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时候,房子成了我心里一个大大的结,像牛皮糖粘在心坎上,甩不掉也擦不净。
我出生的地方,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坳里。一栋普通的青砖黑瓦房,刚刚落成我便出生,家里兄弟四个,我排老小,所以我是兄弟中唯一出生在这栋砖瓦房里的。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周围都是清一色的瓦房,有的是红砖,有的是土墙,甚至隔壁邻居家的祖屋还是木板墙。我家的青砖黑瓦,在那时候,可是漂亮得紧。
五六岁那两年,村子里不知道吹来了一阵什么风,家家户户都出上几个劳动力,在田地间生生凿出一条道来。随后来了一群吃苦耐劳的四川人,在凿出的田地里面铺了水泥砂浆,一直延伸到山那边去了。
我一直渴望能顺着这条笔直的新路翻过山那边去看看,但对于陌生和未知的恐惧使我终究没能去成。
随着新路竣工通车,蓦然发现左邻右舍越来越没了往昔的热闹,小伙伴们也好久不见来玩。那一栋栋砖瓦房上神气的青瓦檐台,掉下几片碎瓦,也几月没有见人收拾。
从父母口中得知,很多邻居在新路边盖了新房子,平房,洋气得很。
隔天跟哥哥窜上新路去,竟突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道旁整齐划一的新平房,没了旧瓦房的凌乱。洁白的瓷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比我家那神气的青砖瓦房还要神气一百倍。
再见瓦房 那大气沉重的青黑色,再没了那稳重的安全感,倒是越发觉着灰败。
等左邻右舍搬得差不多了,旧时的砖瓦房一栋栋变成杂物间,终于听见父母在夜晚商量着准备也将新路旁的宅基地盖起平房。那一夜我梦见了新房子:平整的屋顶,洁白的瓷砖,光滑的墙壁,阳台的花草……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猝不及防,住进新房的梦想随着母亲的去世而被无限期延长。那年,我刚好八岁。
往后的记忆,充斥着奶奶对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这个已84岁高龄、辛辛苦苦一辈子的老奶奶,不得不再次帮助她的小儿子挑起照顾四个儿子的重担。父亲不得不出远门,家里那点薄田,一年的收入只够交两个儿子的书学费。偶尔父亲会打电话到新街上,已搬到街上的小学同学,倒也很热心的跑到我家,通知我们去听电话。
每一次听父亲的电话,兄弟四个一个不落,从大到小一个个听,嘴里嗯嗯啊啊的应着,眼眶却一个个都湿透了。听电话不交钱,且四兄弟围在一台电话旁,老板就会有些不高兴,但轮到我听时,我还是怎么也舍不得挂断。
每一次父亲总会问,最近学习怎么样啦,有没有挨老师批评啦,有没有在学校惹祸啦,从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习惯了报喜不报忧。雨季的时候,他还问屋子有没有漏水,冬天又要问顶上瓦缝里吹进来的冷风,用没用篷布挡好,哥哥一边哭一边回他:好得很,你就放心吧。
但跟我一起出生的砖瓦房,在没有父亲看管的这几年里,后山上采石放炮炸飞的小石子,已将屋顶的瓦片砸了不少的窟窿,夏天既进雨,冬天也来风。那神气的青瓦檐,早已没了往昔的神采。 村里危房改造的时候,我家的青砖瓦房,因为达不到危房的标准,终是错过了蜕变的机会。
兄弟四个虽不能修理屋顶,但房间内那坑坑洼洼连简单的用水泥砂浆抹平都没做到的墙壁,我们总会将每年攒下的旧报纸、废书本,用包谷面煮上半盆面糊糊,工工整整地贴在墙上。
每一次换新贴纸,都像一场仪式,看着那些墙壁上的坑坑洼洼被隐于纸后,兄弟几个像是真个住进了新房。尽管那些不怎么和善的蜘蛛总是在纸后的缝隙里爬来爬去,使得一些报纸早早脱胶,但这却是我们每年必然要举行的典礼。
随着年岁渐增,每年糊报纸的人从四个变成两个,大雨的夜半,帮我挪床的变成三哥,我也参与到一起在床底下堵老鼠洞的行动中,而不是在一旁加油了。
再过几年,父亲回来了,而我们兄弟四人也终于各自散落天涯。
奶奶去世的时候,兄弟四人终于聚齐,这个操劳一辈子的老奶奶,在97岁去世的时候,她这一手带大的四个孩子,都长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
奶奶的愿望是死在老家的草房子里,走过将近百年光景,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那破败不堪的老宅,顶上的茅草已多年没有更换,但在她的心里,这便是她的家,无可替代。
我对新房子的念想不再那么执着。
往后的家庭会议里,哥哥们提过很多次要将老房子翻修,却总被父亲一票否决,他说:还修这干什么,你们有钱了在城里边买去,别浪费这精神。
我终于理解奶奶的老宅为什么在她去世的时候终还是老草房的样子,这个可爱的老人,生怕对儿孙造成一丁点的负担。
在我出发前往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天还没有完全黑,我从外面回来,看见父亲蹲在屋檐底下,就着昏黄的白织灯光,挥着斧头劈木头的那一刻,我悄悄倒回去,在竹林里面嚎啕大哭。所幸左邻右舍搬了个一干二净,听不见竹林里面的哭声。
隔壁邻居家那栋木板墙壁的祖屋,不堪百年风雨摧残,已于去年倒塌个干干净净。周围的土墙和砖墙瓦房,那一个个尖尖的屋脊,将父亲围在里面,再也不愿走出来。
我终于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我儿时惧怕的大山,在千里之外跟父亲聊着电话,我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听电话就要哭,我已经不敢再哭了。
父亲说:不要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