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沉默匍匐,虫鸟借夜色暗暗低鸣。
山间一屋内,蜡烛灯火隐约跳动,有小虫不时撕拉一声,跃入火坑。他手执书卷,静坐窗前,阴风从木窗小墙渗进,再裹了裹腿上皮毛,摸了摸腿间袖炉,仍不挡寒气。
隆冬十二,未见小雪。
窗外有声响,不规律的轻叩窗门,他执一木棍推开窗,信鸽便乖巧步至其桌前,他取下腿上信笺,白纸黑墨,信上只有三字
望君安
信鸽扑棱一声飞走,耳边风似变得喧嚣,烛光猛烈晃动。
他不禁攥紧了手
北决
……
“小施,脚力再快些…”寒风凛凛,刀割般,蹭得脸生疼。
“公子,再快,恐要摔着您。”小施在叶间轻点,腾跃而起便前进数米,可若再仔细看去,身形仍是笨重,因为背上竟还背着一人。
那人姓苏名寒,字已不得而知,当年苏家血案,唯他一人,独活于世。
是北决,拼了命护他周全,虽救回一命但自己终是废了一双腿,北决也因他入了武林盟为依,说是替他找到仇家报血海深仇。他不解何意,只记得北决说,儿时你犹可为我打抱不平,如今,苏家危难,我不能弃你不顾。你向来仁善,本不该遭此一劫,更何况你的腿…苏家之仇你又能何为?
当时他摸着自己的腿,愣神,沉默不语。
连夜赶路,傍晚才行至山脚,忧及小施奔波,他终是打算找家小店暂且休息一晚。店铺不大,店家倒是热情,大堂内熙熙寥寥几人,带着布条包裹的行囊,苏寒眼尖,大抵也猜出是兵器。
小施年轻,是北决安排自己身边的侍卫,几年相处倒也成了相熟的朋友。苏寒有些愧疚,“真是辛苦你了,连夜奔波。”小施笑笑,“公子不必如此,倒是您,脸色惨白,可是劳累了?”苏寒微微摇头,“无妨,腿上旧疾,你知道的,不碍事。”
小二捧着热乎乎的饭菜殷勤放置桌前,苏寒随手赏了些碎银,当年苏家世代经商,虽算不上大门大户,倒也是小有富贵,公子气息也留存至今。小二更是殷勤上菜,末了,不忘提点一句:“公子,看您身体似有不便,这些日子就少出行吧。”
苏寒抬眼,皱了眉,有些不解。
“您瞧,后面几位客官便是江湖上的人,近来不大太平啊。”压低声音,摆摆手,讲罢便悄悄退却。
苏寒不禁又向后看了看,后面几人身形较为壮硕,长相不过平庸,嗓门不大,谈吐在安静大厅内却是清晰。
“离武林盟不远了吧?”
“大概还有几日路程。”
“我们大老远奔波,无论如何,这战况都得一看。”
“你说,北大侠若是输了,这武林盟的脸可丢大了。”
有人摇头,“此话不妥,武林盟为除掉此人费尽心机,当年那人在江湖上闹的血案可是沸沸扬扬,官家富商何处不劫,只要他出手必是尸横遍野,多少人恨之入骨,只怕这一仗不过是幌子,暗地里不知还要如何处置呢。”
“你说那贼人真傻,还真应了这一战帖。”
“你有所不知,武林盟可开了大条件。”
“哦?”
“武林盟承诺,若他愿赴一约,无论成败如何,将无人再追捕他,就连官府都奈何不了。”
“自由啊。”
“是啊,拿命赌的自由。”
……
苏寒默默回头,手里攥的杯子却是越来越紧。“公子?”小施试探一问,苏寒偏头,“无事,明早买辆马车早些启程进城罢。”
一夜无眠,脑海里总徘徊那个赌约。
那人用命赌自由,你呢,北决,你拿命赌什么?
靠在木床上,月光洒不进,窗外呼啸,夜总让人惆怅。苏寒忆起见到北决的第一面,乡下穷小子,总不受待见,他受人欺负时,那眼神像豹,并不立刻反咬,总像是筹划着什么,沉默匍匐,爆发跃起,一招毙命。
腿又隐隐痛起来,苏家深仇,却交由外人来报,北决若不是扯上自己,以他的能耐现今怕也是一官半职,若不入朝,江湖上必也似这般声名鹊起,惩恶扬善,如今却倒白白背上这家门血债。
他有些恨,锤了一下不争气的腿,别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而他活着皆因二字。
作孽。
他搭上别人的命,来还自己的仇,这孽因总得要自己活着承受。
第二日天未亮,他们便匆忙启程,路上行人匆匆,间或耳语,总是惶惶不安的模样,江湖上不大太平,终是有了表象。世人也忧,若武林盟败,而贼人未息,以后江湖岂不是浩浩荡荡腥风血雨,传言已有人聚集武林盟门下,请求收回这一诺约。
就连路边阿婶也在议道,这没良心的江湖门派,可是把老百姓的生活赌进去了。
苏寒无心再听,只忍不住催促小施让马车再快一些,期约将近,他不知是否还有时机见北决一面。
可是见了又如何,要他弃约还是看他替自己送死?
