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懋緰与良胜曾都是很俊美的孩子。在他们上高中的时候,懋緰爱上了良胜,良胜爱上了懋緰。懋緰有一双奇异的薄茶色瞳仁的大眼睛,良胜也有一双奇异的薄茶色瞳仁的大眼睛。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被误认为兄妹。这种来自他人的错误的直感,在暗中塑造着两人的关系——也许因为他们都察觉了对彼此的依恋却又不知道如何承认它吧?仿佛这种被误解的“相似”就是一个甘美的念头,替他们解释了那些彼此之间经常体验的秘密的共感、无言的谅解与静谧的信赖,让他们在还未认识“爱”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之中走过了相当远的路途。
懋緰与良胜曾都是很自以为是的孩子,这一点比起早恋更令老师们头疼。他们擅长为一些比较出格的行为赋予意义。比如一天二人以想文化节的点子为由,光明正大地缺席了跑操。两人埋头疾走之际,懋緰满心忧虑地问良胜:“真的没关系吗?”但自己反倒是渐渐走到良胜前头去了。良胜以“我们是在干正经事呀。”结束了对话。
二人在公园常青藤浓重的阴翳下放慢步子。懋緰不安地四处眺望,留意着伙伴在阴影中若有所思的面影,心里充满了想要为这个不太正当的时刻分担的决意,慌忙地提出各种想法。良胜不动声色。他有一种完全可以捍卫当下的无碍的决心。他想要接住懋緰飘摇的神经,将她引向对这个时刻的质朴的兴致中去——“我们到对岸去。”“对岸,是哪里呢?是指藤萝小径终结的地方吗,是指那晴空露出一角,光芒连成一片的地方吗?”少女跟随着少年的脚步,仿佛被一种早已在心中熟稔、却无法捉摸的念头拖曳着,她望见良胜沉稳的脊背就像一扇不断呼应着她的门扉。良胜也感觉到了少女紧密、安静的跟随,幻想出一只小鹿踏过落雪的原野时留下的细密的蹄声。不知过了多久,这仿佛在暗中蒙蔽了两人的绵延上倏地掠过一丝薄明——在他们身侧闪露出一片小池塘映照着阳光的水面。随着两人走近,池水中腐叶与苔藓的气息更加新鲜浓郁。枯叶与淡薄的云影交叠于沉郁的镜面上缓缓飘动,渐渐疏散了懋緰心中的焦虑。少女为他们终于把握住了这段时间的一点意义而顿感放松。两人都出神地望着池面上透明的水蜘蛛留下的微小的涟漪,竟同时想象那会不会是神的不可见的手指在轻轻触摸。
消闲结束的二人理所当然被老师逮住。当着同学们的面儿,倒霉的一对儿被叫到讲台上。懋緰的心直打颤,不知为何她诞生了一种想要为良胜担下责任的冲动。少女并没有一定要守护良胜的心愿,因为她了解少年有着执着而刚强的内心,只是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奇妙的欲念——这无疑是既朝向良胜又面对自己的欲念——从少女积郁的心绪中涌现出来,如同作画时为接下来一瞬的勾画已经预备下了深密的底色。懋緰闪动着她机敏的小鹿般的大眼睛,目光从老师转向良胜,又从良胜转向教室的格窗。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倾泻进来,制造出一片紧凑的静谧,就像她的优柔在与那种冲动对峙时的紧绷的止息:“这窗外的世界是多么无动于衷啊,而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懋緰心想。此时良胜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少女只觉得那眼神仿佛是自己的一般,却受到某种注定之事的嘱托,不由自主地在其中安定下来。而后她听见少年果敢的声音:“这是我们两个一起决定的。”
