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有关的记忆》
父亲去世,已近二十年了吧。
很多关于他的记忆已经模糊,有一些我常常想起,有一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强行冲洗过,我模糊得有些印象这事发生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地点和相关的人物。
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对故乡最早的记忆,是门前的两棵樱桃树,每年春天,树枝的叶芽还没长开,白色的繁花先开满了一树,颇有些国画中山水田园的样子。每到这个时节,再有一周就是开学的日子,儿时顽劣,常将假期的作业拖至最后。父亲也常在这时放下家中的琐事、守着我在这棵树下突击完成我所欠下的功课。说是监督,方法中总有十几根竹条被折磨得粉碎!我就在这样的唯美而暴力的环境中一年一年的念完了小学。
我和小妹的名字中有两个字,一个是‘飞’,另一个是‘航’。听母亲说,我出生之前,他就在自己珍藏的小人故事书中圈下来这两个符合他心意的文字来给我做‘名’。记事起便每隔一段时日就带着我写几遍,有时心情舒畅,还会给我看他珍藏的雕版印刷漫画小人书。一边翻阅,一边讲这些漫画里的故事;有很多,诸如《义和拳》《百团大战》《三毛流浪记》等等。有一日,我偷偷拿了一册出去,放牛时与大伯家的堂兄一起消遣,回来时被他撞见。
他将我叫到屋里背靠门板站着,自己点了一袋烟然后缓缓说到:“你还小,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但你要记住,大伯和我们家是不一样的,你堂兄与你的将来也是不一样的,他们家有兄弟两人,好田好地也都在他们家名下。你整日里和他们一同玩闹不好好读书,将来只能接下我手中的锄头和犁耙,可你天生就不是种地的材料,迟早得饿死。”
老实说,我记得这些话的原因,是因为我害怕记不牢,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父亲的性子,是不大会讲道理的,他的道理只在棍棒当中。能不能理解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只要你记住他说的话,就能少挨一些棒子。从那以后,我和堂兄就只能趁着他出远门去做活,要很久才能回来的时候才能一起相约着做一些孩童高兴的事。比如上山去摘野杨梅,一起找菌子,带着狗去撵野兔回来烤着吃——这些孩童年纪本该做的事,我只能私下里偷偷地做。才好不叫他发现之后拿着棒子来教训我。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念中学期间。
有一日、姑妈她们一家来做客。因为从学校到家中的山路是往上走的,午休时我一般都会留在教室节省些精力来完成课堂作业。这样下午放学以后我就能帮着家里多做一些农活。到了傍晚时分,我回到家中,爬上阁楼后看见我的床铺和写字的桌面被弄得一片狼藉!下楼后在屋子前面撞到姑妈家的表弟拿着我攒了很久才买到、用来画画的排笔在地上涂泥巴,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抓着这个小表弟的手,啪啪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两巴掌。他一回头就哭着跑去姑妈那里告状了。父亲知道后当即就将我拉过来一顿好打!从扫地的扫帚到赶牛的鞭子,足足打断了两根!
父亲一边打一边问我:“你错了没有?”
我当然很不服气:“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打表弟?”
父亲没有理会我,只是把扫帚换成了牛鞭,手下的力气更重了些,又问:“你错了没有?”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却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直扇得我一下就滚到了地上,脑袋生疼、耳朵嗡嗡作响!这时我的气,似乎不见了!我不再愤怒,也没有哭.......心中却是生出了一股恨意!那是一种埋下去的恨、持续的、不间断的生长...甚至生出一些隐忍等待日后才好伺机报复的谋划!我爬起身来,飞快的跑出家,逃也似的往舅舅家去啦。
过了些时日,母亲将我接回家中。我从此便和他的话少了很多,他也没有再打过我。刚好那时新闻上说要搞什么“西部大开发”,他同村里的其他家长们好几年都出门在外,只有农忙和春节才会回家待一些时日。我们见得也少,更加疏远啦。
中间有一次他回来赶种麦子,特意给我和小妹买了一套衣服。
他坐在门槛上远远的叫我过去,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一脸贱兮兮的笑着说:“嘿嘿嘿......你喊我一声爹,我有好东西拿给你。”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袋子,又跑啦!
有没有原谅他呢?肯定的说——没有!我依然反对他的“教训”、反对他的“道理”,也反对他为人父亲的方式。
最后一件事:
大概又过了两年,那天我正在上课,堂兄突然来找我,说有很重要的事。在教室的走廊外,我被告知父亲已经去世!
