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他孤独走来。

他走得缓慢而沉重，他不肯走快，他怕将自己的气力浪费在快速走路上，太可惜。但他绝不停顿。

他身上只穿一件很单薄的衣服，风雪中，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无动于衷，无畏冰雪。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他非常英俊，双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他整个人就像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他虽然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但是还不够成熟，因为他还太年轻。

他是个少年。一个佩剑的少年。

严格地说，他佩的剑不算是一柄剑，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柄了。

他是一匹从遥远的北方走来的孤独的野狼，他刚从遥远的荒野走向热闹喧哗的人世间。

他孤身一人，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无论看到什么，他绝不停歇；无论听到什么，他绝不回头。

他孤独地走过，雪地上只留下他深深的脚印，直到他孤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的风雪中。

他是个孤独的少年。这少年就是阿飞。阿飞生来孤独。

阿飞刚步入人世间，就体会到了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尔虞我诈。他救了别人，别人却想出其不意暗中杀他。

于是，阿飞结识了救他的李寻欢，李寻欢成了阿飞的朋友。阿飞不再孤独。

阿飞的愿望是变得很有名，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不成名，他只有死。

没有人知道阿飞为什么想成名？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成名只有死？他的心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他如谜的身世充满了悲痛和不幸。

按照李寻欢的想法，只有过个三五年，阿飞的愿望就能实现成真，阿飞就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可惜，很不幸，阿飞遇到了一个不该遇的女人，也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她就是江湖中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

阿飞，一个刚刚走出茅庐，步入江湖的孩子；一个性格倔强、信心坚定的独行侠；一个出手极快，一剑封喉的快剑客；一个认真单纯，毫无畏惧的好朋友。

一个单纯的少年，爱上了一个不单纯的女人。

阿飞成了一个陷入爱情、盲目而不能自拔，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呆子、白痴。一个提线木偶。不禁让人扼腕叹息，顿感无限同情。

林仙儿的人生信条，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的美女奥黛特所遵循的乐观主义的生活格言一样。

———“对爱你的男人，你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们是白痴。”

林仙儿确实是对天下的男人都为所欲为，她也确实是把天下的男人都当作白痴，包括钟情于她的阿飞，却不包括不为她美色所诱惑的李寻欢。

林仙儿一心要杀掉李寻欢。因为她一出场就在李寻欢面前，把自己身上的衣饰，从手套开始，直至内衣内裤，脱了个精光。

结果，李寻欢却对她不屑一顾，还羞辱于她，甚至还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林仙儿对李寻欢生气，愤怒，千方百计欲杀掉李寻欢，以泄心头之恨，以报羞辱之仇。但她从来没有得手，所以她怕李寻欢。

林仙儿也好多次想杀掉阿飞，她却不敢。她不敢先杀掉阿飞，因为阿飞是李寻欢唯一的好朋友。

面对阿飞对她忘我的爱情，林仙儿全盘照收，她利用阿飞牵制李寻欢，利用阿飞做她的杀人工具，更利用阿飞做她变态的玩偶。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副情爱的枷锁，把阿飞和林仙儿错乱纠缠地锁在了一起。因为李寻欢，阿飞结识了林仙儿，并疯狂地爱上了林仙儿。

林仙儿一直住在李寻欢出关离去之前的旧所，兴云庄冷香小筑，李寻欢十年后从关外回来的时候，正逢梅花盗在冷香小筑出没。

在以龙啸云、赵正义等为首的满肚子男盗女娼，却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真小人的精心设计下，李寻欢被以假当真，认其为梅花盗而擒获。

阿飞在去营救李寻欢的途中，无意碰上真正的梅花盗挟持林仙儿逃跑，阿飞杀掉梅花盗，救下林仙儿。而后阿飞携带死掉的梅花盗去兴云庄，想用已被自己杀了的真正梅花盗的尸身，证明李寻欢的清白。

可怜阿飞深陷一群奸人之中，不但没能证明李寻欢无辜，没能救出李寻欢，还险些自己也丧命于此。

年少单纯的阿飞，哪里会想到，他身边的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梅花盗其人及其出没是假的，他杀死“真正”的梅花盗是假的，从梅花盗手中解救可怜的女孩子林仙儿一事是假的，那些所谓的江湖大侠、正义人士的面目是假的，就连李寻欢的结拜大哥的“情深义重”也都是假的。

只有他们陷害李寻欢、擒获李寻欢、杀掉李寻欢才是真的。

毫无心机、势单力薄的阿飞，终于还是失败了，他没有救出自己的好朋友。在一众小人的围攻下，阿飞冒死突围，虽得以逃出堵杀，但终因寡不敌众，身负重伤。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阿飞，又反过来被林仙儿救下，一报还一报，假救还真救。阿飞和林仙儿从此开始了一段孽缘，一段刻骨铭心、难以自拔，又感慨万千、不堪回首的爱情。

阿飞的爱情，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全心全意爱上了一个淫贱的邪魅人精，一个典型的心机婊。

