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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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疑是通向痛苦深渊的跳板,是套在幸福脖子上的绞索。

                                          ——摘自《日记》


一九七二年的春节,是我家悲喜交加的一个日子 。久臥病榻的妈妈在人命危浅、气息奄奄中,为了了却她一生中压在心头的最后一件大事,逼着我和邻村的花花姑娘结了婚。大年三十,我给妈妈领回来她日夜盼望的媳妇,而正月初一她就含笑离开了人间,仅仅在一个昼夜交替中,我的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刚刚踏进门槛的妻子花花了。

花花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每当我星期六下午从县百货公司回到家里的时候,立马就有两个糖水鸡蛋,冒着滚烫的甜丝丝的白气递到我手里,然后是迷人的一笑,爱抚的一瞥。在她那清沏无限的眼神中好像有一股永不消失的电波,分分秒秒都在向我传递着爱的信息。花花是一位非常勤劳的姑娘,她除了每天在生产队里出满勤以外,总是要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给人一种妈妈卧病时所没有的清爽神怡的环境。当我家的猪窝里有了猪仔,鸡棚里也有了小鸡,满院生气的时候,我的家真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庒户人家了。

说心里话,当初如果没有母亲临终前的敦促,我是不会娶花花做媳妇的。因为第一个冲入我心扉中的女人总是在不停息地抓扯着我的心,尽管她在家庭的威逼下已经出阁两年了,可我却仍然难以忘怀。自从我和花花结合以后,我的心理状态起了很大的变化。花花的温柔使我旧情的波澜得到了平息,她的体贴入微使我感受到了燕尔夫妻的幸福和温馨,她的勤劳俭朴使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欲望,她的花容美貌使我受过创伤的爱情在心理上得到了修复。就是在这样的不经意中,我发现我真的爱上她了,我开始为我能有这样贤淑可爱的妻子而骄傲。从此只要我回到家中,就不愿意有一分钟地离开她,我心里清楚,我是陶醉在幸福与爱的醉乡之中了。

然而,就在我痴情地眷爱着花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花花好像有不忠于我的迹象。在我有限的回到家的日子里,在我希望她能陪伴着我,给我以妻子的温馨的时候,她却总是在晚饭后找理由离我而去。尽管她每次出去之前都要与我温存一番,但她却丝毫不能减少我内心里的狐疑。她该不是在胡弄我吧。农村里尽管没有星期天的概念,可我终究是回来过星期天,享受人所共知的天伦之乐的啊。今天又是一个星期六,花花说是生产队里开会,晚饭后急急地为我摊开床就走了,眼看快要十二点了还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在一片寂寞与无聊中,我的心绪在床头柜上马蹄表的滴答声中越来越乱。在这个年月,我们这些城乡结合的新婚夫妻本来就是让人有所担心的是非家庭,更何况花花见到村里的小伙子们总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眉来眼去的……我心里一阵烦躁。在烦乱的遐想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从马蹄钟的指针移落到床头柜的小抽屉上,一把精巧的小锁静静地挂在上边。啊,这个小抽屉我从来没有见花花打开过,自从她从娘家陪过来这个小小的嫁妆后,这个小抽屉就一直是锁着的,而钥匙在什么地方我还真未见她露过面,也许是她一直带在身边,也许是她藏在什么更加秘密的地方了吧。一股男子汉的自尊心理,一股丈夫对妻子的责任感使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无数个问号。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想立即揭开这个小秘密的心理。我在急躁、烦闷、忧心和疑虑中一骨碌爬了起来,从裤带上拿下钥匙串,把一头带着勾的简易万能钥匙插进了床头柜上那把小巧玲珑的锁眼里。本来这根小钢丝是我防备万一钥匙锁到家里时以应急用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砰地一声,锁开了。我急不可耐地拉开了小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绿色的小盒子。我把小盒子取出来,放到床上,轻轻地打开。啊!原来盒子里是用一根红色的丝线捆扎着的书信,在这一捆信札的上方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我哆哆嗦嗦地将它打开,一片即熟悉又陌生,端庄秀丽的字体映入了我的眼帘。


亲爱的花花,我最信得过的朋友:


我的眼前恍地一下飞闪出无数金星,啊,好啊,你,原来你背着我,宝贝似地藏起来的是情书啊!