于是匆忙请假后回到家中治丧。到家后,我要做的事其实很少,在爷爷的授意下,母亲请大伯一家帮着操办父亲的后事。大伯是个很懂这些“规矩”的人,他平日里也是一个对祭祀先祖颇为讲究的人。村中像这样的事,他经历过很多,操持起来也很顺利。
进门后、先是找婶娘量着身高尺寸给做一身麻衣,头上缠一条白布(女性则是做一顶尖尖的帽子)内衬的衣服不能穿红色、鞋子不能穿新式的运动鞋和球鞋,要穿老式的黑面布鞋。手腕处还要系上一条红绳。
这是大伯花重金请来给父亲超度的“先生”特意嘱咐的,还有第二重要的事:所有和父亲属相(生肖)相冲的亲属要回避,不能参与后事,就算是从家门前路过也要绕路走。
这位“先生”是镇上有名的“大巫”,据说他年轻时有一日上山,在地里撞见两条手腕那么粗、头上还长了角的毒蛇互相吞吃对方的头和尾,他趁乱将其中的一条打死,另外一条才得以飞天“化蛇成蛟”。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传给了他一套能够超度亡魂的经书。因此他获得了特殊的能力。据老一辈人说他能在白天看见“鬼”!镇子上无论谁家里有人过世、都会请他来做“法事”。他收的“孝敬”各家不一,宽裕的人家两三千,一般的人家几百元他也去。但是有一样必须得准备好,他爱喝泡了特殊药材的酒,每天都要喝,这种酒在镇上也只有一户人家才卖。我去买过一次,要用装泡菜的坛子去盛,大概能装五斤这个样子,装满一坛要六十八元。这一坛只够一天的量,因为“先生”还有徒弟,徒弟们也是要喝酒的。
“ 酒一定不要用塑料瓶去装,会染上塑料的臭味,先生不喝。”了解“先生”习惯的大伯这样和我说。
然后就是守灵,我和妹妹要在父亲的灵堂里待着,不能出去。“先生”们诵经的时候我们就赶紧跪着,一边磕头一边烧黄纸。如果有亲属前来祭拜,也要磕头谢礼,亲属磕一个我们磕三个“还礼”。要是看见有人哭,要赶紧迎上去把对方扶起来,自己也要象征性的哭几声。实在哭不出来、就算干嚎也要嚎~不然就是对客人的不尊敬。
到了晚上、大人们都去休息啦,我们也不能睡,必须有人轮流看守。“先生”们说:“我们是我们是已故先人的引路生魂(类似坐标),亲人死后魂魄会四处飘散,到了第七天才会根据自己最亲近的人所在的位置回到家里重新聚拢,等着牛头马面来领他去地府投胎!”
这话我听得直往后退,若是地狱的使者都要到家里来,那不应该是会法术的“先生”和我一起留下吗?万一鬼差又有什么需求,我哪里听得见?怠慢他们,我的父亲岂不是不能投胎了?
我们村里原先死了人、是要在家里停放七天才安葬的。后来大概因为“先生”们自己的身体也熬不住,慢慢的就缩减到三天了。我们家人丁少、碰到这样的事、就格外的劳累。小妹年纪还小,晚上是一定要睡觉的。母亲要帮助做饭、打扫、收拾,夜里几乎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我便只能独自在灵堂中守着父亲的灵柩。
头一天到也不打紧,那时身体正好,吃得多,也还算强壮。到了第三日,实在是困得昏了头啦,也还是要紧咬着牙坚持下去。除此之外,白日里“先生”们所诵念的经文也颇让我难受,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誊抄杜撰传下来的《观音大士度人得道真经》,薄薄的小册子有一摞。头两日白天不念,只喝酒、吃饭、聊天;就在晚上饭后断断续续地念两个小时。最后一日许是拖欠的“功课”太多,从早晨开始就不间断的开始赶“作业”啦!念起来也不照常人的语言,伴着腔调和铜锣木鱼......咿咿呀呀咒得我头疼。要不是自己就是当事人、我还当他们是在念什么降妖除魔的咒语嘞!
