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医院长在医院,最终工作在了医院,二十来岁,我已经见了常人百倍的生离死别,祸福美丑。我看见那得病的人不像有病,没病的人却已病入膏肓。
进了这个门,就是祸福无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医院的牌匾,写的都是悔恨和业障。
北大毕业生去当屠夫的新闻可能大家都看过,我没这么好运气能近距离观摩一下北大的杀猪刀,不过听说要护理的病人是个本科生矿工,自然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伙子身材健壮,看起来就是能扛两袋四十斤沙袋的那种人。和其他挖矿的人一样,肤色黝黑,只是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不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那种目光呆滞的老年矿工,他还没有被工作磨去他的思想和激情。
这位机采矿工出了事故,脊柱有两节被打得凹进去了,医生估计没四个月起不来床。
“起码春节还是能好生回家过年。”他倒是很乐观。
“好在是工伤哟!”这小子很健谈,一口白牙,笑起来挺让人喜欢,“老板还是耿直,要我自己报医疗费的话,我真只有去找他拼命了。”
“给你说江哥,那天我们刚刚才参观大同矿难纪念馆回来,工友死活当天都不想下,我不信邪,结果就遭了。所以说人呐,倒起霉来喝水都塞牙。”
我不知道是他本科生的身份让他不一样,还是他本科生的身份迫使他一定要不一样,就像孔乙己的长衫。
总之,他说起话来和我们想象中的矿工确实有点不同,不晓得是不是在井下憋久了,现在有人说话,经常长篇大论,听起来也还蛮有意思。
这也驱使我每每得空就会去和他唠两句嗑。毕竟我也是个八卦的人,对于“你一本科生怎么就去挖矿了”这个世纪难题,我还是很有兴趣研究的。
然而被正面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是摆摆手,说:“因为好找钱。”
我直觉感到这个回答言不由衷。
02
矿工小廖的烟瘾很大,三天两头他就会想方设法的从我这里“编”点烟出来。所幸他这个病房是角落里面的独一间,没有第二人。
“遭不住了!江哥,说真的!就给一根,就抽一根,不,就抽一口,真的!”
“真的个屁!”我把削好的苹果丢给他,嘴朝墙上的禁烟标志一努。“你自己没烟?”
“哎呀,江哥,你是个好人,你是个中国大好人,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来一根嘛,就一根呀,真的。”
“煮的。”我快步走到门口张望一下,然后摸出口袋里的中华,抽了一根丢他。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自己是不抽烟的,但是我包里面随时准备着好烟,有时候散烟是个很好的社交手段。
我和小廖已经比较熟了,我这个习惯他也知道,所以他才总是想着从我这里蹭两根好的。
在他吞云吐雾的时候,有些话说起来也比较容易。
“没想过换个活干?”
“换啥?”他狠抽了一口,“没法换,干了这行的,都上不去的。”
我不是很明白他说的上不去的意思,只能默默的盯着他。小廖缓缓的吐了一口烟圈,烟雾中他的脸有点模糊。
“你不知道下矿的人,江哥,都已经脱离了社会,不知道社会现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今天去了就挖煤,然后回家就睡觉。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只是这样。你和他聊一些内容他听不懂,他的思想永远保持在入井的第一天,当时是什么样,他已经定格了。”
他把手中的烟灰一弹。
“再过几年,我的思想可能也停顿了,没有精力再去接触外面事务,下班睡觉,睡醒了再去上班,脱离了社会。你不知道美国现在干嘛了,中国现在干嘛。有一回我和一个老工友聊天,他说,我干了十五年了。我说,那怎么样。他说,你现在就算让我上去,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挖了十五年的煤,什么都没有。你上去以后你还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
那确实是个我完全不知道的领域,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他,半晌才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你是个大学生,用不着选干这行。”
“我要钱。井下面好找钱。”他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回答了。这次我怀疑他可能是真心的。
03
“哎呀,妈,我说了没事,我这边来人了,你少啰嗦!”小廖挂了电话,呼呼喘气。
“有时候,事情还是给家里人说清楚好,省得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我慢悠悠的说道。
“你懂个屁。”他罕有的爆了粗,烦躁的挥着手。