“……这一束情书,并非一般寻常的情书,她记载着我们这对有情人被专制的家庭所拆散的遗憾……”


你们被家庭拆散了,我如果不是受家庭之害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的凤琴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亲爱的花花,我忠诚的朋友……”


真是肉麻死了,一口一个亲爱的。天大的荒唐,对你忠诚,可对我呢……


“这一束情书一共是六十四封,你千万要保密,特别是他,你要知道,天下的男人没有不打破醋坛子的。将来在条件允许的时候,我再去把她拿回来,当你把这一束情书完璧归赵的时候,也不妄你我好了一场,你要知道,我是舍不得将她付之一炬的……”


我一阵晕眩。我用手掂了掂这捆情书,份量倒还是真地不轻,究竟是不是六十四封,我也没有闲情去为他们清点了,为了不使我死在这个绿色的盒子、这捆情书跟前,我还是不要打开这些完全想象得出是如何肉麻的情书吧,让你们保密去,让你们去等着条件允许的时候,让你们也不妄好一场去吧……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花花回来了。我把这捆情书连同上面的这一张信照原样放好,锁进小抽屉,钻进被窝闭起了双眼。

门开了,花花轻轻地走到床边,她弯下腰来轻轻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的心里一阵恶心,啊,女人,女人啊女人,真他妈的会装模作样。明明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还要装成淑女良妻,谁稀罕你这个浪了半夜才回来的臭吻。

花花利索地脱去外衣钻进被窝,一种无名的心绪像一团乱麻塞在我的喉咙里。她转过身来把一只琼玉般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以一种不在意的动作把它挪开。花花竟然在刹那间就轻轻地打起了鼾睡。我的头脑在发胀,我像任何一个丈夫都不允许自己的妻子背弃自己一样,绝不能让她再继续欺骗我,我不愿意让她来毁掉我清白的名声。忽然间,我竟然同情起监狱里那些杀害妻子的犯人来。我翻身坐起来,看着她平静、安详、秀丽、端庄的面孔。倏然间我想起了可爱的外壳这个词来,是啊,她真地有一个可爱的外壳,不过也就是一个可爱的外壳而已。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拿起来卡在了花花的脖子上,上帝啊,让我来替你超度这具罪恶的灵魂吧。

“啊,啊,”花花突然睁开了亮晶晶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卡在她脖子上的一双手,“枊青,你怎么啦。”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真的,你在撒梦呓吧,啊。”

“装的,装的,全是装的。”我看着她温柔的笑容,慢慢地从这个洁白的脖项上拿下手来。

“装什么啊,别胡说了,快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呢。”她轻轻地把我的手塞进被窝。

啊,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装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耻的,无法令人容忍的。我突然想到孔夫子的“唯女人与小人为最难养也”的话来。唉,花花的突然醒来和给我的微笑让我放弃了悲愤与狐疑中的冲动,还是留着她这一股三寸之气吧,别让这具肮脏的躯壳脏了我的手。

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单位去。花花不解地问:“枊青,你早早地起来干什么呢。”

“你不是说今天还要早起么。”

“我是要下地修大塞田去,你又没有事就再睡一会吧。”

我压住胸中的怨怒之火,像在审视一件陌生的工艺品一样打量着她。她的的确是美丽的,然而美丽的外表配上一付肮脏的心灵,就会成为一个地道的阴险和罪恶的皇后。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我已不像昨天晚上那样激动了,然而却有了我自己坚定不移的打算。

“你今天是怎么啦。”花花笑眯眯地望着我。

“这样对你有好处。”

 “什么这样那样好处赖处的。”

“咱俩还是分手吧。”

“啊,你愿意。”

她带着调皮的神色望着我,她不可能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也不用你抛头露面地和我到处去打离婚,闹得满城风雨对我们都不光彩,我会把离婚证给你送回来的。”我说着就向门外大步走去。花花一把抓住我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枊青,这是真的。”

