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疯子表叔和他的母亲

长虫山下夜读/文

姑婆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前,她最放不下的是运生。
去世前十多年,她就常常念叨,“哎,我死了,运生怎么办哟?哎,我死了,运生怎么办哟?”有时,她是和人说话,有时,只是自言自语。其实,那时姑婆才刚满六十,身体健康得很,做起农活来,样样来得,说起话来,也是又干脆又爽气。
但她已在担忧着运生。
爷爷(姑婆的哥哥)过生日的时候,她来给爷爷庆生。我听她对爷爷说,“大哥,我死了,运生就遭孽了。”遭孽,蜀中方言,可怜、受罪的意思,“遭”要读去声。
晚上,姑婆在我家歇宿,我又听见她和母亲说,“素云,我死了,哪个给他做饭,哪个给他洗衣,哪个给他洗澡?”她们嘀嘀咕咕,一直聊到深夜。
梦中,我在隐隐听到低低的啜泣,还有母亲悄声的安慰。

运生么?我是见过的。
是个疯子。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的中午,天气很闷热,大人都在屋里睡觉,我们小孩子在家自己玩,屋外核桃树上的知了大概也热得受不了,停止了聒噪。
忽然,听见有人喊:“运生,你跑出来干啥子。快点回去!回去!”
又有和姑婆家要好的,远远地喊,“大嬢,你们家运生跑出来了!”声音拖得很长。
我也跟着跑去看热闹。
其实啥也没看清,就看见一个高瘦的男子顺着河岸往下游跑,边跑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跟在后面,一边朝他扔石子,一边叫“疯子!疯子!”。边叫,边笑。
那时,我们村有好几个疯子,张家湾一个,任家沟一个,何家坝子一个。疯子,分,有武疯子,有文疯子。武疯子发起疯来,要打人,要行凶。何家坝子那个姓杨的,就是武疯子,他一跑出来,大人就招呼各家的小孩赶紧躲起来,不要出门,“他是个疯子,疯子打人不犯法,打死了都是白打。”文疯子,不打人,也不行凶,小孩们不怕。
运生,是个文疯子,发起疯来,只往外跑,不打人。

姑婆和姑爷爷来了,他们把运生领回了家。
有几个孩子,还跟在后面喊,“疯子!疯子!”
“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哪个教你们的。” 姑婆骂着,孩子们一哄而散。
姑婆和姑爷爷领着运生回去了,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运生,知道他是个疯子。

第二次见到运生的时候,是到姑婆家拜年。
我跟着母亲去做客。
她们又聊起了运生。

“这段时间怎么样了?”母亲问。
“好些了。上次大哥寄回的药,吃了一段时间,安静多了。”大哥,是运生的表哥,在很远的城市工作,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各家拿来勉励后辈好好学习、出人头地的榜样。
“既然有效验,说不定慢慢就好起来了。”
“这些年,也不知看了多少医院,吃了多少药。哪里见效?都是管一阵子。”姑婆又说,“你看他,不犯病,看起来像个好人,整天坐在那里,只是啥都记不得。犯起病来,只好把他锁在屋里头。”
姑婆一边说,一边叹气,领着我们去看运生。

运生单独住在隔壁的房间,房间不大,窗棂用旧报纸糊了,报纸已经发黄,屋顶安着一道明瓦,午后的阳光直透下来,光柱泻在运生的身上,光在流淌着,运生的头发遮住了脸庞,“头发好长了,该剪了,等下我拿剪刀来,给他剪一下。”姑婆说。又道,“运生,运生,你看谁来看你了。你认得不?”
听见姑婆唤他,运生略略地抬了抬头,那是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一双眸子闪着精光,但瞬间就暗淡了,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幻觉。后来,我看到武侠电视中那些闭关修炼的宗师,我就想到运生。
那天回来的路上,母亲很感慨:你看你姑婆,自己舍不得穿点好的,还把崭新的棉被,给个疯子盖。

运生,是姑婆的儿子。
父亲的老表。
也就是我的表叔。

那次见运生表叔,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当时,他应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吧。别的人,在他的年纪,早已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而他却疯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常年静处一室,连生活也不能自理,还要自己年迈的母亲照料。
那次我和母亲去姑婆家拜年,姑婆领着我们去看运生表叔。我们来到他的屋里,屋子打扫得很整洁,运生坐在床上,盖着新被子,屋子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姑婆指着地下的一副散发着冷气的铁链子说,运生发起疯病来,只能给他拴起,绑在床脚上。
我们去的那天,运生没有锁铁链,姑婆说,这段时间,他很安静。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审视运生。
后来,听到的都只是一些关于他的说法。

人们常说,人生最悲痛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更痛苦的,也许是姑婆这样的,生了一个儿子,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不仅不能为自己养老送终,还要养他一生,为他操心一生,痛苦一生,青丝也就这样熬成了白发。
“就算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吧。”姑婆自己安慰自己。

