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只饮了一杯酒,却回味了一生。
那雨在下,打叶上“淅沥”的响。有晶莹的雨滴顺着翠色的叶尖往下淌,欲滴不滴的样儿可惹人心痒。
这雨下得甚是缠绵,可偏生有人不领情。小九的眉头皱得死死的。
不远处,灰衣的老头在雨中跌跌撞撞的走着,口中念念有词,腰间挂了个半大的竹筒,随着他的步子左右晃荡。
老头姓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酒鬼。
当然这不是小九皱眉的主要原因......
正想着,“哐当”一声儿,竹筒扔在了小九面前,紧接着酒气扑面而来,只见那老头半闭着眼吸了几下鼻子,大着舌头道:“最靠墙的那坛,给我......满.....满上。”
小九臭着脸去打酒,这老头鼻子贼灵,一闻就知道好酒在哪,挪了好几次都糊弄不了他。
老头接过竹筒,凑近鼻子闻了闻,边摇头边晃晃悠悠的走了。
“走味喽走味喽。”他的声音在三月的烟雨朦胧中飘飘渺渺。
看,这个月第三次-----老头打酒不给钱。
就算老板和他是旧识,他也不带这样占便宜的。
小九掰着手指头数,上个月两次,上上个月......一回头,就看到老板站在窗边,出神的往外看,待那老头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老板才缓缓叹了口气,然后叮嘱小九:
“把那坛酒倒了。”
“为什么啊老板,那可是自个儿酿的啊。”
老板是什么人?小九想起以前来邀老板合作的人挂着嘴边的夸赞,师出酿酒名家,传承了一手最古老纯正的酿酒技艺,说出去就是活广告。
“因为曲老爷子说走味了。”
小九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算这小子有点业界良心。”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的老乡要办生日酒,定了老板的酒,老板就派小九去送。乡下人热情的留了小九吃饭,喝着侃着,小九就把曲老头那事说了。
隔桌立即有人搭腔,是一个和曲老头差不多年纪的大爷,喝得半醉,嗓门大得出奇:
“论酿酒、懂酒,俺只服曲老哥。你问问十里八乡的大伙儿,但凡喝过曲老哥的酒的,谁还忘得了那滋味?曲老哥的那一手活儿,绝了,真是绝了。唉,要不是他现在......算了算了,这辈子,是喝不到曲老哥的酒了。所以倒你老板一坛酒你就心疼了?”
曲老爷子坐在他旁边,醉眼朦胧的笑:“老咯老咯,酿不动了。”
小九不服,扯着嗓子嚷嚷:“我老板也是会酿酒的。”
“屁!从配料到发酵到蒸馏一股脑全让机器干,他那也叫酿酒?老祖宗的东西到他那全丢了,酿出来的酒带着股铜臭味。”曲老爷子顿时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的对小九吼。
小九打心里为老板不值。
回去小九就把话原原本本的跟老板说了。
“别往心里去。”老板的声音淡淡的,“他就这脾气。”
然后,小九从老板的口中得到了一个故事——关于酒,关于曲老爷,关于藏在酒里的过往。
曲家世代以酿酒为生,曲老爷子传承了一手最传统最纯正的酿酒技艺,酿出的酒远近闻名。曲老爷子有一个儿子,父子俩老老实实的守着小酒窑,按着曲家几代人留下的土方法酿着酒,生活清苦却也和乐。曲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历的风风雨雨不在少数,安定下来后,也没有什么大愿望,就希望好好教导儿子,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传下去。可儿子却不想待在小作坊里过一辈子。几年前,他带了几个大老板回村里,和曲老爷子商量着把配方拿出来,和老板们合作开酒厂,把老曲家的酒发扬光大。曲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两父子为了这事闹了好几天,最后儿子一气之下干脆带着配方走了,曲老爷子从此一蹶不振。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让老曲家几辈人的心血白白浪费,当然能发扬光大也好。老板们找上门时他也是挺高兴的,谁曾想老板们嫌工序太过繁复,选料过于讲究,成本高,利润来得慢,总想偷工减料。曲老爷最后明白了,他们就是想借个名头打入市场大赚一笔,压根儿就没那酿酒的心。后来果然,酒厂成名后,酒越做越差,最后竟然打着“传承古酒”的名义做假酒,没几年就倒闭了。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曲老爷子不愿认他,他也没脸回来。”
所以,曲老爷子才连带着,看不上同样做酒厂生意的老板吧?小九愣愣的想。
此后,曲老爷子来打酒的时候,小九再也没皱过眉,最好的那坛酒也再也没挪过。
日子就这样在曲老爷子晃晃悠悠的脚步中过去,转眼冬天就到了。
老板吩咐小九在店里添了温酒的器具,小九一边忙一边想,似乎,曲老爷子很久没有来打酒了呢,许是冬天太冷了吧。
最大的一场雪过后,老板的店里来了一位老太太,有点眼熟,小九觉得自己好像见过她。
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就冲到老板面前,对着老板又踢又捶,小九吓懵了,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拉老太太。
“妈!”老板喝了一声,随即又放缓了声音,“到底怎么了?”
