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老四扬起手掌打在三哥的腿上,一只蚊子的身子顿时被拍瘪了,贴在老三带着一些泥土的腿肚子上,一点腥红从蚊子肚里挤出来,与汗珠一起糊着腿毛。
三强盯着腿肚上的那点红皱起了眉头。
不是开会吗?怎么还不发话?又热又累又烦,还有这该死的蚊子。
李国富抬眼看了看老三,从他皱起的双眉,鼓起的嘴唇中读懂了儿子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扫视了一眼四周,果断地将烟屁股按灭在桌上,坐直了上身,将两只手交握着搁在桌上,学着以前后湾村杨书记主持会议时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今天我把你们都喊拢在一起,啊......开个会。香桃....没考上......这个事呢,你们都知道了,香桃读了十多年了,成绩一直也不错,要是就这样,退了学,以后….这辈子都得跟泥土打交道了......这十多年的书也算是白读了!”
李国富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目光从自己的子女和媳妇身上一一扫过。众人皆洗耳恭听,算是满意,轻咳了一声,接着说。
“今天早上,冯校长找上门来......说......要让香桃再去复读一年。他说,香桃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这件事,你们说说看,要是让香桃再去复读........这个事行不行?你们有什么想法,现在说出来.......谁先说?”
李国富是第一次组织这样的会议,尽量把声调弄得平稳点,最后一个字说出后,他把眼光投向大儿子。
冯校长离开后,李国富第一时间已找大儿子谈论过这件事。大儿子的态度不太明朗,不过,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赞成小妹再去复读。
家里这样的情况,三弟二十三岁了,有了对象婚房还没影,四弟腊月底就满二十一,也该张罗找对象。哪一样都得花钱。
小妹香桃的成绩好不错,是读书的料也不错,但不是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没考上,这或许就是命,命里她就逃不出这个后湾村,命里她就是一个与泥土打交道的人。
如果再去复读,一年少说也得两三千块学费生活费,这钱从哪里省出来?这家里吃的喝的用的,哪里都在愁钱花,要是有可能,他真想把一块钱扯成两半,两个孩子,眼看着报名的时间也要到了,一个要上幼儿园,一个要上小学……这学费还没着落呢!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理想不能当饭吃,现实不得不面对啊!
李大强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坐在旁边的赵运枝停了手上的针线,将鞋底放在长凳上,两条细长的眉眼盯着自家男人的脸。
她倒是想看看,这个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的男人怎么说?
在冯校长没有来家之前,他们两口子为香桃的事情已争吵过几次。
从理智上说,李大强知道让小妹再去复读是不可能的,但听到老婆斩钉截铁地说,“发梦,浪费多少钱了!还去复读!想都不要想!”
妻子这样的话让他一顿火起,“什么叫浪费钱?香桃没学东西?你看到没?香桃哪一次不拿奖状回来,你看看堂屋墙上!”
“学东西有什么用,拿回来的那些奖状能当饭吃?你爸就是偏心眼,大孙子想吃个糖也不肯买,我们一家四口,这大热天的还挤在一张破床上,风扇也没有,你看到没?你儿子女儿两个人的背上是不是长满了痱子?还有这闲钱浪费在女儿身上。就算她读书再好,对你们李家有什么用?她都多大了,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还要读书?考了大学又怎么样,嫁了人还不是肥水流到外人田了?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同不同意也得看我爸的态度,我爸说供她读就得供她!”李大强嘴硬地回道。
“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看你爸?你爸供她读,就让他一个人供啊!别把我们给牵扯进去!话说他有这本事?他拿什么供?老二去了部队当了兵,是国家的人了,可以不用管,老三老四.....都已经人高马大了,哪个不要结媳妇,你爸是县委书记还是什么达官贵人,明明供不上还要做那个美梦,我看你爸就是虚荣心作怪,你说他非要供出个大学生有什么样?一个女娃子!”
“依我看,我们得和你爸妈赶快分家,从这个大家庭里分出来,你去和你爸说,把香桃分给我们,你去买头牛,再买两头猪,她可以喂牛喂猪,一面还能帮我们带佳佳和远远,这两孩子都要上学了,平时也和这个小姑亲,这样你到镇上找份活干,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自己盖房子了!我是看穿了,要是等你爸妈给我们盖房子,猴年马月也成不了。”
。。。。
李大强望向父亲,注意到父亲背后墙面上张贴的一张一张花花的奖状。花花绿绿的奖状糊了整整一面墙
“香桃是块读书的料,这个….我知道。”李大强终于开了口,“只是…..我们这个家庭…..现在困难,老三老四也都还未成家,用钱的地方……太多.......这个.....这个......”