运生表叔是怎么变疯的呢?
有一天傍晚,爷爷照例搬出他那把旧凉椅,坐在门口纳凉,看着鸭子们排成一队,摇摇摆摆走了回来,在院子里嘎嘎撒欢。我也搬出小板凳,坐在爷爷的膝前,仰头问道:“爷爷,运生表叔疯了多久了?”
爷爷裹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好像在回忆、思索,“嗯,很久了吧。应该有二十几年了!”
“他是生来就疯了吗?”
“不是。”
“那是怎么疯了的呢?”
“小孩子家问这些干嘛。”爷爷不愿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嘿嘿,他这个人就是心气太高,心太细?莫学他,莫学他。”
爷爷继续吧嗒吧嗒地吸着他的旱烟,明灭间,喷出的烟圈早已化入了薄薄的暮色。他什么也不说了。

后来,我又问父亲,运生表叔是怎么疯了的呢。
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父亲也不愿说,还瞪了我一眼。

姑婆有五个子女,运生表叔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嫁到外省,一个女儿嫁到本县的另一个镇上,小儿子外出打工,有时过年回来,有时几年也不回来。只有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二表叔,在家务农。
二表叔和父亲最要好。
有一天,他们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运生表叔身上,二表叔说,“我们大哥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心事重,啥子事情闷在心头。要不然,他也不会疯。”接说,又说,“像我们,啥子事情看的开,当年那么批我、斗我,我照样该吃吃,该睡睡。啥子大不了的。我们兄弟就不行,笑都不敢笑一声,走路,都是贴着墙根走,••••••”
我仿佛看到运生表叔低着头,贴着墙根走路的样子。

又有一次,父亲和姑父聊天,他们先是聊起本村的几位能人,又聊到了村里的两位教书先生,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聊到了写字上。“我们村呢,算来算去,这几十年来,我见过的,还是要数运生的那一手毛笔字才写得第一漂亮!”
原来,运生表叔是写得一手好字的。

父亲又感慨,你看我们乡上学校的老师,要么就在外面搞副业,要么就是打牌、赌博! 哪有有个教书先生的样子,简直不叫话!运生当老师的那会儿,哪里像这个样子呢!"说完,愤恨不已。
那么,运生表叔曾经也是一个教书先生了。

话转换到运生表叔身上,姑父向父亲求证:“听说七几年,他是被打断了腿,姑爷(运生表叔他爸)又被划成了地主,心里转不过弯,才疯了。!”
“是有这个事情。我们姑爷家(运生表叔他爸)成分不好,运生不夹起尾巴做人,还对学生说什么‘敢叫日月换新天’,被人告了。抓起来,五花大绑送到公社,人家问他,现在是新社会,你要换什么天,这不是反革命吗?况且,又是地主家的儿子,这不是心怀不满、反攻倒算是什么?”
父亲给姑父点了一只烟,他自己也点上一只,深吸了一口, “自然是一顿打”,“这么粗的桑树条子”,父亲比划着,“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下,打得满地直滚,天啊,地啊,叫个不停。后来,又在县上关了个多月,才放出来,回来就这样了。”
他们叹息了一回。相顾无言。
其实,“敢叫日月换新天”,不是毛老人家的诗句么?怎么就成了反诗。当然,这是多年后,我自己的嘀咕。不过,在荒谬的年代里,又找谁说理去呢。何况,运生表叔也许还说了一些其他不当说的话。

运生表叔究竟是怎么疯的呢?
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父亲和姑父在生活中那些只言片语的闲谈,反映出来的只是一个个被打碎的片段,我能据此复原生活的某些局部,却无法完整地拼出那些惊心动魄、风起云涌的历史,何况时过境迁,历史的背景早已虚化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是无意中偷窥到了身边一个小人物微不足道的命运,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被裹挟、摔打、沉没。而历史酿造的苦酒,却要姑婆这样一个乡村妇人来消化和承担。

姑爷爷去世后,姑婆总说自己也活不了几年了。
毕竟,姑婆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大病虽然没有,却也小毛病缠身。万一哪天走了,谁来照顾运生表叔呢。
这是姑婆最放不下的心事。

其实,就算姑婆走了。运生也还有姑婆的二儿子、二媳妇可以照顾。
二表叔一家,虽然生活不算富裕,但也还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他们人善良,心地好,为人处事在村里有口皆碑。姑婆走后,由他们照顾运生,于情于理,在乡土社会来说,并无不当。
但也许在姑婆的心理,她却不这样看。她觉得她照顾运生表叔,是理所当然的事,是一个母亲对儿子应尽的义务。而让弟弟照顾哥哥,总觉得哪里不妥。也许,真实的原因,还是姑婆担心运生表叔受委屈吧。
母亲常说,姑婆自己舍不得吃鸡蛋,也要留给运生表叔吃。他伺候运生表叔吃饭、穿衣,甚至大小便的情形,那就像一个母亲伺候一个不懂事的婴儿。
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运生表叔老了,姑婆也老了。
儿子、媳妇能将运生表叔,但照顾得这样精心吗?
在姑婆的心中,这是一个问号。

有几年,姑婆常说,“我家运生呢!趁我还有一口气,我真希望他早点走。早点走,少吃苦!”走,在我们那里是死的避讳说法。
但谁知道姑婆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呢?