阿飞的爱情经历，就是他和林仙儿相处的几年被操纵、被利用、被下药、被欺骗、被虐待、被折磨、被无视、被鄙夷的，麻木迟钝的缓慢时光。

在李寻欢被禁闭少林寺时，阿飞经天机老人指点，假装梅花盗现身江湖，以证明李寻欢清白，不想却陷入林仙儿一伙的设计，也被抓去了少林寺。

但随着林仙儿与百晓生、和尚单鹗等的诡计败露，李寻欢和阿飞得以清白离开少林，两人思考几件事情的种种联系，终于想到真正的梅花盗是林仙儿。

阿飞本要亲手去杀掉林仙儿，结果受林仙儿蛊惑欺骗，终是下不了手，从此二人深山小屋隐居两年。

两年间，林仙儿一面是精明的商人，四处做着各种生意，收拢着各路钱财；一面是男人收割机，收尽睡遍江湖各色成名人物，及名家后辈子弟；一面又是圣洁处子，在阿飞面前守身如玉，贞节牌坊当立，一丝一毫不被侵犯。

两年间，阿飞志气泯灭，与心爱之人，本本分分过着平平淡淡的山居岁月；对于林仙儿，阿飞待之若女神，视之若仙子，冰清玉洁。

两年间，阿飞每天晚上被林仙儿下药，日落而息，日出而起，生活规律无趣；两年的时光除了睡觉，就是木讷空洞地发呆。他早已忘了自己追求的理想。

这两年，就是阿飞与林仙儿恩爱同居的漫长岁月。

若不是荆无命的出现，若不是上官金虹的出现，也许，阿飞永远没有机会看到林仙儿那清新、美丽、纯真的仙子般的外貌下，那个隐藏着的魔鬼的灵魂。

若不是李寻欢一直活着，若不是被林仙儿利用的人都杀不了李寻欢，若不是林仙儿摆布不了上官金虹，阿飞也许早就死在那个他心爱的女人手里了。

阿飞永远也不会知道，林仙儿之所以一直跟着他，“爱”着他，只是因为他是那个林仙儿用美色诱惑不了，用任何手段杀不掉的男人李寻欢的好朋友。

他一直是个连备胎都算不上的傀儡而已。

多可悲！

阿飞看到林仙儿的人尽可夫，看到林仙儿的淫荡无耻，看到林仙儿的无情背叛，更被林仙儿鄙夷蔑视，无情嘲弄，却依然心心念念等待着林仙儿的回心转意，洗心革面。

多可怜！

阿飞为了能跟林仙儿朝昔相伴，平静生活，舍弃了成名的理想，舍弃了他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剑，舍弃了他好朋友的劝慰与关心，舍弃了激情与欲望，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一具木讷的空皮囊。

为了相信自己的完美爱情，为了相信林仙儿，阿飞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酒，选择了沉沦。

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对他失望，包括林诗音，只有李寻欢一直坚信阿飞，同是用情至专至深，同是为情在酒中沉沦煎熬，又同是因情迷失自己，赔上整个人生。

天机老人用四盆火蒸出了阿飞身子里的酒精，也蒸出了阿飞的勇气，更是蒸出了他炽热的情感。

可是面对林仙儿的回头，他依然难以自持，依然难以拒绝，依然难以冲破自己的枷锁。

阿飞怎么也没想到，刚刚破镜重圆的爱情，刚刚回心转意的爱人，只转眼间，又背叛了自己。

爱人连一句话也不屑跟自己说，只是轻蔑地瞟了自己一眼，然后一口唾弃的口水唾在了自己的脸上，最后直接当着自己的面跟别的男人走了……

无论怎样的沉沦总会有个底，无论怎样的迷失总会有个度，被蒸醒的阿飞，经过再一次的打击，像一只受伤的小狼独自蜷缩在他的小屋，独自舔着流血的伤口，然后，独自等着伤口慢慢愈合。

终于某天，阿飞又重新找回了他小时候以来的吃饭习惯，慢慢地享受饮食，哪怕并不想吃，哪怕脸上还带着厌倦，他仍然勉强自己吃，慢慢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只是因为他要活着，因为他不想倒下，因为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最后一次面对曾经为之肝肠寸断，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女人林仙儿，突然一种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他从来对林仙儿都不曾有过的感觉，那就是———面对着她，他只是恶心，想呕吐！

阿飞诧异，他一直以来，竟然并不懂自己的完美爱情，竟然并不懂自己的爱人，竟然并不懂自己的真实情感，他甚至竟然对整个世界都诧异不已。

———“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

这种女人，这个女人，林仙儿：她是仙子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是幽灵时，又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多少人读《小李飞刀》到此处觉得痛快振奋，多少次读到此处胸中有一种想拍案台、捶桌子的酣畅淋漓！

阿飞精赤着上身走入雨中，走入很冷、可是很干净的雨中，他甩脱了爱情，甩脱了爱人林仙儿，也甩脱了他心灵上禁锢已久的枷锁。

阿飞，孤独走来，孤独离去。

走来时，他只是个懵懂深情的少年；离去时，他已经是个破茧重生的男人！

读《小李飞刀》系列：（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