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事务所并不大,还有些难找,它在一栋污迹斑斑的二层红砖房子里,上楼梯左拐到头。
临门的墙面被漆成与地面一样的土灰颜色,四个凸出的金属汉字非常打眼,有一些强装的硬气——磐石事务。
我走进又小又窄的接待室,里面塞满了一个二百斤的大块头本尊,“劳拉”。
劳拉站在前台翘首以待,背后的公司宣传语被她挡去大半。
茶几是办公室惯用的深褐色,一排硬底沙发,当头一株滴水观音病得不轻。
只有侧墙一副拿破仑带领冲锋的巨型油画能让你振奋精神。
他骑大马,戴一顶大毡帽,还穿油黑色的长靴,腿长约莫一米五八。
我喜欢这个被渲染的巨人,在这个接待室里,只有他多少有些打动人心的飒爽。
这地方只是摆设而已,最重要的东西大概就剩前台一部电话和劳拉。
劳拉翘起一根手指,朝着我轻轻一竖,然后拨打内线。
我领命,牙关紧闭。
磐石事务的客户都很高端,也很优雅,不在乎价钱,不喜欢大张旗鼓,更忌讳被人发现。他们期待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用于倾述楚楚可怜的心事,恳请事务所拿出雷霆手段。
自从老板李俊杰朝他们挨个亮出军队服役二十年的经历,他们找到了依靠。
一个能为国家安全恪尽职守且能坚持的军人,没什么值得怀疑他的可靠和真心。
可靠和真心,放在市面上是足斤足两,放在阴谋里是慢性毒药。
有离婚案,假离婚案;财产纠纷案,诈骗加情感纠纷案;醉驾案,醉酒案。样式多姿多样,扮相吓人。他们大打出手,照着对方软肋各挥重拳,有时还做些兜售丑闻的勾当。
互搏双方从前可能是夫妻或者密友,有父子也有仇敌。不管怎么说,能轮到磐石过问的事都是再难隐忍的事,对手都是再难隐忍的对手。
磐石律师事务所热心十足,只要顾客一声令下,所有通过正常渠道无法消除的阻碍,统统朝着开枪,并且很少败北。不关乎道德,果决的立场才是服务的宗旨。
你很难发现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值得亲近的朋友,并且还是一群律师。
“绝密态度”和它是一丘之貉。
公司派我协助磐石,属以我百分之十的获利且每月双休。我受雇佣介入调查,我对磐石负责,听从自诩拿破仑将军的指挥。
我不明真相,干净利索;我被双份工资的价码装填得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还在打拿破仑的主意,劳拉朝我摆手。示意我走进后厅,退役军官就在门后等我。
后厅的毛玻璃悄然滑开,亮出一条被逼仄前厅掩饰太过的宽阔走道,一个打扮漂亮不失拘谨的女接待堆满笑容地着我。
我从她身旁走过。她问我喝水还是咖啡。
咖啡,还来一杯让人醒神的风情万种,我说。
走道的墙壁漆成深灰色,同样金色的励志方块字特别耀眼:
“无论对象和处境,磐石均以缜密公正的态度提供一切服务,概不例外!”