乡上学校的校长,是我们村的人,也是姑爷爷的堂兄弟。校长得胖胖的,知书识礼,走起路来不紧不慢,说起话里慢条斯理,是本乡除了乡长之外,最受尊敬的人。有次,校长和人聊起运生表叔的事,说嫂子(也就是我姑婆)照顾运生几十年了,运生受罪,嫂子也受罪,还不如在饭菜里放点耗子药,一了百了。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姑婆的耳朵里。
姑婆动气了,“我还以为他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呢,哪晓得心肠这么歹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从没有见过姑婆动过这么大的气。
其实,姑婆是冤枉了人。那话本来不是校长说,但俗话说,三人成虎,话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变了样,有时不仅意思走了样,连说话人也张冠李戴。
后来,姑婆知道了真相,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但希望运生表叔早点走,少受罪,这样的话,她说得,别人说不得,这个确是不争的事实。

姑婆也曾考虑让运生表叔去当五保户。
当五保户,那可是没办法的办法。
当“五保户”可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事,不仅不光荣,简直还是最重的骂人话。村里那些媳妇子发生矛盾,骂起来人来,就常常诅咒人家当五保户。你当五保户,你全家都当五保户。五保户,也就等同于断子绝孙。
乡土社会,儿孙满堂才是荣耀,断子决孙,还有比这更值得同情的吗?五保户,只有那些无儿无女、无亲无友无依靠的人,才会当。
但姑婆也不在乎了。特别是姑爷爷去世后,姑婆年纪大了,提水、洗衣、做饭,这些日常小事都很吃力。何况还要照顾运生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
姑婆是认真考虑过让运生表叔去当五保户的。

姑婆曾专门来咨询过父亲,运生表叔够不当五保户的资格。父亲是村上的会计,还兼着文书。父亲给姑婆分析,”大孃,运生要当五保户,条件是够的。但是,他这么个情形,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哪个来照料他!”
父亲说的也是实情。

我们整个乡,也就只有一个养老院。
养老院在乡场的后山上,方圆十里,以此山为最。山上有个观音庙,庙不大,香火却旺。逢年过节,本乡本土的善男信女以及看热闹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呼朋引伴,涌上山来,山上敲锣打鼓、人声鼎沸、香烟缭绕,真是热闹非常。
庙子附近盖着十多间瓦房,有几间住着和尚,有几间住着的就是五保户。和尚也不全是专职,有的是附近的村民,农闲时来当几天和尚,忙起来又回家干农活。住的几个五保户,都是无儿无女的老鳏,年纪大了,实在生活不下去,才到山上来。说是养老,其实并没有专人照顾,政府虽然保障吃穿,但做饭、洗衣、吃水这些事情,都还得自己亲力亲为。
运生在上面生活,显然不相宜。

但姑婆问过父亲后,还不死心。她决定亲自上山看一看。
姑婆并非信佛之人,也很久没有山上拜佛了。那天,她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就像去出远门做客一样。姑婆山上后,挨着挨着问那些五保户,住哪里,吃什么,在哪里洗衣,一项一项问得很仔细,就像来山上走亲戚的。
从山上回来后,姑婆再也没有提运生表叔当五保户的事。

运生表叔虽然没有当五保户,却终于评了个低保。
每月有50元钱。
姑婆很高兴。

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姑婆突然变得沉默了。她再也不说,“哎,我死了,运生怎么办哟?哎,我死了,运生怎么办哟?”也许,也许她是真累了,也许她一个老妇人,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十全十美的好办法来安顿运生表叔。
美好的结局都是神话,现实往往是无奇迹发生的。

也许,姑婆是真的累了吧。
临走的时候,他没有拉住儿女们的手,交代后事,也没有叮嘱要照顾运生表叔,否则不瞑目,这样类似的话。那是电视剧,不是生活。
事实上,姑婆临走前几天,就已经不能言语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走得很安详。

姑婆走了后,二表叔把姑婆曾经住过的那五间瓦房拆了,又用拆下来的瓦和木料,在他家旁边,新起了两间屋,一间堆放些杂物,一间给运生表叔住。
村里的人都说,二表叔对他的这位哥哥也还好,吃穿上头没有亏待过。
那么,姑婆先前的一切担忧和顾虑,也许都是多余的。

那年,我回老家,路过姑婆曾经住的地方,那里早已长满了青草和野葵,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没有了。只有一根石柱子,当初没有拆,还立在哪里,向一个插在地下的惊叹号!

姑婆走后,运生表叔又活了三、四年光景罢,也走了。
父亲说,运生表叔活了六十一岁,虽不及彭祖高寿,但也应该知足了。何家坝子的何老汉,有儿有女,还不满六十就走了。
运生,比他强。
2018.3.26稿,2018.3.2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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