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我就听说过死亡，那是妈妈的死。她死了的那一年，我四岁。

那天晚上，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大爷回家时匆匆丢下一句话：“淑敏出车祸了”，随后又匆匆转身出门赶去医院。奶奶搂着我，掉下了眼泪，她知道我从此没有妈妈了。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看到大人们丢了魂似的样子。我有些害怕，我害怕没人保护我了。

他们带我去了火葬场，黑色相框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冲着所有的人在微笑。房间不大，四周是用白色纸花做成的花圈。他们围成一圈站着，身上穿着黑灰色的衣服，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带了一个用棉布缝制的黑箍。我站在人群中，被奶奶牵着手，看着对面人群中久未见面的妹妹，我冲着她开始笑。

大人们告诉我，我妈死了，让我别笑。那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死了的这个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原来在我四岁的那一年她因一场车祸去世了。

长大后，奶奶很多次给我讲着我妈受伤的情况。她被一个马车的车轮碾压而过，胸前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色印记。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的外伤。那道红红的印记成了她死亡的一个象征，成了一个我脑中关于死亡的深深记忆。

有时我有些恍惚，她死了吗？她长得什么样子？她是我的妈妈？我努力搜寻着她在我的生命里留给我的痕迹。

她站在床头看着我，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张圆圆的大脸盘，笑起来两条细细的眼睛向下弯起。她在寒风中推着躺在竹车里的我，她好像穿着很厚的棉衣。这就是我对她所有的记忆。想起她来，恍若隔世，觉得她不像在现世活过的一个人。她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七岁的年纪。从那一年起，我再也没有叫过“妈妈”。从此，“奶奶”成为了“妈妈”。

再见死亡，是爷爷的离世。那一天，我正在楼上复习功课准备参加第二天的考试，堂弟突然打电话上来，说爷爷不行了。放下电话，我急忙冲下楼。此时，爷爷躺在那张专门为他买的医用折叠床上，已经咽了气。

我看着他半睁着的双眼，微张的嘴唇。没有大哭，也没有过分的伤心。

他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死亡已经离他很近。奶奶说，爷爷断气的那一刻，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然后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突然瘫软。

看着爷爷的尸体，我有些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一具尸体。死了的人顿时失去了鲜活之气，肉身变成了一个物质，这是尸体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它与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父辈们给爷爷换上了他平时穿的中山装，还往他的嘴里放了一枚铜钱，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放铜钱。当我俯下身去要看看爷爷的脸时，大妈让我别靠太近，她说死人的嘴里会呼出一股气体，对活着的人不太好。

开追悼会的那天，爷爷的尸体从冰柜里推出，放在了一张冰冷的铁架床上。美容师开始给他化妆，帮他剃胡子。他的胡子已经冻得棒棒硬，这让我想起那些攀登喜马拉雅山时死在路上的人。

美容师递过剃须刀，让家属轮流着给他剃。轮到我时，我拿着剃刀，在他的脸上刮了一下。我看到灰白色的胡茬儿顺着剃刀滚落下来，混着冰渣掉在他的面颊上。此时，我觉得爷爷好像又活了过来。

他活着的时候，我总爱跟他开玩笑，现在我又跟他开起了玩笑：“爷爷，我给你剃干净了，你安心去另一个世界吧。”

火化后，我从殓尸官手里接过一小段没有烧掉的铁丝，我知道那是爷爷平时戴的假牙里缠着的那根铁丝。我把它交到了奶奶的手上。

奶奶的死发生在五年多前，她躺在医院重症病房的病床上。她临死的前一天，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看到我，拼尽力气跟我说了一句话：“莉，你来了。”我拉了拉她的手，这是奶奶在这个世上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天接到医生的电话，说奶奶病危。

病房里，看到她的气管被插了管子，脸肿得比平时大了两圈。再叫她时，她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设想过很多次奶奶去世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哭得昏天黑地甚至哭晕过去，可那天我竟显得如此的冷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在等待着奶奶的死亡。面对她的死，我束手无策，只有等待，等待医生宣布她的死亡。17：10，她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直的线，那一刻，我看见她脸上慢慢划过的一滴泪。也许她不舍得离开我，更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三十多年中，送走了我身边最亲的几个人。

后来，我又经历了几次死亡。好朋友的死，公司同事的死，还有邻居家一个男孩子的纵身一跃。

露台上的那一摊血，好久都没有散去。终于下雪了，那摊暗红色的血被白雪盖住，可我总觉得他的灵魂没有走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乘坐拉着他尸体下楼的那部电梯，一直到一年多后。

见多了死亡，我就开始思考死亡，死亡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死亡是无常，死亡是你曾经熟悉的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死亡是丑陋的，它让我感到冰冷，死亡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作一堆物质，你再也触摸不到他/她。

看着奶奶的遗体被慢慢推进了焚尸炉，炉子里的那团火光顷刻间吞噬了她。此刻，她不再怕热，也不再怕冷。十几分钟后，她的肉身变成了一堆白骨。殓尸官从这堆白骨中挑拣出她的头颅，他用锤子把它敲碎，白骨变成了白色的粉末，他用一块红布包裹住了骨灰。

我知道，我终究会死，我的结局会和他们一样。

【无戒学堂】日更第1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