“假的,假的,完全是假的。”我自言自语地说着一把甩开花花紧拉着我的手,花花竟然在这一甩中猛然地倒在了地上。

花花急急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追着我一边用温柔而颤抖的声音低声叫着我:“枊青,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要知道,我是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就听我的吧。”

“难道你愿意……”

我回过头来,她的表情瞬间竟然又回复得是那样地平静。

假的,假的,纯粹是假的,我头也不回地大步踏上了回工作单位的路程。

在那人事关系能通天的年代里,只要下功夫,任何想办到的事情都可以办到。第三天深夜我带着到手的离婚证回到家里。我采取了很多男人最常用的考验老婆的办法,想最后再测试一次我即将分手的妻子。我走上前去,轻轻地在门上敲敲。

“谁啊。”声音好像是从被窝里发出来的。我没有吭气。

“不说话,不给开门啊。”声音仍然是那样的委婉,那样地甜蜜。

我继续轻轻地在门上敲着。不一会,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来到了门边,房门打开了。

“就知道是你,鬼灵精,快进来吧。”花花歪着头在从门缝里射进来的月光里宛尔一笑,显得十分迷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给她甩过去一句冷冰冰的语言。

“你的声音我都听不出来了啊,”她随手关上门,打开电灯,“不是你,深更半夜的谁赶来敲我的门啊。”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花花给我造成的成见使我在一种极度反感的心态中自言自语着。

“我看你是中了邪了吧,”她噘着嘴佯嗔地推了我一把,“穷叨叨什么啊,‘假的,假的’的。”

嗨,好合不如好散,事到如今还是什么也别说了吧。花花从米罐里取出两个鸡蛋就要去点火,我挡住了她。

“不做了,我马上就走。”

“什么?”

“我是专程来给你送通行证的,”我从口袋里取出离婚证递到她的眼前,“你以后自由了,可以畅通无阻了,不要辜负了……”

啪,啪,两个鸡蛋从她的手里落到了地上,她瞪着两只大而疑惑的眼睛,死盯着她已接到手里的离婚证:“这,这是真的,这难道是真的?”

我看着她的表情,突然一丝恻隐之心涌上心头,可是那绿色小盒子里的那一束情书,立即又重重地冲击着我的心扉使我冷清下来,我摇摇头,提醒着自己,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从此这里没有我一丝一毫的牵挂。你,随便处理吧。”

处于一个农村人的传统心态使我无法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口,一种传统的报复行为并没有使我的心情轻松起来。但是,我仍然大度地不想与花花再纠缠。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默默地转过身去,最后一次,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在月色朦胧中跨出从此我不再认为是我自己的家门。

“枊青,你不能这样啊!”她急促地在我的身后叫嚷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都是你创造的,还用我给你啊。”

“好吧,那我等着你,我永远等着你回来啊。”声音是低弱的,但却是平静的。我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花花紧跟着我,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发。

我加快了脚步,急急地踏上了通往县城的乡间小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耳边好像一直回旋着“我等着你,永远、永远”的声音。在走出五里多地,跨过一条小河时我不由地回过头来,花花仍然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发,在朦胧的月色之中。


自从我在精神上卸去绿色的帽子后,我就向公司要求并得到准许长驻上海外采,转眼间五个年头过去了。我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状态,借向公司汇报工作之机回到了我分别五年的县城,本来我是打算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一踏进这座熟悉的,曾给予我不少情感的地方,我竟然首先想到的是家,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不敢去想那些对我形成伤害而不应该去想的东西。我漫步在车站到单位的路上,在路过文化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当初的恋人,想起了在这里工作的凤琴,我犹豫了片刻,就迈步跨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啊,枊青,是你啊!”凤琴一见到我首先是一愣,接着就非常亲切地拉我坐下。

“你一走就是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又不好意思去打听……”凤琴一边给我沏着茶一边带有伤感、埋怨的表情说,“现在过得怎么样,家里都好吧。”

看来她对我的情况还真地一点也不知道。是啊,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顽固的传统意识,有情人不成眷属者,总是怯于向人打听对方的情况的,不管你心里有多么怀念对方,不管你有多么想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在五年前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的人了啊。”