无解
这孽无解啊,苏寒心中叹道。
又行几日,终是到了武林盟门下,不似传言,门下倒是清静,武林盟半依青山,上千石阶,直抵山门,苏寒坐在马车上,掀帘,遥望山前,叹息,他上不去。小施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筒,发了一束信号,苏寒疑惑瞅着他,小施笑,“北大哥下来见您。”
苏寒抿唇,忽然道:“小施,其实你都知道吧。”
“嗯?”
“早在他寄信予我前,你便知他要去送死吧。”
小施顿时收敛了笑容,正声道:“北大哥年轻有为,智勇双全,常年混迹江湖,名号也响亮,此战北大哥不一定就输。”
“可你也知道,高手过招瞬息,成败便是生死。”
小施脸色一冷,“我知道。”他转了转手里的木筒,“刚结识北大哥那会儿,我便知他是注定一身正气的人,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武林盟内部也想借他树正气,况且,北大哥自己也说,此人必是要他手刃的。”
苏寒终是忍不住叹气,都赖我,竟送他走此番路。
小施抬眼,“公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不多时,北决便从山上下来,两人约莫三年未见,北决倒是成熟许多,步伐轻快,正值最好年华,苏寒常年隐居深山,皮肤苍白,病病殃殃。
北决一挤上车,车内顿显狭窄,“小寒,好久不见啊,你果真还是来了。”北决爽朗一笑,环抱他,以示照面,故人重逢,苏寒也难得添上几分悦色。
“你信上何意,岂叫我不急,许久未见,你长大了。”
“哈哈哈,怎么一开口,像我老母的语气。”
“你母上现今可还?”
“过世了,一年前,被我气的。”
难得大好氛围,北决一句话如凉水浸头,那纠缠的罪恶感,把苏寒往地狱的深渊又拽了拽,北决是母亲辛苦拉扯大,老母只想他安稳考个功名,岂料他竟二话不说闯江湖,谁言父母心啊。
“小寒”
“嗯?”
“与你无关,这是我的选择。”
苏寒抬头,想张口,终是不忍。
北决掀帘朝小施道:“你回盟里看看吧,这几年劳你照顾了,我带他出去转转。”
小施又恢复笑脸,之前的肃颜消散不见,“北大哥,别客气,能结识公子是我的荣幸。”
苏寒问道:“不去盟里?”
“不去罢,那里也不见得干净。我带你寻一处干净地。”
“驾”扬起一声尘土,向着纷扰江湖奔驰而去。
……
说是寻干净地,北决却带他去了最繁华处,武林盟紧邻大市,马车半日马力,便可到达城落最热闹市集。苏寒瞅及反而笑了,北决有时是带有佛家大智的,若不是侠士,做一高僧似乎也是可及,想他大大咧咧却坐下与人讲经论道的和尚样,不免觉得滑稽。
北决瞧他笑得开心,忍不住问道,“此笑何意?”
苏寒摇头,“无意无意,不过对你赞许。”
两人坐于客栈小隔间内,依窗而食,窗下路人、车马穿行,人声鼎沸,他们所处之处恰又有几分高度,整个城镇繁华一览无余。那些喧嚣在脚下隐约躁动,隔间内却又格外安静,仿佛坐拥整个大地,而你我在高阁,听着世间万象呼吸。
当真是个干净之地。
苏寒对北决的赞许又深了几分。
两人从窗外景致扯回思绪,仔细想来二人年少时似也不多交集,虽是同乡毗邻,但那时苏家繁盛,拥护攀附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北决不过是穷人家孩子,算是里面最落魄者,苏寒忘不了北决那幼豹的眼神,就像北决永远忘不了苏寒出现时,挡在自己身前小小的身影。
后来苏家一案,树倒猴孙散,世态炎凉,兜兜绕绕竟也只剩北决还在。
“这几年,还好?”北决问。
苏寒又不自觉抚上腿,“你知道的,不过那样子。”
北决有些叹息,“我早些年走江湖,听闻京城有一名医,有死而复生之术,若有时日,我…”他断了一句,“你让小施带你去瞧瞧吧。”
苏寒无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沉默看着他。
“别喝酒,对你不好。”北决嘟囔道,苏寒仍不开口,继续浅饮,依旧用眼光定定看着他。
北决终是架不住,投降般道:“得得,我知晓你意思,我必须去,小寒,那贼人害你至此,我恨不过。”说着咬牙切齿,仿佛比苏寒还恨。
苏寒喝完一杯,自斟自饮,“北决,我不知可还有机会再见你,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为何,你搭上自己的命,替我报仇。”
北决眼神有些飘离,捏着酒杯一口气饮尽,“我听过一个故事。”
曾经,那恶人来到一村里,拽住一小孩儿,赏了些银两,让那孩子告诉他,村里谁是最富人家,小孩得了赏钱,兴高采烈遥遥一指,说,喏,前面不远处便是。竟是未看出那人来意。
他一遥指,屠尽满门。
那小孩儿告诉我,他很恨,自己背下这血债,他盼我替他偿还,你也一样,苏家灭门,还有他手上的罪孽,我不仅是为你,也是为全天下的百姓,求一个太平。
何况,小寒啊,你真值得更好的人生。
“那小孩儿是小施吗?”苏寒忽然问道。
北决没有开口,只是默默连饮几杯。
“北决,此战作罢,你有何打算?”
