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纤云弄巧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赏析

世人皆艳羡天长地久、百年好合的爱情，能够缠绵朝夕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厮守终身是爱情的常态，浓情蜜意之时，再短暂的分别都是难言的苦闷，更何谈一年的光阴之中，只有一天可以相聚相拥。

斗转星移间，四季轮回更迭，无论是春花、秋月，还是夏花、冬雪，他和她都无法共享。

团聚是上一轮别离的结束，更是下一轮别离的开始。牛郎一再回望，她绝世的容颜和飞舞的裙摆，还是渐渐变得模糊了。他是天，是地，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可他始终不在她的身边。

一个人并不难挨，心里揣着另一个人却一个人独处才难挨。

泛滥成灾的思念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也只好束手就擒，沉溺在回忆里纵然可以抵挡一时的苦涩，终究是徒劳的，映衬现实更加残酷。

七月七日，它有一个美丽又带有些许忧愁的名字——乞巧节。

纤薄精致的云朵变换着曼妙的姿态，流淌千年的天河在这特定的一天都会变得格外欢快，一改往昔的沉静悠然，因为它将迎来一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

天地之间的距离是多少？隔着凡人与仙家的不同，便无情地隔开了两个人，多少个日夜期盼，不问前程过往，只专注于下一个重逢之日。

多少离愁别绪哽在喉咙，不道相思，却最相思。

他出现在无端的梦中，那些与他有关的零碎片段，整合成一场短暂绮丽的相逢，她是高贵的神仙，却无法将成空的一切变为现实。

成群结队的喜鹊默契地搭起一座拱桥，以便痴心不悔的牛郎与织女互诉衷肠，浩渺的银河欢腾着，迎接牛郎与两个孩子的到来。

躲在葡萄架下的人们，悄悄地竖起耳朵，等着听牛郎织女的蜜语甜言。短暂的相逢，来不及说些离别的苦，还有什么比此刻那人就站在眼前来得更令人动容。

凡间多少自诩的深情，不经意间被时间和距离打败，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人却不似从前，心意已改，浓情已浅。在平淡的流年之中，在粗茶淡饭的每一天里，即使相隔万里，却始终知晓你与我心意相通。

上苍剥夺了牛郎织女厮守一生的权利，如平凡夫妻那般“你耕田来，我织布”，都是妄想。不在身边，却在心上，依旧有百般的甜与暖。

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让原本听着心碎的故事，有了崭新的诠释。

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法长相厮守，总归是不圆满的，可秦观却在牛郎与织女的不圆满中，找到了另一种圆满。短短几十个字，也是秦观说给心上人的情话，似宽慰，又似解脱。

常人皆道：“不须留，欢情短，别痛久。还君千江水，慰我一幽秋。”分别总是与情怨和无奈挂钩，那份难以言状的愁苦，叫说者落泪，闻者神伤。

秦观一反常态，抽丝剥茧，将旁人咽下的苦品出了蜜糖般的甜。感情的深厚或淡薄，处主导作用的并不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与短。这就很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耗费光阴相识相知那么久，却始终是淡于水的关系，而有些人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见如故。

好的爱情不会轻易被距离阻隔，那远山、近水，无一不是她的化身，带着轻言浅笑，出现在他的梦中。阳光在脸颊上镀上一层金黄色，是她温柔甜蜜的一吻。

日积月累的想念，会在重逢的那一刻愈加浓烈，熬过了万般酸楚，能得到一刻的释放，在秦观眼里，所有的付出是那么值得，相逢的一刻也是那么令人心驰神往。

我暗自认为，没有任何人甘愿忍受长久的分离，牛郎织女也是如此。起初，织女为了能和心上人朝朝暮暮、耳鬓厮磨，不惜舍弃仙风道骨，宁肯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也要过人家平凡夫妻的生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远不如他厚实的大手来得踏实。

位高权重的秦观有着不同一般的才情，他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并列史馆，人称“苏门四学士”。自然，他也有心爱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作边朝华，有着“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清新自然。6岁时，因家境贫寒沦落红尘，从此陷入水深火热。

唐宋时期，文人墨客的观念极为开放，不似先前那样拘谨。朝华正值19岁，如花似玉的姑娘，更是惹得风流倜傥的秦观喜爱，在他游宦京师的时候，与她偶遇，电光火石间一见钟情，郎有情妾有意，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她是极美的，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不骄不躁，不卑不亢，13岁起便知书达理又擅歌舞，举手投足间透着娴熟温婉的气质。

