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奇思妙想12⎤

哭泣

Part1

孙依依站在门前,双手捏紧包。

门侧的墙上传声器有声音流出来,是个女声,听上去大约三十五上下,轻柔和缓,“您好。是孙小姐吗?”

孙依依放下一点心,定了定神,“是。我是哭泣训练师孙依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滋滋的电流声盖住了对方动作的声音,也遮住了孙依依猜测的头绪;过了大概三十秒,孙依依稍稍放下的心又要提起来时,那边女声又传了过来,“抱歉,孙小姐。可以看一下你的执业证吗?只是以防万一。”

“恩?”孙依依愣了一下,脸迅速地烧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翻开包,“当然!”

“麻烦你了。”那边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百万钱财与显赫家世全都溶进这雍容柔缓的声音里,仿佛谁都不能打扰这骨子里带出来的教养。孙依依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所以她才不想接这一单,哭泣师一边想着,一边把找到的执业证出示给那个传声器。黑黢黢的传声器一动不动,像个安静审视着她的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她面前的红木大门自动打开。

孙依依再一次诅咒接了这单工作的自己,而后整整心情,踏进大门。

Part2

2098年,社会分工精细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由此,人类步入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职业新潮”:提供模糊语言家,逻辑语言家,服装搭配师、剧本矫正人、药品存贷中介人……

而孙依依是一位哭泣训练师。

对于孙依依来说,她的客户通常是一些表演性职业的人员:演员、主持人、演讲家。偶尔也会有不会哭泣的人出于个人需求寻求她的帮忙。但是,她只是个刚刚上岗的哭泣师——她所接的单子都是小单子,不会有太过困难或是复杂的单子,至于一些大人物,更是由公司派遣经验老道的哭泣训练师前去训练。

因此,孙依依前几日接到的这个单子就显得尤为奇怪。

委托者似乎是一位侯爵——总之,据说委托者的姓氏都可以令知情者脸色一肃——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总会要求最好的训练师,可是,这一单却点名要求她来担任训练师。

孙依依现在想起当时公司同事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都感到脊椎一股战栗。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尽管她内心有千百个尖叫着拒绝的声音,她仍旧接下了这一单。


现在,孙依依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第三十八次打了当时的自己一巴掌。

Part3

被机器人管家带到房子二楼的一个房间,孙依依在房门后看到了微笑着的女主人。她看起来很年轻,柳眉杏眼,是个给人感觉很舒服的美人。

“您好,我是李司的妈妈。”她站起来向孙依依伸出手。

孙依依略显局促地移了下重心,把空出来的手伸出去;对方只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就优雅地抽回了手。孙依依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思考着自己脚下踩的地毯是羊毛的还是手工的。

“如您一样,小姐,我曾经也是个情感训练师。”女人笑意盈盈,“我是个微笑训练师。正是由于经历过情感训练这一过程,我才深知适当的情感表达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这正是我请您来到这里的原因。”

孙依依点点头。她来之前查看过这个家庭的档案,猜到对方请她来是这个原因。人总是会对自己了解的事物有所依赖。

“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个要求可能会很不现实,但是,”女人顿了顿,“请您将您学到的所有都交给李司。注意,是所有。”

“这是自然。”

“那么,”女人继续盈盈笑道,不知为什么,孙依依突然觉得这笑没有刚刚那样温暖,“就麻烦您了。”


李司的房间在三楼。楼梯口有阳光温暖洒下,正是午后,空气里飞扬的灰尘令人昏昏欲睡。女人在她之前打开房间的门,孙依依越过女人的肩看到一个小男孩。

男孩被打扮得很得体,而且显然之前已经从母亲处得知了孙依依的到来。看到女人身后的孙依依后,他站起身,乖巧地冲孙依依弯了弯腰,“老师好。”

孙依依立马就心软了,她立刻把包放到旁边的地上,蹲下身,“你好。”她转过头,略带不好意思地看着女人,“那我就开始上课了?”

“您请。”女人点了点头,仍是笑容温婉,“那我就先走了。”

待女人一带上门,孙依依动作夸张地松了口气。她对小男孩笑道,“你好,我是孙依依。”

“孙老师。”男孩乖巧地重复,晶亮的黑眼睛安静地看向她,“母亲说您是我的哭泣训练师。”

“哭泣太过复杂了,”孙依依盘腿坐下,“我只是来教你如何流眼泪。”

男孩歪歪头,孙依依注意到直到现在为止男孩都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您可以流一次眼泪吗?”

孙依依愣住了,“什么?”