“打算?”北决夹一筷子东坡肉,“兴许买一扁舟,遨游山水间吧。”
“不回江湖了?那时你可是扬名立万的大侠了。”
北决笑,“小寒啊,江湖就是这样,有人来有人走,安稳几世又飘摇几年。”
我不过,一叶浮萍,随波逐流。
何况,大侠又如何,不如一酒,一船,看人间。
对了,还得有你,为我作诗唱曲。
快哉。
苏寒听罢不禁敲了一下他的杯子,美的你。
近来几日,苏寒睡不好,半夜腿疼,又坐立难安。
不为其他,只因约期将近,小施从武林盟回来,说是愿意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苏寒不愿再难为他,小施只笑着打趣,若是没有自己,只怕你连腿间袖炉也无人可换,他终归是无话可言。利用为数不多几日,筹划着买一艘船,北决月月都会寄银两给他,加之远离老家前,还找到了些许盘缠,一叶扁舟,足矣。
北决无事便会来看看他,讲点江湖上小趣事,带点小点心,全然不似要全力迎战的态度,苏寒不满,北决便会宽慰道,放心,我现在能耐可大了,那人不能拿我何。
最后一夜分别,苏寒掏出一块玉珏,浑身通透莹滑,在烛光下发出温润的光亮,“这块玉乃我祖母赠我,从小到大,我从未离身,意寓佩者当凡事决断,有大丈夫气,如今我赠与你,我苏家交给你了,望你也该当机立断,明辨时局,成败不重要,北决,重要的是活着,若你死了,这玉珏也就当我与你就此断裂吧!所以,不能死。”
北决小心接过,摩挲着玉珏的表面,还带着温热,眼圈当下似乎就红了一遭。
这一战,谁也未料结局,只是对方亡命之徒,难保北决全身而退。
苏寒看着窗外浓墨般黑夜,苏家啊,终是到了这一天。
“北决,明日傍晚,我在城西江边等你。”
世间万物皆有道,死生无常,万般轮回。人如天地不过沧海一粟,却仍有着纷飞人生,我们看不尽世间尽头,只看得见周遭变迁。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带走一批人,有人用生死立名,为万世开太平,十年后,一切如旧,又一场江湖涟漪,所以有何意义?
苏寒不懂,他坐在小舟上,随着江水荡来荡去。
隔壁船家依旧用大网捕鱼,码头上人头攒动,仿佛谁也不知这一场大战已经开始,人们依旧自顾自的活着。
活着。
他忽然觉得,活着才是一切的意义。
他想猛地站起来,却噗通一声从草椅上摔落,船身剧烈晃动,夕阳余光照在身上,极暖。
他想告诉北决,这仇不报了。
小施从远方过来,看见跌倒在船内的苏寒,连忙三两步,扶起他。
“公子,你可好生着。”
“小施,结束了吗?”
小施抿唇,手里劲道不自觉大了些,“结束了公子。”
“如何?”
水鸟吱呀一声飞起,岸上干涸的鱼噼里啪啦垂死挣扎着。
“成败如何?”苏寒又问了一句。
过了许久,小施才开口道:“不输不赢。”
“北大哥他,和那贼人同归于尽。”
苏寒忽然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抖起来,鼻尖一股酸气冲上眼睛,腿好像更疼了,他紧紧拽着衣袍,“小..施…是我..害了他啊…”
他闭上眼,一行泪顺着脸庞划下。
我注定是要前往地狱的人,也许死亡尽头等我的,便是那十八般酷刑。
即便如此,若能换他一命又如何啊。
小施也拿袖掩嘴,努力压制不稳的声线说道:“这有一封信,北大哥他要我交给你。”
苏寒颤抖着,费了好大劲才拆开信封,北决熟悉的字迹。
吾君亲启
小寒
思绪良多难以开口,不知你可否记得那故事,是我骗了你,我才是那小孩儿啊。
你待我不薄,我却遥遥一指,就那须臾片刻,我害你苏家满门。
这么多年,那些哀鸣从不间隙,你满身是血,我永生难忘。
小寒啊,我才是要下地狱的人…
是我害了你
我罪孽深重,几十条人命,是我欠你的。
如今无他,我拿我一命和那贼人赔你,若是不够,来世,再还你。
望君安
苏寒,愣神,哪有输赢,原来北决他心里早有定局。
他苦笑,这傻子,可我不要你的命…
他自以为左右了北决的命运,可谁知,北决何尝不也指清他的命。
自以为罪孽深重的二人。
原来不过皆是命道嘲弄。
这天地,这轮回,只是讽刺。
小施,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作诗唱曲,游荡江湖里。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End.文/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