我对着多年不见的初恋之人凤琴,刹那间就又联想到了我的家庭悲剧,一种伤感的情怀油然而生。凤琴诧异地向我投过来一束不解的目光。我叹口气向她补充说,“是啊,我早就是窗户外面栽擀杖,无枝无叶的一个光卜郎啊。”

“那你……”

“好啦,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不愿意和她谈起这些不愉快的东西,“你呢,还是说一说你吧。”

“我,”凤琴瞪大了眼睛,但立即就又爽朗地笑了起来,“那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也许比你的处境更糟糕。”

“那怎么可能呢,”起初她对我不解的心理突然就转嫁给了我。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当初我没有能顶住家庭的压力,嫁给了一个我不愿嫁给的人,不仅毁了我们之间情真意切的爱情,而且也给我带来了不曾想到的贻害。”

凤琴站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几个苹果放在我的眼前,她坐下来从中挑了一个最大的,慢慢地削起皮来。

“尽管我们是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结合起来的,但在婚后几年的生活中,我感到他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尤其是他一丝不苟的事业心赢得了我对他的信赖,也赢得了我对他的爱,可是这个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见不得我和别的男同志来往、谈笑,也不愿意让我片刻地离开他。你想想,这哪儿成呢。因而我们就经常为这些摆不到人面前,不值一谈的事儿生一些无谓的气。我劝他不要这样,他就对我说,愛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么,这是我对你爱的表现。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一笑置之。谁知道意外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一天他别开了我从娘家陪过来的箱子上的锁,把我珍藏的书信一骨脑儿地向我砸过来后,就大步冲出了门去。我哭着追上去,想对他讲明情况,可是他根本不听,把我推倒在地止就扬长而去了。后来我给他写了好多封信,对他,对我们的家庭做了恳切的挽留,你要知道,我是不愿意让这个还算和睦的家庭解体的啊。但他却一直也没有回来。”

“啊,有这样的事,你,你保存的什么书信啊。”我急急地问凤琴,她把早已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站起来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捧到我的面前。

“啊,绿色的盒子。”我的头脑一下子胀了起来,这个小箱子怎么和花花当时保存的一模一样呢。

“这就是当年你给我的全部书信,一共是六十四封,你想想,我还能宝贝似地保存谁的信呢。”

凤琴说着打开小盒子,从中取出用红丝线捆着的一束信札,我猛然地抓起上面那张折叠着的信纸颤抖着打开,一封非常面熟的书信展现在我的面前:

“亲爱的花花,我最信得过的朋友……”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脑里突然一声闷响,猛地向凤琴递过去这封给我带来无限伤害的书信,“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你这是怎么了,你好像见过它似地。这是我写给我最好的朋友的一封信。本来你写给我的这些信,是我在即将结婚的时候,托给我乡下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代为保管的。可是去年夏天她突然写信来要我去一趟,我去了以后,她说她不能再为我代管这些信了,就把它还给了我。没想到,这个绿色的小盒子,这一捆我舍不得仍掉的情书竟然使我们的家……枊青,我乡下的那位朋友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姑娘,她为我保管了这么多年,可她从来就没有解开过这一束信札上系着的红丝线。我当时去取这个小盒子的时候,看她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她,她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只是歉意的说无法再为我保管这些信了,我回来后还真有点放心不下她。”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坐在凤琴对面,死死地盯着这一捆用红丝线捆着的情书,我真不敢相信,这捆用红丝线捆扎着的情书竟然会是我的作品。

“枊青,你怎么啦,愣什么神啊。”凤琴一换轻松的面容笑着说,“尽管她给我的家带来了不愉快的结局,但我并不后悔,她终究是当年你对我真心相爱的见证,我保存了这么多年还是值得的。我非常感谢你当年给我的这一份情感,她曾给了我无限美好的精神享受,直至今天她仍然给着我一份温馨的回忆。今天你既然来了,我看我还是把她还给你吧,我想,让咱们这些爱情历史的见证回归到你的手里才是她美好的归宿。”

