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生于深海中的鱼族,若不自燃,便只有漆黑一片。
——明石海人《白描》
1
蓝舟端着自己的咖啡起身,想把看了一半的书放回身后的书架上,刚一侧身,右边闪过来一个浅蓝色的身影,迎头撞到他怀里。
“对不起。”
对方先说抱歉,那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脸蛋微微涨红,低着头,小心翼翼退后两步。
蓝舟看到半杯咖啡泼落在干净的地板上,当然,还有几滴轻巧地跃到女孩浅蓝色衬衣的腰胁处,渐变为黑褐色。
阳光透过上午时分依旧浓郁氤氲的雾气投入店内后散成千万模糊光束,晕染开浅薄的涟漪。蓝舟就在这样迷离的光芒里看到了女孩那双清净的眼眸。
然后有一瞬间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陌生的男孩已经挽着那女孩的臂弯,带着她推开玻璃门出去了。他们在外面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里低声说着话,背影融成一团,随着脚步的离去慢慢拉长。
三联书店的店员很快上前用洁具清扫了地板,并向蓝舟投来责备的眼光,蓝舟点点头,回以抱歉的微笑。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翻开那本书,找到某一页,指尖在某一段某一字行上划过。
“我闯入自己的命运,如同跌进万丈深渊。”
2
生活是个不算靠谱的鬼才导演,善于破坏一般人的幻想,偏偏喜欢尝试去搭建一些不寻常的桥段。
蓝舟和女孩的第二次见面显得有些微妙。说是见面也不准确,因为当蓝舟看着她在公园里拄着手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伐前行时,多少也猜到了她居然是个盲女。她自然看不到蓝舟,但是至少声音也是可以相互见面交流的。
所以蓝舟开口了:“你好。”
女孩大约是习惯了长时间沉浸在黑暗世界里,听觉早已取代了视觉,此刻耳朵显得尤为敏锐。
“你好,哪位?”她的声音既轻又柔,保持着一个很均匀的声线和响度,无论听在谁的耳中都算得上如沐春风。
“上次在三联书店我们见过面……”蓝舟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然后发觉这一举动徒劳且愚蠢,又放下了手,“可能你不记得了吧。不过没关系,就是想和你……认识一下。”
女孩微微惊讶:“啊。这样啊。”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杖,脸蛋又微微泛红,由于肌肤很白,看起来像是吹弹可破的水蜜桃。
蓝舟见她怔忡不已,有些急切地追问一句:“可以吗?”
女孩看不到他,但是听声音知道他年纪不大。她似乎对面向异性所需要的交际方式缺乏认识,然后又猜不到对方的身份和目的,此刻干脆闭了嘴不回答。
“你干什么?”
蓝舟循声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上次扶着女孩离开的男孩。
女孩听到男孩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伸出右手摸索着抓住男孩的臂弯。男孩看起来像个大学生,留着干净的寸头,盯着蓝舟的眼光充满了怀疑,脸上也写着明显的戒备。“你想干什么?”男孩重新质问一遍。
“对不起……”蓝舟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十分疲惫,像是被抽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我只是……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我有些好奇而已。”
“所以你想说你认错人了?嘁,好幼稚的借口!”男孩咄咄逼人。
女孩扯了下胳膊制止他说下去,对蓝舟说道:“我弟弟说话鲁莽,请你不要介意。他只是担心我,怕我受伤害罢了。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嗯,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虽然是巧合,但怎么说也算有缘吧。”
蓝舟点点头,说:“谢谢你的谅解。还是想说很抱歉打扰你了……我叫蓝舟。”
女孩迟疑一会儿,说:“我叫沐馨。”
男孩依旧不依不饶:“哼,像什么故人,我猜你是想泡我姐吧?就算像吧,你回去看你那位故人不就好了,干嘛来缠着我姐啊?”沐馨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埋怨他不懂事。
蓝舟沉默一会儿,喃喃道:“她已经不在了。”
“啊……”沐馨轻声惊呼,男孩也终于闭了嘴不再说话。
公园里原本寂静,此刻能清楚地听到脆嫩的鸟鸣。三个人对话的余韵似乎还恋恋不舍留在原地,让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
沐馨先开口了:“对不住,我弟弟他口无遮拦……”
蓝舟苦笑地摇摇头:“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本来就不知道罢了,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没关系”,也不知道是在安抚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3
此后蓝舟也和沐馨偶尔在书店会过几次面,蓝舟会上前和她打招呼,不过打过招呼之后两人没什么话可聊的,也没有谁想刻意去寻找话题,这种萍水之缘清淡得像书本的白纸扉页。
沐馨很喜欢读书,她习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虽然看不到眼光,但至少可以用指尖去抚娑到那种温暖。她有时摸摸盲文的书,有时候戴着耳机听有声书,总是安静的不像话,而坐在不远处的蓝舟则依旧一边看书一边喝下一杯又一杯不加糖的意式浓缩咖啡,从来不嫌苦,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蓝舟也会时常不经意去凝视沐馨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在阳光里闪烁着熠熠的神采,根本不像看不到东西的样子。这样的美显得残忍而突兀。
当然蓝舟也没有忽略,沐馨的脸色变得日渐苍白,有时候还会低头咳嗽,看起来十分难受。
再一次碰到沐馨的时候,蓝舟在医院挂了号去开一些处方药,他晚上总是很难睡着,因此不胜困扰。没想到路过一个病房就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沐馨。
她没有穿往日浅蓝色的衬衣或者是雪白的连衣裙,而是换上了大号的病服,那衣服罩在她身上实在是宽松又别扭。但是寻求健康痊愈的病人也没有心思去在乎这些了吧。
蓝舟自然上前询问了,沐馨的弟弟告诉他,她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自小免疫力低下,大病小病不断,这次得了重感冒许多天不见好,迫不得已只好住了院。
病床上的沐馨看起来比往日脆弱许多,但是她很乐观,和蓝舟聊起天来,说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
听说她喜欢新鲜的水果,蓝舟就每天都带着果篮来看她,这样一过就是一周。
沐馨一边咬着梨子一边听蓝舟讲话,当听到他说他喜欢喝苦咖啡时她忽然拍了拍被褥,说:“上次我碰到你,好像就洒了些咖啡在我衣服上吧?”
