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后的一个黄昏,老周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若有所思,妻子把饭菜端上桌,招呼了两声,老周才慢悠悠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晚饭还是老样子,鸡蛋西红柿,生腌萝卜皮,凉拌黄瓜丝,一小碟花生米,老周挑了一筷子,没味,叹了口气,又把筷子撂下。屋顶吊扇嘎吱吱地转,汗馊味的风弥漫客厅。
太阳在山间消失的时候,老周穿上褪色的化肥厂背心,坐在矮椅上细细地往脚趾缝里抹脚气药膏,再套上灰色尼龙袜,袜面穿过粗粝的脚皮刮出呲啦呲啦的声音,像豌豆荚在阳光曝晒下枯燥爆裂。
-你要是实在舍不得那只骚狐狸,我也不拦着,大不了咱们仨一块过。
-别说了。
-我是无所谓,一把年纪了,没什么搁不下的,就是可怜咱闺女,大学刚毕业,过两年就得谈婚论嫁,这名声传出去……
-别说了。
老周踩着皮鞋后帮出门,掏出车钥匙,跨上嘉陵125,蹬五下,响了。车轮在颠簸的路面滚动,微风拂面,吹乱他的盖在头顶的侧分长发,露出光可鉴人的地中海头皮。沿途端着饭碗坐在大门口的村民招呼他:周会计,吃了吗?他只庄重地点点头,鸣笛致意。
月朗星稀,照亮空旷的打谷场,地面的余热被微风吹扫,不远处的池塘传来蛙叫,四处漆黑,村民们聚在村口跳舞游乐。老周抽着烟,背对着丽丽。他叹着气,疲惫不堪。
-你说,是不是那黄脸婆逼你的,我现在就去砍死她。
-你莫闹,小丽,莫闹,你这样既害了我,也害了自己。
-我离不开你。
丽丽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老周,空气中飘来Chanel 5香味,法兰西风情,前调柠檬,中调玫瑰茉莉,尾调麝香,那是塞纳河畔亘古不变的守候,是里昂湿漉狂热的风。老周缓缓解开丽丽的手臂,转身看着她委屈娇羞的脸庞,那是一张写满爱意和不舍的脸,两行泪珠从深灰色眼角淌下,淌过丰厚璀璨的烈焰红唇,流向白皙瘦长的脖子和丰满软绵的双乳。
-你这是何苦呢,你这个年纪,应该坐在大城市写字楼跟白领们调笑,在机场候客厅拍照,在星巴克打电脑,何必在我这浪费青春?
-我不管,我只想留在你身边,你如果抛弃我,我唯有一死。
-你别挨太紧,我有狐臭。
-我不在乎,不管你是香的臭的伤的残的还是流脓的我都要你。
-傻孩子。
微风忽然猛烈,摇晃着树叶沙沙作响,一大片云彩将天空遮蔽,不见月光,不见星辰,村庄里陡然暗了下来。
嘉陵125停靠在夜宵店门口,狂野的马达声宣示着Old Money的身份,饭店老板热情地探出头,招呼道:周会计,吃点什么?老周攥着车钥匙走到后厨,饭店老板刚收了两只禾花雀,太少,凑不够一盘,乌梢蛇这两天没货,甲鱼腥气,老周摇摇头,最后点了一盘爆炒田鸡,合时令,也够味。
老周一个人坐在门外的折叠桌椅上,葱姜蒜爆炒的田鸡端上桌,肉细骨硬,确实是野生的,配上水酒烹煮,入口有余香,立马又叫了瓶谷烧,一口闷下半瓶,所谓谷烧入喉,烦恼不留。这一刻,他不是妻子的丈夫,不是女儿的父亲,不是情人的男朋友,这一刻他只是他自己。店里来往的食客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老周自顾自吃着,只点头并不理会,对方派上一支烟识趣地离开。老周细细地把田鸡肉吃完,意犹未尽,又叫了一碗粉丝,特意叮嘱老板,不放油盐,只要清水白汤,把剩余的葱姜蒜辣椒末连同菜汁赶入粉丝中,残羹冷炙配热汤,囫囵几口,一扫而尽。唉,舒坦了,粉丝还是舒坦。推了针胰岛素,点上一支烟,目视远方。
深夜,老周骑着嘉陵125回家,一档,松离合,不加油门,慢悠悠,路面坑洼不平,像一匹野马驮着他上下颠晃,月亮重现,距离上一次见到它又瘦了一轮。经过铁轨停下,一列南下的火车从眼前轰然而过,上面满载着疲惫的旅人,开往象征希望的钢筋水泥的丛林。狭长的车厢,拥挤的座位,香烟啤酒八宝粥,汗臭脚臭尿骚味,相邻而坐的陌生人枕着彼此的肩膀入睡,睡醒的人哭着想回家,可离家的人不会相信他。老周想起自己的青春,那是热血飞扬的年代,是无怨无悔的年华,全村第一个中专生,十里八乡的理想女婿,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栋梁,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天选之子,The Chosen One,供销社打算盘打出腱鞘炎,化肥厂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那时天很蓝,水很清,日子很长,理想在远方,未来遥不可及。如今自己就站在未来,退休金2300,光宗耀祖。车窗像电影胶片一幕幕闪过,终于渐行渐远,卷着理想和希望奔向滚滚红尘,只留下叹息、尾气和屎尿。这一刻,花,草,虫,蛙,树木,河流,日月,星辰,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唯他一动不动。
他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