后来我长大一些,在一次旅途中拜访道观,才知道这些用于超度亡魂的经文,在道教的门徒中只有两种,一种是全真派的《元始天尊说升天得道真经》《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另外一种是正一派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一套是最常见的,有标准的流程规范记录。而我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种。
我猜想,父亲因该算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据母亲说他儿时就因为这些所谓的“神鬼菩萨”的问题没少和爷爷顶嘴挨揍。他的珍藏中除了小人书、还有一部分是历史人物传记,我所记得的只有一本(邓广铭《岳飞传》)。如果他相信这些鬼怪神魂的事,那他因该多一些如《聊斋志异》和《山海经》这类的奇书才是。
我虽然也受父亲藏书的影响,多少有一些抵触这样的民俗。但是终究也不得不接受家中这样的安排。如若不然,恐怕又将上演一场无言出走的戏码,我深知这样做,毫无用处。
只是如果父亲来得及交代,他能不能接受我们这样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呢?
正想着......忽然一声锣鼓震起!
领头的“先生”喊到:“起灵!”
然后帮着抬棺的乡邻们就抬起棺椁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攀爬到山顶去安葬。本来“先生”依父亲的“命理”看中了一块就近的墓地,但那块地是大伯家正好耕种的肥地,他说他和父亲的“命格”相近,那里是他留给自己用的。因此只好作罢让“”先生”在我家的土地中另选一块。这样的事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理解人的本性,艰难的日子总归是要优先保护自己的口粮的,和他是不是我的大伯那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有诸多细节,时间太久,我以然忘记、只记得一件令母亲痛哭的事。
安葬父亲后不久,伯母便在木屋前与母亲说起如何分配家中祖屋的事。说是祖屋,实则是一间大约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木石瓦房,常年由爷爷一人居住,多处破漏,冬天四处进风;爷爷曾希望大伯和我们家农闲时帮着修补一下。大伯说这房子是我们家在住,他不应该出力来维护,要出也是我父亲自己出;父亲则说这屋子我也没住、我只是在旁边又搭了一间,我住的是我自己的屋子;于是这件事就搁置下来,双方都不修。
前阵子我探望母亲时回去过一次,只见那祖屋已然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屋前的杂草都已经没过我的膝盖,当年大伯家心心念念的祖产,除了回忆往昔的价值之外,想来其实一文不值。
“当初分家时就说好,离家较近又好耕种的土地多分点给大房,将来、祖屋就给小房继承,我才刚刚成了寡妇,你们家就要反悔吗?”母亲说。
伯母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弟媳,你说的话我不清楚,分家的时候或许有这么说过。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啦。你们家才三口人,我们家老大成了婚,可是有七口人要养啊。再说你们家不是刚刚才赔得了五万块钱吗?大家都是一家人,人多的多分点日子才过得下去,你说是不是该让一点出来呢?”
母亲听完这话,当场痛哭起来。我知道不是因为要分祖屋的事,是因为父亲的生命,只换来五万安家费。在别人眼里、他是这样的廉价;在亲族眼里、有了这笔钱、我们家可以少拿甚至不拿祖辈的遗产就可以安稳的活够一辈子!
这是何等贫瘠的道理!今日,我亦是不能理解的。
后来据母亲说,她又拿出一部分钱将这破烂祖屋的继承权买下。我不太明白她的用意,或是为我?或只为出一口气?
那......也是不值当的。
现在老家那里情况我了解的已经很少;听说老人过世后依然还是在家里治丧。新修了公墓,统一要求火化后集中安葬在一处公墓。年轻的后辈们祭祖时会带鲜花和水果,老一辈的则还是传统的黄纸和蜡烛;早年的那位“先生”已经亡故,他的徒弟们好像也没有继承他的“衣钵”,据说是因为进厂做工收入更高的原因。当然也还是有人在做这些事。还增加了不少节目,例如什么跳花灯(在灵堂外放DJ舞曲,然后由一群打扮花哨的妇女或者穿紧身低腰装的少女跟着节奏疯狂摇摆)打跳(一群人围着火堆摇摆身体,手里还要扛着东西、例如什么桌子椅子、电视冰箱之类、甚至还有抗狗的!);还专门找摄影师录制视频保存发到社交媒体上去。
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悼念亲人的方式。
我所理解的,不过是让一个垂死的人、尽量没有痛苦的死去;让活着的人安静坐下来,想一想他们之间发生的过往,缅怀那些或美好、或悲伤、或操蛋的回忆。在精神遭受创伤的时候,放过他们的肉体!给逝者体面,还生者安宁......罢了。
或许随着知识的传播,这些民俗终将消失;也或许世界从来未曾改变!
从封建王朝的灰烬中走来,我们学会了什么呢?大概只学习了一些新的“知识”,看见了一些从未见过的“洋玩意”;经过几代人不懈的努力,然后又将这些“知识”和“洋玩意”带回到旧世界,掺和着封建社会的余灰,变成一种全新的、叫做“新民俗”的精神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