“我是不懂。不过以前在这里看到个人,也是说和你一样,自己没事,最后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见爹妈一面。”
“那不挺好。”
“好?人走了未必能瞒一辈子?他父亲看着儿子棺材的样子,我现在都想得起。”
“我没爹。”
小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理我,我继续慢条斯理的削苹果。这是最后一个了。
“来,苹果,最后一个。”
“江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嘛,我工友的故事。”小廖突然开口说道,他还是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
我“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他是个学考古的,毕业证还扔着,说是压箱底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屁用。你们大城市比较光明,在我们这里你老爸当官,你就牛;老爸是挖煤的,你就菜。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你行也不行。走出这个地方,是他的梦想。他曾躺在床头无数次的幻想,我以后是干嘛的,我是传说中的流浪歌手吗,或者搞一些比较新潮一点的行业,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挖煤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个挖煤的。
他爹是个挖煤的,死了,死在井下面。留下四个娃儿和一个老婆。
那矿里死了人,得赔钱啊,赔钱还不能完,还得安排个家属工作,不然你家里男人死了,不给找个工作,家里还有儿子女儿弟弟妹妹,迟早得一家饿死。不干就去闹。
他妈就天天去矿上闹,最后矿里实在没有办法,就给他妈找个职位,说是啥组织部的,起码他妈是这么告诉他的。他就这么信了,拿着爹的血钱和妈的工资,自己老老实实的去外地读书去了。
自从爹出了事儿,他妈就不让他去矿上了,说是危险。
小时候他是很听话的,直到大学放假回家,他不再信什么危险的话,又去了一次矿上。
然后才晓得为啥他妈叫他别去矿上。
他呆呆的望着他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妈,不是对着他,是对另一个双眼通红的女人,一个来矿上闹事的矿难家属。他当然看得出来了,毕竟当年他妈也是这么红着眼去矿上的。”
04
“大姐,认了吧,拿上钱,给孩子找个学校,娶个媳妇儿,再不用干挖矿的卖命活路。”
“认?我男人就这么没了,我就认了?我认了我娃儿怎么办?!我怎么办?!你养我们?!”那女人一把把他的母亲推开,如同当年的母亲一样。
原来,所谓组织部的工作,就是当托儿打发难缠的矿难家属。
一个矿难家属的工作,是当托儿,帮煤矿打发闹事的矿难家属。
“今天又有好戏哦。”他听到路过的矿工这么笑着。
“嗡”的一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炸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弟弟妹妹都不敢跟他搭话。
“妈你这么多年就是干的这破事儿?!”人生中第一次他对着自己的母亲大吼起来。
红着眼,他拿刀逼母亲辞了工作,说自己来养母亲和弟弟妹妹,要吃饭要上学,他都供。自己是大学生,有本事了。
回到学校,立马他就辍了学。
“养这么大一家人,确实有本事。”我摸了一下鼻子,说道。
“端盘子送水卖唱都做过,怪自己没本事,也没时间慢慢长本事,等着用钱。”小廖的声音低沉,而我还是看不见他的脸,“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弟弟妹妹得有出息,得穿衣吃饭,得上学,得交学费。最后还是做祖传的伙计快,江哥我觉得我们挖矿的应该拿得比你多。可惜不能在家那边干,不然妈非得上吊不可。”
“你......那工友的妈还不知道?”
“不知道,哪能让她知道?要让她知道,这活儿干起来还有啥意思?”
小廖不说话了。病房一时陷入了尴尬沉默,我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又蠢又二。
最后我灿灿地重复了之前的话:“春节你还是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家的。告诉你妈说今年少挣了一点,但是还是完好的回来了。”
“我知道。”
我默默站起身,走到门口。离开以前我突然想问小廖一句话。
“你自己都读了书出来,结果还是挖矿的,你还坚持要弟弟妹妹去读书?”
小廖笑了起来,就像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我要是个没读书的挖矿的,只怕江哥你都懒得和我说话哟?”
“你说你上不去,我觉得你可以。”没等他回话,我拉上门,离开了病房。
PS:“负三楼阳台”的真实故事每天都守候着你!现面向全球征稿,分享你的故事、投稿,请加微信号:abu9529(长按复制粘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