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读小说了,也多年不写了。信息多元纷杂的社会,海量的信息和知识榨取了所有的业余时间,当然这是托词,其实是自己热爱文学的定力不够恒久罢了,创作的路上还有那么多可亲可敬的文人们仍在坚守着。
认真看完了本集子的九个短篇,从第一个故事起,完全被吸引着,被好作品吸引着,像学生时代在课堂上脑袋扎进书桌偷看小说,咦?咦!好看。
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无论身在海外打拼,还是在家乡花开叶落,他们身后的文化背景无一例外都是在华北平原的乡村、小镇、小城。没有高山大河的壮美引人惊叹,也没有异域奇观博人眼球;静谧的小河仿佛从来没有激流,绵延无边的大平原也从没有狂风暴雨的侵袭,微醺的晚风、迷离的晨雾、煦暖的阳光……炊烟中,母亲慈爱地呼儿唤女,孩子们从窄窄的街道蹦跶着走走停停,一转角被老槐树撞在肩膀,抬头见一团墨绿中,白花花的槐花开得噼噼啪啪,浓郁的香气拍打着脑瓜门儿……这便是作品给我心中凝结成的如此意象,也或许是我心里早就深深镌刻下而又被掩藏的家乡的风景,没错,是作者对自己家乡的描摹,触发了我的乡情——毕竟我们的家乡相隔不足二百华里。
在这样平淡的风景里,生活着一群很平凡的乡亲——我同学、我表姐、我父亲、我母亲、我堂哥、我老师……寂寞的生生灭灭,悲悲喜喜。作者有意无意与他们拉开距离,或许有些俯视,冷静而不乏悲悯的笔触,雕刻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他们顽强地生,委屈地死,最终融化在他们曾活过的大地中,直至被亲友慢慢淡忘。有幸的是他们被写进作品,从此将作为文学形象长长久久地活在书页中。
写此文时,他们的浅笑、叹息、啜泣、痛哭在我耳边萦绕不去,令人寝食难安。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的奶奶、姑姑、表姐、同学、邻居、叔叔婶子,当然,还有我自己。没有黄钟大吕的气势,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也没有大善大恶的跌宕人生,他们(也是我们)仓促而苍白的青春,局促饥馑的日子,真实的、渺小的众生相,触手可及。这群人中,最让我感慨而难忘的是一群女性形象。
芸芸众生,有多少不是“莫名其妙的生来,无可奈何地活着,不知所以然的死掉”(南怀瑾) ,而这些女性,或者这个时代的女性,已经足够觉醒,她们不怨天,不信命,不甘沉沦,咬着牙向上,向上,绽放,绽放——纵然在最好的年华凋谢,也不屈服,挣扎着活出个样子。从姑娘时代就向往城市生活的刘白女,最终在年过半百之时,嫁给条件一般的城里孤老,还贴上自己乡下房产的三万元,终于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半个家;将“金玉缎夹袄”奉为图腾的王小芝,为了跳出农门,不惜处女之身许给一个窝囊的有妇之夫,从接线员到印刷厂工人,再到乡镇干部,最终坐上人大主任的位置,为此她隐忍着爱女夭折的悲痛,背负着独子的厌弃;农家姑娘范小闲一步步攀爬至副县长的位置,除了运气使然,还凭借她的聪明和勤奋,她割舍的是全部的家庭幸福……旁人看,她们急功近利有之,不择手段有之,可悲又可叹,甚至还有些可鄙。但是,她们是在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没有在主观上去伤害任何人,本质上她们是重情重义的:刘白女忍着屈辱给身犯命案的丈夫减刑,范小闲为了一份痴情甘愿半辈子受辱,才女苏丽丽对自感堕落的前夫牵肠挂肚……
是的,她们,心比天高,身在尘埃。她们满身灵气,又不乏世俗的烟火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扫帚、铁锹、绣花针、擀面杖,桩桩件件出众;舞文弄墨,嘴一份手一份,百里挑一;她们美丽得恰到好处,既非艳若桃李,也没有沉鱼落雁,她们只是白白净净,眉目清秀,衣衫齐整,身段妩媚,如昏暗夜空半盏月光,蓦然回首,足够令人欣喜。
她们渴望出人头第,渴望幸福的生活,偶尔耍点小伎俩,更多的时候,她们是在攥着拳头,自己跟自己较劲:如果生为爬山虎,她们就竭尽全力向上向上,直至累死在半山腰,即使枯萎,她们从不抱怨,只为亲近更青碧的蓝天;身为苔藓,也要像牡丹那样活得尊贵,在最好的季节尽力绽放,绽放,虽然细小的花瓣最终被雨打风吹去,也足以令人心安,毕竟她们曾在这片土地立足过,曾播洒过点点的芬芳。她们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被谁仰视。
生亦何喜,死亦何悲。因为来过,所以满足。满地苔花,努力开放,欣然飘去。
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