,弟弟仍画着幼儿园布置的画,那是一幅全家团园的画。我感觉好像自己长大了,以后的日子,以后的顶梁柱就要我来扛了。
有些东西,错过就真的错过了。不知何时丢的卷子、橡皮、直尺、铅笔,哦,对了,还有我那山一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