我喜欢这行字—广告公司花足了想象力。
退役军官身材瘦削,个头很高,表情坚硬。
长着长长的脸。下巴太长,让我不禁想起一枚弹片削去腮帮的场景。如果你再看他被一双牛皮靴子拉得更长的腿,他活像一根长钢管。
此时他正用烟头磕着额头上的长皱纹,一脸阴沉的表情拍打着桌上的某样东西。
看到我进来,他连忙起身。
他的上嘴唇向上卷,鼻子有些短。两者似乎相互看不顺眼,一进一退还未分出胜负。
他抿了抿嘴,及时制止那场争斗。示意我坐下。
地板用高端的大理石暗灰隔成方框,墙面刷淡灰色油漆,从正面向两边散开各五米的铁灰色书柜整齐而冷淡,正中摆放一把军刀。
军刀一米二长,又窄又直,和老板的身板一个调调。
屋顶还挂着老式长灯管,没有苍蝇,阴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进。落地窗同样刷着冷灰色。这会让你要么以为错入了防空洞,要么以为还身处一个奇怪的梦。
除了一株常青树迎风摇摆,得庆幸这座房子还能从今晨醒转。
这里清冷,令人恐惧,还有些恣意的孤独。当你身处这样一座类似坟墓的空间里,才知道总算找到了一个清醒头脑的好地方。
我坐到一排硬木沙发上,看着一张无缝钢板拼成的茶几上摆着的一摞时尚杂志。
打头的一个金发美女张开双腿,也坐在同样的冷色茶几上,张着杯口大小的红唇。
“早上好!”他走出很远,关拢房门,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严实的天花板,眉毛挤成几道弯,顺势咬着下嘴唇。
看他那副庄重的表情,像是要和我商量美国选举的大事。
我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着窗外,一片云也许是从太平洋辗转来到窗前的。
“张姓男子打来电话,要我替他感谢你。感谢你在处理那个不依不饶的女人身上用了一剂猛药。前天又有一个同床异梦的丈夫走丢了,他的妻子打来电话要同样的清火药方,用来牵制旺盛的睾酮素。”李俊杰耸了耸鼻子,挥着手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将烟头放回桌面,然后丢给我一沓资料,“这个社会怎么了,人们在感情的问题上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
“哈哈,满世界的女人都在找能强打精神的壮阳药,他倒是个特例!”
我一边说一边将资料扔到桌面上,就在那个红唇女郎旁边。
“对自己好的药才算得上良心药、放心药,你说是不是?”李俊杰跟着笑了两声,声音干瘪瘪的,药味十足,“我非得抽烟不可,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你知道的,我犯有严重的焦虑症,连我老婆都不愿意再和我睡在一起。”
“几年了?”
“什么。”他终于明白过来,挤过一张笑脸,“磐石公司要保守秘密,这是客户要求第一条。对我照样有些作用。”
“毫不怀疑。但我对你和贵夫人如何用药毫无疑虑。”
我看向他。随即我俩哈哈大笑。
“你从前是干啥的来着?好像是哪个泥塘里的新闻撰稿人?”
他别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和滑稽,要不是见过墙上两张用金色边框装裱得特别打眼的照片,你一定以为他是个卖弄军人身份的骗子。
一张里的他身着迷彩,看上去比现在壮实一百倍。头顶的帽子绣着大帽徽,双手交叉,各握着一把锋利匕首。另一张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带用了些鲜红的拉胯颜色,但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挽着一位模样可人的女子。
那时样子还年轻,腰杆很直,没有皱皱巴巴的焦虑脸色,不如现在高深莫测得像是个急需一毫克以上肾上腺素的算命老头。
“为新闻栏目,一条文字12块。如果上司赏识,一天能上十条。紧巴够一天的饭钱。”
“那时,听起来很艰难?”