蓝舟笑笑,说:“不好意思。不过你是怎么发现那些咖啡渍的?”
沐馨伸长了脖子耸耸鼻子做努力去闻的样子,说:“我的鼻子跟耳朵一样灵的。”
蓝舟语气里不由有些可惜:“如果你的眼睛也很正常的话就好了。”
“没关系啊,看不见未必就没有好处,”沐馨认真地说着,眼睛依旧美丽,脸上都是真诚,“其实啊,两年前我做过一次器官移植手术,有个好心人给我换了眼睛,可惜手术不太成功……我还是看不到东西,但是,亲朋好友们都说我的新眼睛很漂亮。所以,我还是非常感激那个好心人的。我觉得,这双眼睛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是它是刺破我身处的无边黑暗世界的一束微光,让我不至于终日面对漆黑一片。”
“是很漂亮。”蓝舟回应。
沐馨忽然问:“对了,你说过我很像你一位故人,我有点好奇,到底是哪里像……哦,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你不说也没关系的。”
蓝舟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
“眼睛。”
4
蓝舟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天色黯淡下来,夏夜的空气依旧咸湿而温热,正如外面行人额角滑落的汗。
蓝舟没有告诉沐馨,那个故人就是他离去两年多的妻子。他照例打开老旧的木匣子,里面装了许多封书信,是大学时代他和她分处两地往来的情书。书信很多,叠了一整匣子,蓝舟每次看过几封信后都难过不已,合上盒子不敢再看,生怕昔日甜蜜的回忆变成苦涩的游魂来纠缠他。
可是他又有哪一时一刻可以忘掉那些回忆?回忆在脑中的时候还算安分守己,如果一旦在心里扎了根,那么任谁都无法铲除它,只能听天由命看它何时发作。
她终究离去了,不可避免地撕碎了爱情,远走高飞去了另一个世界,永不回头。
蓝舟突然无法遏止地想念她,他的爱妻。于是他疯狂地读着那些书信,一封一封,完全停止不下来。他感觉回忆的阴影已经完美地附着在他身上了,以后可以自由地兴风作浪。但他现在只有孤独,没有害怕。
最后一封,却是妻子病逝前几天给他写的信。
信上满是诀别的留恋,读来简直叫蓝舟肝肠寸断。这两年里,蓝舟失眠严重要靠药物助眠;他开始喜欢上了不加糖的苦咖啡;他甚至抑郁到自杀,可是自杀未遂。他终于可以确认,妻子的离去就是一切的理由和解释。
蓝舟知道自己虽然不盲,但是同样身处一片漆黑的无边深海世界,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那么一束微光刺破黑暗照耀在他身上——那就是沐馨那双像极了他妻子的眼睛。但是他读完最后一封信,却发现了想都想不到的真相。
信纸里夹了一份协议书,项目是器官移植手术(眼球),上面特别写明了眼球移植手术现在还处于临床实验阶段,技术水准难以达标,成功率低且风险大。捐献方是蓝舟妻子,受植方则是“沐馨”。
原来沐馨那双眼睛,本来就来自他妻子。
刺破一片漆黑,照耀在他身上的那束微光,现在终于从模糊变得无比清晰。
5
蓝舟再次来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一张空荡的病床,沐馨早已不知去向。一询问医生,却说沐馨病情恶化,昨晚家人就替她办了出院手术,说是要转到别的医院,也不知是什么医院。
蓝舟失落地出了医院。
此后他只要一有空闲,就到三联书店去等,希望可以再次与沐馨相遇,可是沐馨没有出现。后来实在等不到了,他向公司请了三天假,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医院,却根本找不到沐馨的踪迹。沐馨似乎人间蒸发了,又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蓝舟失望至极,在路边的墙角蹲下来,抱着双膝,脆弱得像个孩子,然后眼泪哗啦啦直流,止也止不住。渐渐地,他甚至感到深陷一片漆黑之中,明明是大白天,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来自阳光的温暖。忍不住大声号哭起来。
他再也见不到那双眼睛了。
原本困囿在深海的两条鱼,彼此靠着燃烧自己为对方提供微光,现在却再也无法相遇。
“是谁在哭啊,蓝舟,是你吗?”
听到熟悉声音的蓝舟抬起头,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那个熟悉的沐馨,她拄着手杖,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浅蓝色衬衣。
蓝舟陷在巨大的惊喜里,极力制止哭泣,忽然感觉心里每个角落都被微光所填满。于是他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吐出两个字: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