男孩耐心地解释,“我没有见过眼泪。”

Part4

哭泣是个相当复杂的动作。

其牵扯到的脸部肌肉有数十块,更遑论还要控制自己的泪腺产生泪水,这往往对于初学者来讲,是最难的。再者,哭的类型就更加多样——举个例子,梨花带雨与嚎啕大哭是不同的,流泪与呜咽也是不同的。

如同穿衣一样,哭泣也代表一种礼节和美感。如果默默流泪时嘴角下撇,这便会不美;而嚎啕大哭——令人吃惊地——并不会流出太多眼泪。如果留下太多的眼泪,喉头里会卡住水声,这便对其哀声有所损害。总而言之,哭泣训练师所训练的,远远比流出眼泪这个目标要复杂得多。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流泪又是哭泣最根本的基础。没有流泪,谈何哭泣——

“——所以,李司是我至今为止见到的最为特殊的案例,”孙依依为难地同女人说,“他不能流泪这件事我从未处理过,我的经验欠缺,或许不是您最——”

“没有的事。”女人坚决又柔和地拒绝了她,“我对您很满意。”

“……”

“您只要教会他哭泣的技巧就好,至于眼泪,不必担心。”女人笑意盎然,“您很合适。”

“……好吧。”


孙依依再次打开门,安静的男孩抬起头来,“老师?”

哭泣师勉强对他笑了笑,“抱歉,李司。刚刚和你妈妈去商量一点事。我们开始吧?”

“好。”

“哭,在说文解字中一指‘哀声’,就是悲哀的……”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课程结束的时候,已然是傍晚时分。女人打开门的时候孙依依正向男孩演示流泪——经过训练的哭泣师都可以随自己所想而流泪——她泪眼汪汪转过头看去,看清楚对方后赶快抹了把眼泪。而后,她惊讶地发现对方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那应该是近似于感叹的一种表情,女人惊叹着笑道,“多么娴熟的技巧!您真的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哭泣师!”女人顿了顿,露出一点可以称为惆怅的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眼泪了。”

对方热情的赞美令孙依依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开心,“只是一点训练而已。”

“哭泣的训练远远比微笑要难得多,我是知道的。”女人摇了摇头,转而又想到什么,“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这个不行——”孙依依受宠若惊,连忙拒绝。但是女人态度很坚决,孙依依抵不过精美的菜肴和对方的热情挽留,便留下了。


Part5

此后课程便一周周地进行着。随着时间过去,孙依依同母子二人也日渐熟络,每周她教课完留在家里吃晚饭便成为了一种惯例。只不过这却有一个条件,李司的妈妈总是想看看孙依依的哭泣。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技能非常神奇,不过如果有冒犯的话,就请不要在意了。”女人虽然这样说,微笑里却也流露出一点点遗憾的神色。

让一个哭泣师流泪如同让一个歌手练声一般,是个轻而易举的事。除去有些怪异,并无其他害处,所以孙依依虽然奇怪,但念在对方可能是出于让孩子更加熟悉眼泪的原因,便也答应了;更何况,每次她流泪时对方的赞美也让她颇为高兴。

一天再次教完课后,孙依依终于在晚饭时问出自己深藏的困惑,“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家里的男主人呢?”

这个问题,她原本问过男孩,男孩只是含糊地说,“妈妈吃得太多了”,再问他什么意思,他却摇摇头,不再多说。

女人愣了下,安静一瞬间覆盖了餐桌。两人都停下了刀叉,甚至连男孩都抬起头,不再摆弄手里的叉子。

“您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孙依依有些慌,而后被女人摇了摇头打断,“没有关系。”

“我的丈夫……也曾经是一位微笑训练师。”女人笑了笑,“他原来是我的训练师。”

“但是,像做我们这行的,做多了总会对心情有些影响。他最一开始变化的时候我没有发觉,等发觉的时候,发现他的心理已经陷入了严重的抑郁……”

“……后来,在医院里,他趁人不备,自杀了。”

“……”孙依依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这故事来的太过突然,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下又违和得令人措不及防,她最终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很抱歉”。而女人仍旧是微笑着回应她没有关系。

三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孙依依临走时看着女人亘古不变的微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刚刚……在讲那个故事时,是不是一直都在笑着?


孙依依回到公司,便想起今天是公司整体考察的日子。

每隔一段时间,公司里都对其员工进行考察,考察内容不多,主要是教学成绩、课程评估,以及基本功。

孙依依便赶忙放下东西,去参加评估。评估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到了基本功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基本功所考察的有很多,最基本的考察项便是哭泣。这是最基本的项目,孙依依原本并未在意。

可是,待她想要流泪的时候,她却忽然感到了眼里一股胀痛,痛的她不得不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抱歉,刚上完课,有点累。”孙依依对评估人员笑了笑,对方没有抬头,发旋对着她。孙依依抿了下嘴,压下心底的一点无名火,继续努力。

然而她表现得极其糟糕,尝试了很久都没有流出眼泪,在哭泣师再一次抬头时,便看见评估人刚刚收起那副轻慢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间,心底的火一下子烧起来,孙依依勃然大怒,“你那是什么表情!”