“不是那时,就在不久前。现在和那时就隔着一个早晨。我一觉醒来,被一个狗娘养的电台总监炒了鱿鱼。”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饭钱是你赚的,但炒你鱿鱼端你饭碗的永远是另外一个人。他不用动脑筋,但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即使你开动脑筋也无法应付。”
“说得没错。他甚至不用动脑筋,只需要动一根指头就够!”我表示非常同意,直到他满意我的回答才停嘴。
“有个老友,对从军的经历有些浅薄,或者说,从军那十年让他失去了一些浅薄的魅力。他来找到我,寻求帮忙。”
他努了一下嘴巴,果断结束调侃,开始和我谈正经事。
他拉动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灰色的硬纸板,上面稀稀拉拉地记着几个似乎不太要紧的字,毫无感情的腔调拿捏得很好,
“xx集团的公子酒精上瘾,是夜店里的常客。他有钱,有暴力倾向,整日醉醺醺的,不怎么在乎细节。设法在他喝得赤身裸体的时候找到他,最好还有个漂亮姑娘被临门一脚踹得脑袋发蒙。”
“听起来和一桩命案差不多!”我听着,眉头锁紧。
“没这么简单。所有关系到钱的事,没命案看起来爽朗。我的老友想和这位公子谈谈,顺便了结一些债务问题。对了,这并不是我翻过可爱的糖尿病起床等你的原因,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多了。”他又一次拉开抽屉,去取他装得满满的龌龊阴谋。
他取出一个臃肿的档案袋,足足有五公分厚实。
他盯着我看,要从我脸上找麻子,然后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无所谓,你最好认真看一下。”
我紧张地看着它,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或许是某个大麻烦的出生证明书,抑或是装着一份没死但已经写好的判决书。
“客户打听到你曾是新闻撰稿人,指名道姓要你出马。” 他伸了伸下巴,脸上似乎轻松不少,他的焦虑状况有所好转,“事情很简单,等你读完这些乱马七糟的东西,顺便应付一下客户,就能得到四千块。里面包着一千块的定金,没有一张假钞,连号码都是连号。”
“帮忙写假新闻的事我不干!”我说,
“帮忙写假新闻的事不是非得要干!”
“客户的要求是什么?”
“精准客户大多不提要求,提要求的客户不会找上磐石。我们的服务精准周到,且很有想象力。你先应付一下,大把的酬劳在后面!”
“那不叫应付。从来一开始说成应付的事才叫棘手。你从不知道他们想什么,目的是什么,打算怎么做。就像萨达姆被一群美国大兵按在泥地里应付了一天一夜。”
这个笑话打动了他,他开始哈哈大笑,合不拢嘴。
女接待才进来,蹲下的时候一只手紧张地收拢她的包臀短裙装。
女人的衣装很奇怪,选择照样如此。明知道这样包不住,她就是要费力不讨好,就是要装着为此战战兢兢。
她铺好窄垫,将咖啡杯放好,一齐推到我面前。
我装着闪过一丝明快的眼神,轻轻抿上一口。
她还护着臀部的右手在屁股上抖了两下。
“什么时候会面?”等女接待走出,关上门,我问道。
“不着急。说是等你有空再说。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难道,还有客户喜欢和你这个学中文的小子谈恋爱?”
“不全是人命关天,不全是急着要给人下套或解套。总会有些悠然自得的客户,他们寿命很长,不着急下毒。”
我盯着那株常青树,大概女服务员很少揽清洁树叶的活,它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
“别忘了,你还是个临时工。不是什么让我非得依仗的角色。如果没有看错,你还处在食不果腹的年纪。当今社会能像你一样说话的,你要不是富家子弟,要不是活得没耐心,说话最好小心点儿。”他朝我竖起拇指头,眉头拉得很低,眼球灰暗得和墙壁一个颜色,“我只需动动手指……”。
“我懂的。在您这个行业里,您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我从他的手指上扫过,开始收拾东西,装着把资料尽量叠得整齐,好腾给他足够收拾完我的五分钟沉默和示威。
他没有再说话,转过椅子望着窗外,只留给我一张脸的刀背。
我果断出门,扔下他一个人独自品尝恶毒的滋味。
旁边的办公室里摆满电脑,键盘噼里啪啦乱响。
有男有女,头都埋得很低,看到我从前走过,一个个从格子里昂起头,像饿得发慌的小鸟。
等走出磐石事务所,外面的红砖房看起来很顺眼。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的房子,快步离开。
这个城市在革新,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忙碌。
道路在施工,人车你来我往,老房子被推倒又重建,到处都在改造涂装,像是嫁不出去的女人试着婚纱,一套又一套。
我想起罗琳常穿的那条白色长裙。
它干净得一尘不染,它的样式永远不变。
我的世界里仅此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