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在她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手在门上悬了又放,回到房间给她发了一条短讯。
六七年时间,与她之间没有新交集,没有通讯,没有见面,甚至不会有特别的感觉。截然不同的城市,截然不同的生活。
讯息的提示音打断了陈冲的思绪。
“我准备好了,现在出门。
—林茵果”
两个房间的门把手几乎在同一时间转动,发出整齐的咔哒声。陈冲深呼了一口气,比林茵果晚一步迈出房门。
陈冲问茵果,刚刚回来,会不会不习惯。毕竟,南方的冬天不会像北方这般冷。没有了昨日的一见如故,从酒店出门后,这是两人间的第一句话。
这个天气,放在北方的冬天,不算冷。只是空气中,一股股不成阵仗的小气流,或是沿着衣领,亦或是顺着裤脚,会不经意间钻进衣服里,和肌肤来上一次亲密接触,让人不禁打上一个寒颤。陈冲应该也是在侧着头观察茵果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上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茵果,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送她回家。那天并不冷,可茵果的脸颊如此刻一样微红。一定是因为她穿得太过单薄。
茵果回答“不会”,她偶尔会回来,在家中过过几次春节。茵果低着头,用脚趟着地上的落叶。这让陈冲看不到茵果的表情,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朝地上看去。这些叶子仍是绿色,却肉眼可见得干瘪,这很难不让陈冲联想到自己,他只好抬起头,看向白茫茫的天空。他曾经总想不通——太阳明明被遮得严严实实,可偏偏这时的天空,往哪里看都觉得刺眼。
“南方的冬天,会让人格外想念暖气,想念进到屋子那一刻的幸福感。你也会体会到的吧?”茵果问道。
陈冲没能立刻回过神来,只从口中蹦出“会吧”两个字。
当陈冲再次看向茵果时,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他脸上露出坏笑,接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叶子,在掌心捏碎,朝茵果的脸上吹去。
茵果没等甩掉身上的叶片,便朝陈冲的肚子重重打上一拳,把陈冲推出两步远。疼得陈冲弯下腰,说话声一断一续,“林茵果,你是不是因为太暴力,被开除,才回来的。”
曾经把茵果逗得哈哈大笑时,也会捱上这么两拳。
“林茵果,我记得上学时自己很中意你。还送过你些小礼物,讲实话,那其中有没有你蛮喜欢或是说...让你印象深刻的礼物?”陈冲问道。
茵果想了一小会儿,说:“整体上讲,品味很烂,哪有人会送女生用纸折的坦克车啊。”
“那是装甲车好不好!”
这话让两人都笑出了声。
“但有一次,你送我的Maroon 5的胸针我很喜欢。”茵果说着,往自己的胸前看了一眼,像是在回忆那个胸针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Maroon呢?”
陈冲回答说,曾经坐在茵果后面时,有听到过她哼歌。
“你说,如果我那时向你表白的话,你会同意吗?”陈冲戏谑道。
不知道茵果是不是在模仿刚刚自己的样子,也抬起头慢慢说了句“会吧”,但紧接着又补充说谢谢陈冲没那么做。
陈冲问她为何这么说。茵果表示自己肯定会为此后悔死,说罢,又朝陈冲的胳膊打上一拳,这次的力道,明显要大上许多。
“后悔同意表白吗?”
茵果点点头,没有讲话。
后面很长时间,两人都再未开口,只是漫无目的地沿路走着,不知是在跟着对方走,还是对方在跟着自己。
期间两人路过河边,穿过大桥,走过碎石铺成的路面。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待陈冲缓过神时,两人正走在一片老城区中。路的两边,一栋栋用红砖砌成的矮楼,因被时间浸透,而泛着微微的黄色。在楼的外侧,因年久失休而外表破烂的黑色天然气管道以各种姿态攀附着墙壁,像一条条粗壮有力的藤蔓,让陈冲感到透不过气。
陈冲注意到茵果也正看着这些房子出神,于是用手拍了拍茵果肩上刚刚没有清理干净的碎叶片,并问她想不想去吃点东西,他知道离这不远有一家商场——那里顶层的烤鱼味道十分不错。
茵果点了点头,说恰好自己也有些饿,还说吃过饭也是时候回家了。
几个月前,偶然又与茵果有了联系。话语间得知她要辞掉工作回家乡发展,便约好见上一面。前天晚上,由于航班延误,飞机降落时已是午夜,舟车劳顿,自己家又离机场比较远,茵果便计划在酒店住上一晚。意外地,她同意了半夜一人在外不安全的说辞。便订了相邻的两个房间,后面再带她游玩两日。
没等走出老城区,两人便在路边选中一家披萨店,门店的装潢颇具欧式“气质”,拱型的木门和从里到外用黄土涂抹的墙面,又像极了陕西的窑洞。很奇妙的结合,陈冲心想。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时间还早,后厨正在准备食材,店主热心地提醒两人要多等上一会儿。陈冲表示第一炉烤出的披萨更美味,茵果也以笑表示赞同。店主朝着茵果讲:小伙子这么会讲话,难怪能找到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茵果笑笑,未多解释。
等餐时,陈冲问茵果为何选择这时候回来——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
茵果调侃像陈冲这种从没离开过家的人,自然不会考虑到临近春节的机票会很贵的事,而且她也想在春节前多和老朋友走动走动。接着茵果问陈冲为何突然想要去南方工作,是否已经决定。
陈冲点点头,说最近几年因为一些现实原因,他原本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加上自己到了要攒些积蓄的年纪,便萌生了换份工作的念头,综合考虑下,决定去南方投奔大学时期的室友。
“那...还打算回来吗?”
陈冲看出林茵果脸上认真的表情,片刻沉默后,他故意避开了茵果的目光,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陈冲自己也没能想清楚。短短几年间,从开始的春风得意,到现在的举步维艰,除了物质上的富足,其他的问题对他而言,似乎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精神追求、思想意识、感情生活,那些曾被他视作人活着的真正意义的东西,此刻都成了需以物质为前提的奢侈。
陈冲摇了摇头,随即又半开玩笑地告诉茵果等他赚够钱就回来,到时会请她去一家顶级餐厅,并让魔力红在旁边伴唱,给两人助兴。
“等等,你不会舍不得我吧,你可以直说,说不定我会考虑为了林茵果女士留下来。”陈冲脸上仍挂着那抹坏笑。
茵果则骂陈冲神经病,让他赶紧滚,表示自己看见他就烦。但这次,茵果没有朝陈冲挥拳。
吃饭期间,两人相谈甚欢,不忘向店主夸赞披萨的味道。但两人也会头碰头地窃窃私语,吐槽鸡翅中的口味是那么的古怪。
饭后陈冲把茵果送到客运站。
“就送到这吧,你不是还有事,有机会再一起吃饭。”茵果说。
陈冲点点头,再次语塞。茵果默契地站在车前。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又都以笑缓解尴尬。
陈冲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放晴。阳光不偏不正地照着旁边的公示牌,地上的阴影,把林茵果和陈冲分隔开。陈冲站在阴影里,看着眼前身处阳光之中的林茵果,他确信自己脸上仍是笑意,却感到自己的眼神,正流露着其他情绪——如果当初自己鼓起勇气向茵果表明心意,后面如此长的岁月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令她后悔,或许,玩笑话从“会吧”那里便已然开始,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阳光,是北方的冬天里难得的馈赠,让人在寒意里能寻得暖意。
茵果的脸颊微红,像送她回家时一样。陈冲想,这次的她,一定是因为暖和。
沉默过后,陈冲笑了笑,“后会有期,茵果。”
茵果也笑笑:“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