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西宁寒彻入骨。
羽绒服下的姐弟三人依然被冻得直打冷颤。弟弟刚刚夸口的好似棉被一般罩在身上的衣服,此刻看上去也不怎么经事的样子。他没戴帽子,整个脑袋露在外面,耳朵被冻得通红。
台阶又高又陡,我们走走停停。新冠后的弟弟妹妹回到高原,登高时的喘息急促又明显。弟弟的反应尤为强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活脱脱走出了“老汉”的感觉。直到母亲的墓碑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咳嗽也到达了高点。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弟弟坚持为母亲擦拭墓碑,我和妹妹屡次试图接替,都被他拒绝。大抵这一份执拗是他对他敬爱的姑母思念的表达。我只感觉他的心脏都要被一起咳出,这干裂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又幻灭,急急一串,像极了我们匆匆的来回。
这是母亲离开的第十五年。十五年,掰着指头数出这个数,感觉不可思议。十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十五年又可以丝毫未变。母亲离开时弟弟仅十一岁,我一直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于死亡或者童年的感触会很迟钝,却不料想我的母亲、他的大姑母,在他的年少时代充当过如此重要且温暖的角色。此后即便他不断长大、外出读书、他乡工作,每逢回来时,他都不会忘记去探望母亲。仅此他认为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或者该做的,却在我和妹妹心中留下了长久的感动。
我和妹妹经年累月注目着这个孤独的坟头,思念有之,遗憾有之,无奈有之,释怀也不得不有之。妹妹离开故土已七八年时间。这些年聚少离多,她对母亲的眷恋随着她自己成为母亲,也转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小时她跟随母亲长大,和我因距离阻隔反而生出更多牵绊与隐忍不同,她对母亲的感情更加外放和自然。直到我会写得这许多字,才知道我之于母亲的情感表达,少之又少。记忆里的大段空白,自她离开时起,更不知该如何填补。
我们三人静立在母亲墓碑前,感受着天寒地冻,感受着地府人间,默然感慨,心照不宣。我保留着每逢扫墓都会放首歌给母亲听的习惯,打开手机正不知选哪一首,《若思念便思念》的歌名此时如此打动我。唱片转动,周深绸缎般的声音以其微小的力量缓缓浸润这寒彻的天地。几乎同一时刻,我们三人在同样的空间,基于同样的感念,流下了同样或者不同的泪水。十五年,总感觉时间足够久,怎么一到了这里,仿佛这些年的成长和收获都幻化成了泡影?怎么我们还是那个她刚离去时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一瞬,连同彼时的寒彻,就这样冻结在我的身体里,蔓入骨髓,成为永恒。这些年无法表达的种种,无论多么复杂的情感,多么曲折的故事,经由我们三个不同的载体,却都统一成眼泪一泻而出。这是一种无需选择但找不到其他更好方式的无奈选择。母亲之于我们的力量或者慰藉,无论是生时,还是走后,原来都强大到不可比拟。这一株参天的树啊,长长久久地被我们汲取养分,彼时是太阳的光与暖,此时是月亮的隐与寂,而后,还会有星夜长河婉转绵延细碎入梦。
可能就连母亲自己也不会想到,看似无法参与我们成长的时光,却从来都不曾遗漏她的光芒。这是永远的缺失,却也是假象的缺席。以前不知道这无尽的思念和饮恨的遗憾,也会因附着在我们身体里,随着时间慢慢长大甚至变老。它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脾气秉性,遵循和我们一样的规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在一次又一次的无谓争斗中,矛戈相交,兵不血刃,握手言和。
妹妹带来的鲜花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迅速冷冻,她以这样的方式代替了枯萎。太阳微微探出头来,我们在墓碑前俯瞰日新月异的小城,期待春风将眼前的灰色改写。
人若思念便思念,终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