英雄好汉或是文人才子都爱美人，一时间，边朝华声名鹊起，甚至与琴操、王朝云等齐名。她卖艺不卖身，在混沌不清的世间努力维护着自己的清白，纵然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却无怨无悔。

身在红尘是非，心却远离红尘是非。她是爱笑的，却不愿卖笑为生，那些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的人，粗鄙浅薄，令她生厌。唯有秦观，一身正气，言谈举止毫不浮夸。

秦观散尽钱财，将边朝华从妓院赎回，从此还她自由之身，不必再为身世而感到凄苦，不必再为强颜欢笑而感到无奈。

他是爱她的，心中欢喜，却从未说出口。毕竟，26岁的差距摆在眼前，想要好好爱一场也需要考量现实的情况。他本打算待朝华长大成人，为她挑选一位如意郎君，所以将爱意藏在心底，从未提及，也从未忘记。

岁月静静流淌，转眼边朝华出落得更加貌美，在跟随秦观左右的这几年，她愈加爱他，大有此生非他不嫁的气势。一个弱女子尚且如此坚决，秦观岂有再推脱的道理。从此世间又多了一对老夫少妻，也多了一份“与子偕老”的恩爱感情。

如果事情可以一直平顺发展下去，秦观大概对牛郎织女的理解也会有所不同。可世事难料，太多不可预知的更迭扑面而来，尤其官场之上，今日晴明日雨。

绍圣元年，秦观因反对奸相章惇等篡政新法，被视为“元祐党人”，随后外放至苏州任通判。官场上的失意，让秦观不得不重新思量今后的生活，自己苦一点没关系，却不忍心连累朝华。与其在一起尝尽苦涩，不如让她早一点解脱。

于是，秦观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写信给朝华的父亲，言辞恳切，由于戴罪赴任不允许携带家属，便请求他将女儿带回。他的心意，她都懂：

如果有一天，我壮着胆子向深爱的人告白，那么，我一定做好了一切准备，是前进一步海阔天空，还是退后一步暗尝心碎，我一定将绵延不绝的情意细细道尽，我的长情和深情，我的前因和后果。

唯独一点，我不愿承受分离。

秦观将朝华遣送回家，对于朝华而言，是残忍的，可对于秦观，又何尝不是？众人误以为他是花心的男子，几日欢愉过后，便喜新厌旧，白白辜负他人的一颗真心。唯有他自己明了，放手也是爱的一种。

如果爱她需要伤害他自己，那么他也愿意。心中的痛无须多加言说，怎样去爱是他的自由，只要能护她安好，无论以何种方式，他都愿意尝试。

只是爱愈深，愈是忍受不了分离之苦。一个月后，饱尝相思之苦的秦观迫不及待地与朝华团聚。历经短暂的分别之后，更加清楚心中揣着的是一份何样的感情。朝华对秦观的爱，也是真挚的。她宁可与情郎共渡难关，也不愿再次被他从身边推走。外放纵然可以远离官场的尔虞我诈，可一个人的孤单落寞要怎么弥补。

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互相扶持，连粗茶淡饭都吃得津津有味，因为饭菜中有爱情的滋味。再苦再累，全然不知，一抹微笑、一个拥抱，就将所有不如意、不顺心统统收回。

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谁知更大的厄运就埋伏在二人的四周。秦观再度被贬，处境更加困苦，思量再三，以要去修身养性为由，毅然决然地再次将朝华送回娘家。他给她的理由并不具有说服力，可朝华却信以为真，当下表示要去削发为尼，临走前泪眼婆娑，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以示诀别。

也许好的爱情就是一种成全。

从此，朝华在玉皇山慈云庵度过余生，不再追问那些过往中隐藏了多少深情厚爱，既然好好爱一场，就不后悔过去、现在和将来。

朝华如约再未与秦观有半点联系，远远的守护就足够了。

公元1100年，秦观病逝。边朝华闻讯圆寂随他而去，临终前还在呼唤着他的名字，感念着最后尚存的一丝温暖。

从古至今，从不乏痴男怨女，为了一个情字，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耗尽全身力气也要图一个圆满，这样的故事让多少如今只知红灯酒绿的男男女女为之汗颜。

爱了就别轻易尝试分开的滋味，既然有情有义，就越过一切在一起，古人的轶事纵然看起来洒脱，可其中的辛酸曲折，旁人又怎么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