她已沉醉于赞美太久,不能再忍耐负面的评价。这怒火一出,孙依依一愣;评估人也猛地抬起头,最一开始有些迷茫,但渐渐地就褪成严厉。

孙依依咬牙,咽下肚里翻搅的后悔。

那一次考察,她的成绩是最差的。


看到成绩时,孙依依感到怒火再一次燃起来。这一次,她没有让这股怒火散去;她只是更加努力地研究李司的案例,这个案例做成后,她一定可以挽回之前的成绩!



随着她课程的深入,男孩已经能够越来越娴熟的领略哭泣的技巧和精髓了,甚至在一些情况下已经可以模拟出哭泣时的表情,双眼的水光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但是孙依依却愈发不会哭泣了。

这很奇怪;一个哭泣师,本应该是越训练越娴熟的。可是,在每周的晚餐前,孙依依却觉得自己流泪越发困难了:有些时候眼睛就像干涸的土地,她要费好久的劲才能刺激自己的泪腺流出眼泪。而且在流出眼泪的时候,眼眶会感到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她的眼睛干涸太久了。

她的情感也在枯竭。她的朋友频频询问她为何她愈发孤僻,但是却总被孙依依冷淡以待。

她的心是一片空茫的虚无,什么都没有。


Part6

男孩第一次流泪,是在年末。彼时课程已经将近结束,孙依依看着男孩脸上的泪珠愣了半秒,然后欣喜若狂地打开门奔了出去,“夫人!夫人!李司会流泪了!”

“是吗!”女人一贯和缓的声音也带了一点兴奋,两人走回房间,正看到李司的眼睛在灯光下如黑曜石,泉水一股一股地溢出来。

女人走过去,用将近颤抖的手捧住他的脸,“我的孩子……”

女人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忽地让孙依依有些不舒服。她模糊地想起来,那也是每次女人看向她的泪水时使她隐隐感到不对劲的地方。那种狂热。

“那么……”

“太感谢您了,孙小姐。您的课程费用我会打到您的账上。”

孙依依愣住了,“可是还有两次课没——”

“不用了,”女人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男孩,“课程到这里就可以了。”

她又看了半晌,而后直起身,“就这样吧,孙小姐,我送您出去。”

“什么——”面对这过于直白的逐客令,哭泣师有些愤怒,“您这是——”

“我我有权利随时终结课程。”女人抬起眼,微笑是冰冷的,“孙小姐。”

孙依依语塞。

女人很冷淡,掸了掸自己的裙摆,不再说话。孙依依瞪了她半晌,而后也梗着脖子,咬着后槽牙说,“那便这样吧。”


她出了门,已然是年末。街道上已经开始有了点张灯结彩的热闹气息,呼出的寒气在黑夜里化成白雾。她想给人打个电话发发牢骚,想起周凉已经近几个月不再主动与她联系。公司里的同事也因为她的变化,原先交好的几人已经疏远。

她最后回到了自己黑暗寒冷的孤独屋子里,拨通了很久没有拨的父母电话。

“依依啊,怎么了?”

母亲慈爱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孙依依感到一阵鼻酸,双眼胀痛。可是没有眼泪。一滴眼泪都没有。

“……没事。就打电话问问您怎么样了。父亲还好?”

“身子硬朗着呢!你老弟最近还给他买了一点种子,他可开心了。”

“……跟我弟有什么关系?”

“什么?”

“我打电话,跟我弟什么关系?几个月不打电话你们不认我这个女儿了都?”

“……依依,你心情不好,我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算了。”孙依依捏了捏鼻梁,她的鼻梁酸胀得厉害,可是胸膛却空茫茫的,“算了,妈妈。再见。”

“不开心的话,过年可以回家,依依。再见。”

孙依依挂了电话,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咽了几声。她抬起头时,眼里依旧没有泪光。

缓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开始刷微博,希望借此平复情绪。而后哭泣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调出了网页。

她查了那位侯爵自杀的时间。

2078年10月18日。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孙依依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到网上查女主人的简历。她找了很久,才在一张看起来是私人的照片里看到女人的就业执照,那上面写着2079年5月26日。女人的脸和现在几乎没有区别。

哭泣师关了手机,只觉得冬日的寒冷渗入窗户缝,侵入五指尖,而后汇聚到脊椎,一节一节地凉了下去,凉了整个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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