李大强转过头看到坐在自己房间门槛上的小妹,香桃把头垂了下去,细长的脖颈弯成了弓形。。。。耳后根的头发低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脸。
李大强住了嘴,他实在不忍心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李国富有些失望,他知道,在这个家,除了他,老大的话还是有份量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孝顺人,是好孩子。
老大诚实憨厚,一直护着几个弟弟妹妹,从小到大,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让着弟妹,在十二岁那一年,自己把腿摔伤了,老大就一下子长大了,小小年纪成熟稳重的象一个小大人,许多的事情都帮衬着打理。现在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对弟弟妹妹没能象以往那样上心,但大体上他一直尽着做大哥的责任。
如果他拿出一个态度,弟弟妹妹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
李国富的心思李大强不是不明白,不然,爸爸又何必提出开这个所谓的家庭会呢,如果爸爸根本不想让香桃去复读的话,直接回绝冯校长,自己一个人直接作出决定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搞什么家庭会议?
他之所以搞这样一个民主活动,其实已经是摆明了一种态度,他是希望香桃能够再去复读一年的!召集全家人在这里,只是想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为香桃的读书之路尽一份心出一份力。
父子相连。李国富的确就是这样想的。在这几年里,他越来越觉得单靠他李国富,想撑起这个家实在太难了。
孩子们象竹子开花一般,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大,米要增加,衣要加大,小的要读书,大的要找对象,结婚的要生孩子,没结婚的要房子…….一桩桩事,一笔笔开销…….之前他一直不服老,觉得任何再大的困难也压不倒他一米八三的身子。
可是…..就在得知香桃没有考上大学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浑身散了架,感觉到一直支撑着自己的某种东西倒塌了!
信念......精神支柱……就这样彻底崩溃?
他不甘心,看到小女儿原本瘦削的脸蛋上蒙了一层阴郁,两只清亮如新水河洁澈的眼睛里总有泪光在闪,他实在不想责怪女儿,甚至连问也不愿意去问…..平日里好端端的成绩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考砸了?
尽管他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冯校长说过,孩子发挥失利比任何人都难受,现阶段,她是极为脆弱的,你们要多关心她,最好不要去刺激。每年有多少孩子因为考场失利无法承受这种打击而选择轻生?
生命大于天,李国富害怕自己不恰当的任何言行会影响女儿的心情,一直小心翼翼。不仅他如此,事实上,他已叮嘱过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允许责怪香桃半句,也不允许去刺探她考试失利的原因。
李大强开口的时候,李国富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很希望从老大的话语中蹦出某种力量,这种力量能使他再次恢复之前心中的那份信念。
可是……随着老大的讲话,他的眼神中原本将要点燃的希望之光又暗淡下去。果然……老大还是不支持!
李国富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组织的这场家庭会议基本上已没了意义。
他有些心疼地望向角落里低着头的小女儿。
“难道我们老李家就要放弃一个大学生了!”他象是在自问,又象在责问老大,或者全屋子里的人。
声音低沉,却散发着一种不满抑或是一种悲壮!
李大强红了脸,他是懂得父亲的心思的。但他实在没有办法做到象父亲期望的那样,家里实在严重缺钱啊!
老三和老四均将目光转向父亲,眼神里传递的都是爱莫能助的无奈。这个家还轮不到他们俩当家,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婶放下扇子,叹了一口气。
赵运枝此时昂起头,目光掠过丈夫的左脸,停留在公公的脸上。
那是一张起了皱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看着大儿子又似乎看着大儿子背后的方向。
“爸,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人各有命,不是我们要放弃,是香桃自个儿没那个命,是她自己没考上,怨得了谁?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是没米下锅,您也要供她去读书!可她呢……..女娃子家早早就谈起恋爱,怎么能考得上大学?要说放弃,那也是她的事!是她自个儿…..”
赵远枝的话还没说话,屋子里就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略带幼稚却激动的声音。
“谁谈起恋爱了?你在说谁?你这是诬蔑!大嫂,你凭什么说我没考上是因为和别人谈恋爱?你有什么证据?”
原本低着头坐着的李香桃忽然站起来,红肿着的一双眼睛里此时放射出一种锐利的光芒,象刀似剑。
一场争执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