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高晓松,有一个我不认同的观点。他说曹雪芹对底层小人物充满恶意,比如对赵姨娘的刻画。
恰恰相反,对赵姨娘的刻画,是作者对底层小人物的悲悯。
作者用冷静的笔触,把赵姨娘刻画得生动而真实,让我们透过她,去发现底层小人物的可恶之处,以及可恶背后,那些不得以,从而对这些人,包括我们自己,生出体谅之心。
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她年轻的时候,应该和晴雯很像,不仅有出众的外表,而且有着泼辣的个性。贾母最喜欢这一款,年轻时的贾政和宝玉一样诗酒放诞,自然也喜欢这一款。
和把晴雯早早给了宝玉一样,小赵同学也早早成了贾政的房里人。不过她比晴雯幸运,顺利走到了姨娘位置,并育有一双儿女。(突然想,晴雯也许就是以她为榜样,所以以为未来的姨娘位一定是稳妥的。)
晴雯和小赵同学这类人,最典型的特点就是不甘寂寞,总要找点事来折腾一下,何况小赵还育有子女,在人丁单薄的贾府,这可是大功一件。
位置上升了,又有了功劳,就容易膨胀。什么都没捞着的晴雯,都敢重罚小丫头,何况是已有身份地位的小赵?
值得注意的是,晴雯和小赵,她们敢于欺负的,是比她们更底层的人。
这便是底层小人物的心态:一旦得势,就从欺负弱小中获得快感。
这是小赵们的错吗?并不是,是社会制度的错!
那是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就连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女儿,都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何况是奴才。
当然,不是每个没受教育的女人都会变成泼妇,做泼妇也是需要潜力的。比如王家两代三个女儿,就只有熙凤修成了泼妇;在宁荣两府众多的姨娘中,也只有小赵和秋桐泼得肆无忌惮。
秋桐没能泼多久,因为她遇到的是资深泼妇王熙凤,在修炼成泼妇的路上,她还是个新手。
赵姨娘能多年如一日地泼来泼去,因为她遇到的是标准贤妻王夫人。
作为贾政的夫人,王夫人是儒家夫人的典型,没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尤其对妾室和下人宽厚。当然,这也与贾府的家风有关,老祖宗贾母就是个严守儒家伦理制度的人,不容任何人违反。
当正妻其实很难,其中一条极难做到的标准,就是不妒,即不能与妾室争风吃醋。王夫人是个木头人,木头人之木,意指内心不灵活,即缺少智慧,所以她只能对赵姨娘听之任之,只要没做出特别出格的事。
无人教导,失去管束,赵姨娘在通往泼妇的路上狂奔,连亲生女儿都以她为耻。
辨证地去看赵姨娘,会得出两个结论:
一是赵姨娘的泼情有可原,不应该一味谴责和嫌弃,如果能得到好的教育和引导,谁愿意把自己活成泼妇?
二是贾府的管理者和受过教育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应该被谴责,首先是贾母,然后是王夫人,还有探春,以及宝玉这个光祸祸不干人事的活宝。
贾母之过,是根据个人喜好分出厚薄彼此,让整个贾府形成逢高踩低之风。贾政是她偏爱的儿子,贾政的小妾,自然也在被保护之列,下面的人即使敢怒,也不敢言。
王夫人之过,和贾政一样,太在乎羽毛爱惜名声,妻管妾是本分,但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冠以“妒”的罪名。本就爱清静的王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放任。
探春之过,是她太想成就自己了。曾有文友分析探春是法家的代表,非常之赞同。法家的价值观,是在社会制度的大环境下,维护公平公正,所以她极力澄清自己的母亲是王夫人,舅舅是王子腾。这不是她想攀附王夫人,而是当时的伦理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作为法家的代表,她必须做到无情,必须把自己的主子身份和赵姨娘的奴才身份区分开来,这是她的信仰,也是她努力的方向。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想要建立的公平公正的社会太遥远,她的亲娘无法理解。她用无情的方式,伤了亲娘的心,同时把亲娘往泼妇的路上推了一把。
至于宝玉,就更不用说了,这位父亲的爱妾,不过是她眼里的脏婆子,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人类社会的进步,是通过教育来实现的,充当教育职责的,只能是那些走在了前面的人,即通过学习读书有了更高的见识。如果这些人都像贾母王夫人探春宝玉一样,对底层人缺乏悲悯,不愿意去引导和教育,赵姨娘这样的泼妇只会越来越多。
这也反衬了宝钗的可贵,同为贵族子女,她没有分别心,关注每一个人,也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机会,对人进行教育和引导。
赵姨娘这样的泼妇,每个时代都存在,现在也活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常常和贾母王夫人探春宝玉一样,都从自身角度,培养了泼妇生长的土壤。如果泼妇是恶,那我们每个人都是助恶者,不经意地添了一把柴,加了一把火。
没有人愿意成为泼妇,是冷漠的人心,把活在底层的女人,逼成了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