老太太看看老板,突然放声哭了出来:“你爸他、他出事儿了!”
“胃癌晚期,你说这造的什么孽哟。”
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死老头子不愿去医院,也死活不让我找你,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老板静默的看着老太太,嘴角抿得老紧。
屋里温着酒,在天寒地冻里“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汽。
小九突然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冷啊。他终于想起来,老太太是谁了,是曲老头的老伴,有一次曲老头醉倒在店门口,就是老太太带人把他弄回家的。
老板,就是曲老爷子的那个儿子。
“你就回来吧。”老太太抹着眼泪看着老板。
很久之后,老板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终是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老板的目光依次从小屋里的物品一一掠过。
老头子没剩多少时间了,在接受化疗和平静的度过最后的日子之间,他果断的选择了后者。昨天半夜,被疼醒的老爷子瞪着一双眼问他:“还酿得出那个味吗?”他沉默了仿佛一辈子那么久,然后点了点头。
“排除邪杂之味,方能利酒质纯正......”轻轻抚上那一排排木桶,闭上眼,他好像能感觉到五谷杂粮那发酵的温度和绵软的呼吸,小屋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一晃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安静的午后-----他在手忙脚乱的忙活,老爷子坐在门槛上看他,旁边摆着一碗刚出窖的酒,老旧的酒具上斑驳着一层疏凉的午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是昏暗。小小的作坊间,隐藏着中国最传统的秘密。偶尔一回头,可以看到老爷子若有所思的蹙着眉。
那些清淡如水的旧时光呵。
老板小心翼翼的抱起一只酒坛,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开春的时候,老爷子突然偷偷从医院跑了回来。那天,正好是老板的酒出窖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坛起出来,一抬头,就看到老爷子拖着张小木桌站在不远处。早春的阳光暖融融的,打在老爷子脸上,衬得他的气色好极了。
是个喝酒的好时日。
竹筒杯,小红炉,半大的酒坛依次摆上桌,老板看着举杯将饮的老爷子,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握着酒杯的手止不住的抖。
老爷子抽空撇了他一眼,仰头一饮而尽,闭眼回味良久。尔后,又自己满上,举着小杯对着他的方向虚虚一碰,笑意在嘴角徐徐铺开:
“醍醐一盏断前尘。”
这一刻,老板仿佛看到有些在光阴里停滞不前的东西,如豆荚迸裂,热腾腾的从他身上流淌开去,鲜活地,有力地,洗涤着他落满尘埃的心。他看到那个行走在觥筹交错间的自己是怎样的左右彷徨,又看到深夜辗转反侧的自己是怎样的有心无力,他甚至看到当初离家自己,那双决绝的眸......纷乱的记忆如飓风呼啸而来,又从他脑海里穿梭而过,最后归于沉寂。
该走的留不住,该留的带不走,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变的,也是不能变的。
“任它浮世几重深。”他举杯笑接,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如倦鸟归巢般。
他或许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成为老爷子那样的人-----为了一杯酒回味一生。但所幸,在那之前,酒还是那个味,他依旧是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