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诗经·秦风·无衣》
快奋起莫做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谨以此文纪念全面抗战爆发八十周年。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2013年NBA总决赛第七场,马刺与热火的冠军之战,在前六场比赛屡屡创造神迹的马刺三分投手——那时候还不叫“皇阿玛”的丹尼·格林,突然哑火了。屡屡投篮不中让这个小伙子开始畏首畏尾、手脚僵硬,失误不断,而他的教练波波维奇用人不疑,始终让他留在场上,他的队友也一次又一次耐心的将球喂到他的手里。直到第九次出手,丹尼·格林终于投中了一记三分球。随后,波波维奇将其换下。
这时候解说员说,在这么重要的比赛,波波维奇始终将表现不佳的格林留在场上,直到他投中,是担心过早的将其换下会打击他的自信心。
诸葛孔明说,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一个在此前战绩辉煌的神奇少年,仅仅因为八次投篮不中,那些在日常训练里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的动作就开始变的僵硬起来,手脚无处。
我常常想,如果一个民族,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每一次对外战争都是一败涂地,那她的子民又会畏缩到什么程度。不幸的是,并没有一个睿智的长者站在身边,扶起羸弱的灵魂。
而在八十年前,这片垂暮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先辈,夜幕来临前他们收拾好农具酣然入睡,天亮后骑马荷枪的官长告诉他们,拿起枪,对面是整个严阵以待的工业时代。
以中国远征军为题材的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里,主人公孟烦了说,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乡下大哥,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耕地而非打仗。
其实孟烦了只说对了一部分。我们的确擅长耕地,同时,还擅长观望、纠结、勾心斗角、内部相残。伪团座龙文章一眼看穿了五千年,这个在农业文明里酣睡了太久的民族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我们最擅长的,是坐以待毙。
1942年的中国,正面战场一溃千里,从东北到西南,大时局上演着重复了百年的故事。甚至每一次溃退,都毫无新意。中尉孟烦了向他的袍泽抱怨着:“一万年不变的小日本。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时炮兵轰。你蹿出来打,步兵退炮兵轰,你不管,炮兵轰完步兵冲,一次次给你耗完了,就这么个打法,也吃掉半个中国,你服不服?”
一万年不变的战法,遇到了一万年不变的逃命姿势。
抗日题材的作品我们见的太多了,但是鲜有人试图去回答一个终极问题:十四年抗战,中国陆军伤亡三百多万,空军打到只剩个摆设,海军尽墨(数据来自纪录片《一寸山河一寸血》)。八十年前的那场战争,究竟为何会打成这样。开始我们庆幸胜利,后来我们亵渎胜利,周卫国们把一场旷古的伤亡变成了儿戏。我们很少狠心把自己关在一个除了心跳再无杂音的囚笼里,扪心自问除了侵略者的残暴我们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是要问一问的,龙团长说,对和错很重要。
《我的团长我的团》的作者兰晓龙,借着龙文章之口,道出了我们失败了一百年的实质: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爱安逸。这个毛病,多少年来被人盯紧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卢沟桥,日本人打不动就和谈,和谈三次打三次,我们不信都哄着自己信……想要安逸都想到不要命的地步……此时此地,我在对岸被打到全军尽墨,可是一看到鬼子在修防线,我们就想,哎呀,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枕戈待旦的师座也这样。
恼羞成怒的虞师长一巴掌打翻了龙文章,可这分明是龙文章一席话打痛了虞啸卿的精英嘴脸。打痛了迈着四方步夸夸其谈的泱泱华夏。
事实上,汉唐以降,汉民族便再无心战事,子民们穷尽一生困守田园,统治者更是乐于见此。土地养我们也束缚我们,春种秋收和风细雨,滋生着深入骨髓的安逸性。
我们做过天朝上国的春秋大梦,后来黄粱梦醒又是近百年的一蹶不振,安逸的子民又变的愈发的畏缩,畏缩到一个堂堂的国军士兵听到一声“开庭”便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跪官老爷也跪洋大人,数千年我们一直安逸的跪着。今番你攘外无能安内无方,便号角争鸣让我上马杀敌,四万万同胞声若细蚊:臣妾做不到啊……
那是一个在炮声隆隆中酣睡的时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士兵依然是浑浑噩噩,他们还有一个名字叫散兵游勇,家国沦丧之际,从没治好过一个病人的军医说:最不济像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
任何一个时代,清醒的人总是异常痛苦。从缅甸溃退回国的路上,尽量保持队形的残兵败将在最后一刻为了逃命原形毕露,团长龙文章怒骂:“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从缅甸相扶相携走到这,在自己的地方把脑袋逃过了东岸,身子仍在西岸给人碎剐?不痛吗?我觉得很痛。”他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腰际,“我宁可你们把我从这里切开,就在这里,现切。”
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听得懂团长的椎心刺骨,清醒后的炮灰们冲向巨大的恶犬,呲出他们以为早已退化没了的獠牙,怒吼着,我咬死你。那一刻才知道我们曾经任人宰割,也曾经追击匈奴千里之外,饮马瀚海。
今天我们回望八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那是命运给这个民族的一剂猛药。或许四万万同胞里也有几个像龙文章一样清醒登场的异类,然而绝大多数人是在一个个未竟之志中慢慢睁开双眼,打疼了才不跪着,站起来才知道更疼。就像小说里那些在收容站里蓬头垢面为了一口吃的就大打出手的兵痞,他们以为自己死了,直到他们终于明白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孟烦了口中年轻而苍老的祖国,也才开始以野蛮的体魄,闯入文明的世界,懂得战争与外交。
在我的同胞们清醒之前,这片古老的土地残阳如血,尸横遍野,在他们清醒之后,落日旌旗,白骨如山。
八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天文数字的人命堆出来的和平,谁敢妄言胜利。今天回望万里江山,皑皑白骨,并不知如何祭奠,唯有如坐针毡,再不敢一刻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