“啊,还给我,”我瞪起了惊疑的眼睛。

“是啊,还给你,权当是委托你替我保管吧,”凤琴甜甜地笑着,眼睛里放射着只有在我们热恋时才有的光芒,“你现在是窗户外面栽擀杖,而我呢,也已经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人了,我和我原来的丈夫也已正式办了手续。当然,我们的分手并不仅仅是这一捆情书风波所引起的结局,因为我下决心要要与他分手的时候,并不是在他执拗不归的情况下,而是在他向我忏悔而我不再愿意接受的时候。”

凤琴双手捧起这一捆用红丝线捆扎着的情书,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的眼前:“柳青,你还是收下吧,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念其她历尽坎坷,也念其我这颗被她击碎的心你还是收下她吧,收下她也不枉苍天赐予我们的绝妙良辰。”

“不,不,不,这难道是真的吗。”

“柳青,这是真的,你快接住吧,”凤琴风情万般地向我投过来一束炽热的目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这可真是苍天有眼啊,我们真地要应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名言了。”

我猛地一下将攥在手里的苹果摔得粉碎,嗖地站起身来,从凤琴手里夺过那一捆用红丝线捆扎着的情书,狠命地向我面前那个打开的绿色的小盒子上砸去。凤琴被我突然的举动给弄傻了,她瞪起一双吃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转身跑出了她的家门。


悔恨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碎了我的思绪,内疚犹如一条看不见的毒蛇在吞噬着我的心。我疯狂地向家里奔跑着,竟然忘记了乘坐公共汽车,以致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才赶到家门口。我想像着见到花花时的情景,我要以最虔诚的忏悔方式向我的爱人,向我忠诚的妻子忏悔,我要她以最严厉的处罚方式来教训我以求得到她的宽恕,以求能使我从悔恨交加中解脱出来。我一跨进小院的大门,就大声呼喊着:“花花,花花——”我撞开门,张开双臂就向房里扑去,我要拥抱她,亲吻她,我要俯首任凭斥责……

一个正好要走出门来的人一下子被我撞在了怀里,“啊,你,刘大伯!”原来是我的老邻居。

“这小子你疯啦!”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转身走进屋里。

刘大伯今天是怎么啦,他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慈善老人,怎么会用那样恶狠狠的眼神来看我呢,我喘着气慢慢地跟进屋里。

“大伯,花花呢。”我急切地问,我要立即见到我的妻子,也顾不上与刘大伯寒暄了。

“你看这个家还像是她住的吗。”刘大伯没有好声气。

我环视一下屋里,有几件家具还是我们用过的,但就凭床上铺着的老羊皮就可以断定花花不住在这儿了。

“大伯,快告诉我,花花住到哪儿去了。”我抓住刘大伯的胳膊急切地摇着。

“你这个东西,这几年钻到哪里去了。”刘大伯还是恶狠狠地看着我。

“大伯,以后我再对你老慢慢说,你先告诉我花花呢。”

“到黄土岗的大槐树下去找吧。”

像一把三十磅的大锤盖顶击了下来,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我晃了一下身子就飞奔出门向黄土岗上的大槐树跑去。难道花花她……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假的,假的,肯定是假的……

我爬上黄土岗,一眼就看到大槐树下有一丘新近的墓堆,坟前竖着一块水泥制成的小碑,上面刻着花花之墓四个字。一阵昏眩,我扑倒在这个小小的水泥碑上……

“同志,你醒醒,你醒一醒。”

一个沉痛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我从天旋地转中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位中年男子半脆在我的身边,他一只手里揽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只手在摇晃着我。

“同志,你是……”她见我睁开了眼睛就轻轻地问道。

“我,我就是花花的丈夫啊。”我痛哭起来,我想把满腹的悲愤都倾泄出来,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办到,我想挽回这一切不该有的过失,但却永远也不可能了。

“同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花花,对不起这个孩子,对不起共产党员这个称号……你恨我吧,你打我吧……”中年男子说着已泣不成声了。这个陌生人意外而反常的表现使我停止了痛哭,大脑顿时镇静了许多。

“你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望着他。

“我叫况后仁,是县农林局的干部,”这个自称况后仁的中年男子慢慢地开始了他的陈述,“去年秋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我的爱人背着我保存着的一束情书,于是我就怀疑起她对我的忠贞,怀疑起她对我的感情是假的,她对我的一切恩爱都是一种蒙蔽我的手段,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在意恋着她的初恋情人,当初,她是在无法违抗父命之下才嫁给我的,所以我毫不怀疑她私藏情书的目的。我无法容忍和我同床共枕的妻子心里装着别人的隐情。于是,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她,向组织上申请下乡,县上就把我分到了你们那个遥远的小山庄。我想以十倍的努力工作来压抑内心的痛苦,想为党的学大塞运动作出一些贡献来冲淡自己思想上的不快。所以我一进村就拼命地工作。可是,你要知道学大塞运动实在是难啊,老百姓处处刁难我,不是晚上工,就是磨洋工,不是往出放鸡,就是往外赶猪,为此我费不少心血,想了很多办法,县上不止一次地表扬过我的工作效果。三个月前,准确地说就是一百天以前,我从县上开会回来,准备迎接县上组织的到你们村里来参观的活动。当我火烧火燎地赶回村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满竹园子里鸡和猪。这不是跟我唱对台戏么,我一气之下就跑到仓库里掂出一瓶3911来,泡了一罗筐玉米棒子撒到村子周围。后来我才知道,保管员刘大伯知道后又都悄悄地拣了回去。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来到了花花家。对正在做饭的花花说,我去县上开会前在你家还有两顿饭未吃齐,今天这两顿还在你家吃吧,花花热情地应着把我让进屋里。当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花花为我烙的香喷喷的葱花饼的时候,小青跑了进来,啊,就是花花的独生女儿,她咀里含着小手指眼瞪瞪地望着我,我顺手拿起一块饼子向孩子递过去。正好这个时候花花走了进来,她笑着推回我的手说,外面我给她留着呢,就抱起孩子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外边突然传来了女人的痛哭声和人们杂乱的吵闹声。我疑惑地走了出去,只见一群人围在院子里,花花正扒在一头大猪身上痛哭着,猪嘴里往外冒着白沫。我心里一震,知道猪是吃了我撒的玉米棒子了,唉,这是刘大伯拣漏了的一穗棒子。我看到花花哭得那个伤心劲,心里也……这时候也不知是谁说了声真缺德,一下就又攻上我的火来。我大喝一声,什么缺德,学大塞,干社会主义就是缺德,往出放鸡,放猪损害集体的利益就不缺德了,这是什么逻辑,什么论调。人们立即鸦雀无声地退了出去,只有刘大伯在心事重重地看着花花不顾一切地痛哭着。我无意中一回头,正好看到花花在院子里围着的小篱笆里栽着的茄子,西红柿等,立即就想起了在县上的时候其它工作队介绍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经验来。我一气之下就跳进小篱笆里拔了起来,慌忙中我的肩上被篱笆挂扯了一个三角口子,我没有好气地脱下外衣甩在篱笆上就向大队部走去,想安排一下迎接县上组织人来参观的事。”

我静静地听着,况后仁叹了一口气把孩子往他怀里搂了搂继续述说着,“下午吃饭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花花家,谁知一进门,哎呀,不得了啦,人山人海,我心里一阵紧张。我穿过木然的人群走进屋里,啊,花花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地上有一块用土填起来的呕吐物,一股浓烈的3911气味扑鼻而来,我突然想起中午我泡玉米棒子剩下的那半瓶3911来,当时我是顺便掂到花花家里来的。我的头皮紧抓抓地扒在头上,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刘大伯走过来递给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说,老况,这衣服是你的吧。我双手接过来,一眼就看到肩上那一块崭新的补丁,它补得是那样的平展,针脚是那样的匀称。给,还有这个。刘大伯又向我递过来一张纸。我打开来,上面写着:

‘我没有勇气再同艰难的生活搏斗下去了……你们不要难为况后同志,我并不怪他,也不能怪他……我的瓦罐是空的,盐罐是空的。摆脱生活困境的心事我早就有了,只是我不舍得离开乡亲们,不舍得离开刘大伯,还有小青这个孩子,还没有见过她的爸爸……案板上盆子下面扣着的是况后同志的晚饭,我还差着他一顿派饭……’

我急急地奔到屋里,掀起案板上倒扣着的盆子,盆子下面扣着的是我中午吃剩下的两张葱花饼。”

况后仁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恳切地说:“老枊啊,你打我一顿吧,骂我吧。那天,我取得了刘大伯和乡亲们的同意带着小青回到县上,请求处分,可是县上说,这与我毫无关系,我是对的,是应该受到表扬的,花花的自杀行为是自绝于人民,是给我们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可我怎么也受不了良心上的谴责啊。今天是花花忌日的一百天,我就带着孩子到坟上来了,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

我两眼直直地盯着这位悲戚的中年男子,我紧摸着的拳头真想向他的脑壳上砸下去,可是我突然又想到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想到了那一捆用红丝线捆扎着的情书,想起了县文化馆里的凤琴,如果没有那六十四封可恶的情书,如果没有我对花花的误解,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那六十四封无情的情书却是我的。

“你的家庭,你,你是错误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啊,使我疯狂的那些书信是我爱人婚前的对象写给她的,是他们爱情的纪实,也是我协同两家的父母拆散他们恩爱的见证,我,哎,真该死啊!”况后仁说着痛心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你应该立即回到她的身边去。”

“我已经对她忏悔过了,可是她听说我下乡又逼死了一条人命,就坚决地回绝了我,她说她是永远也不会谅解我的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这是我咎由自取啊。我也发现我真地确配不上她,才痛快地跟她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些,全是一场梦,全是一场可怕的梦!”

“不过我们总算从这场恶梦中醒过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有的只是一种无限的空虚。

“这孩子,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看……”

我流着眼泪轻轻地从地上把小青抱起来,注视着大槐树下安息着的花花,我好像看到她在悲痛地哭泣着把一个个空洞洞的米罐、面罐、盐罐倒过来让我看,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来这几年积攒下的无处花销的一千元的存款折,狠狠地把它撕得粉碎……


第二天,我带着小青走进幽静的县文化馆。没想到凤琴冷落地把我让进屋里后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逐客令:“找我有事吗。”

“啊,咱们好好地坐一坐吧。”一股狼狈的感觉淹渍着我的心。

“找我有什么好坐的。”她面无喜色。

“这……”我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它就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上。

“噢,把你的情书拿走吧,免得它再贻害别人。”她利索地从小绿盒子里取出那一捆书信向我的怀里扔了过来,“昨天你的表情实在使我有点莫名其妙,在你走后,一打听,好啊,原来是这样。”

“我……凤琴,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听,我见不得那些鼠肚鸡肠的大男子汉,你还是快走吧,我要上班了。”她冷笑着把那个绿色的小盒子从桌子上拿过来,顺手就扔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炉子里,“我真后悔保存了这么一盒子祸害,还牵上了我那么好的一个无辜的朋友。”

我在无趣与尴尬中,无奈而羞愧地一手拉着小青,一手拿着那一捆罪恶的信札从凤琴的门里艰难地走出来。

我忽然神使鬼差地又回过头来用乞求的声音说:“凤琴,我求求你,你还是和况后和好吧,你答应他回来吧,花花都不怪罪他,你还不能原谅他吗。尽管我永远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但我还是同情于他的,你就最后听我一声劝告,你们和好,让他回来吧,他,怪可怜的……”

凤琴脸上冷笑的表情没有了,换上了一层抑郁的阴影,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我转过脸,抱起小青向外走去,忽然她在后边急促地叫道:“等等!”

我站了下来,等待着她要说的话。

“为了花花,为了孩子,为了填补一些心灵上的遗憾,你把孩子留存我这里吧。”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犹豫就把小青向凤琴递过去,她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依偎着小青的脸蛋。孩子不解地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但却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

我飘飘然地走出文化馆的大门,怀里抱着一捆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情书。我彳亍在宽阔的大街上,不自觉地慢慢地将这一捆用红丝线捆扎着的情书撕得粉碎。人们不解地向我投过来稀奇古怪的目光,但这一切对我好像都是不存在的。我好像是行走在一片无人之地,在我走过的地方,在我茫然的身后撒下一片陈旧而破碎的纸屑,撒下六十四封情书的残骸,也撒下了我的伤痛和悔恨。


——初稿于1982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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