老师有点惊讶,他以为男孩子一般会主动承担下责任来,但两人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标准。于是便说了些难听的话,让二人都出去罚站了。
门外,少女泪眼婆娑地注视着良胜。之前她在众人面前想要守护良胜的念头,已经全部转化为此刻对他的依赖。少女觉得良胜既打破了自己的欲念,也保留了那种欲念,现在她只能在少年的心中索取了。少女率真而焦急的求助的姿态令少年感动不已,为了守护他们二人,他萌生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清纯的确信——良胜确信他们都有神明一般不为人知的心灵,正是这种确信能让他们轻蔑责难。
懋緰无疑也确信这一点。在他们相遇之前,他们的成长中找不到一丝阴翳。富足而温纯的家庭使他们的心灵远离了不良风俗与市井文化,却也造成了一种带着骄矜意味的不足之感。少年与少女皆不满于生活直白的馈赠,转而希冀于某种隐秘的逸乐。明明身处优渥却因内心说不出的缘由而深陷于虚幻的不甘之中,又时刻出于同情的美德而被矫饰所致的羞惭折磨的二人,在彼此接近的过程中体验到了某种解脱。那是因为他们都确信看见了自己在对方心里的明澈的投影,便允诺了相互扶持的使命。他们都确信可以凭借不放过任何一种内心自在力量的诱惑来丰满那个对方心里的自己,从而去往还未涉足的憧憬之地。可那会是什么地方呢?良胜注视着懋緰满含信赖的目光,隐约地感到那是她站在自己心中的未闻之国向着他所站立的那个未闻之国喊话。可当下他既无法细致地体察懋緰的内心,也无法清晰地在心中安置自己对同伴的奇妙的依恋。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之感向他袭来,良胜感到自己仿佛一只被初春的疾风吹得鼓胀起来的小帆。
夕阳鲜烈,仿佛充溢于少年胸膈中的过于纠缠的情思,令他焦躁地寻找一种行动的解放。少年终于在一个狡黠的闪念中安顿下来,他想到可以教少女折纸飞机。良胜走到窗前,撕下一页作业本放在窗沿上,又递给懋緰一张。少女也被唤起了新鲜的逸趣。她从含泪的眼中看见少年的手指像织机的梭子一样在纸上穿行,纸的另一半在风中哗啦啦地浮动。
“你的叠好了吗”良胜问。
“嗯。”
少年故作沉吟地抬起胳膊,白色幻影顿时从他手中逃逸。懋緰一时分不清纸飞机和少年闪露的皓腕,她的耳畔传来风吹起衬衫袖管的清泠的声响。少女遥望一只纯白精灵翩跹于空寂的校园,徜徉于淡金色、浓郁的夕阳的舞池中。那片恍然间仿佛此世未有的霞光,流转于彼岸般的无数窗棂、华丽的杉树梢头再度回到少年眺望的眼眸。懋緰瞥见少年那双满含喜悦的眸子忽闪于他细薄而坚挺的眼睑内,她从那一瞬的燃烧的视线里捕捉到了良胜夕阳般明媚而赤诚的希冀。未等良胜的飞机降落,少女掷出了她洁白的心声。那心声仿佛有感应一般,追索少年的希冀而去。
那一天,二人都出神地望着在空中几乎重叠的纸飞机,惊讶于这无比动人的譬喻。二人都把此事当作一种暗示,良胜觉得这就是他此生会与懋緰结缘的预感。那些未曾体验过的、一直不敢于幻想的巨大的幸福突然向他倾泻而来,让这个未谙世事的小子不禁心头一热。而懋緰也被这神谕一般的巧合怔住了,没有忍住再次落下泪来。良胜轻轻扶住少女的肩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庄严的爱怜。他想到懋緰一定是因为也看见了他心中所想的那种命运意味的东西而既感动又惶恐吧。可那种巨大的幸福的意味——在良胜触碰到同伴的身体的瞬间如同天国的鸟羽般落到他们身上——顿时因为这来自高渺之处的恩宠而变得令他难以承受了。本因犯错而被放逐的二人,却阴差阳错地受到神明的爱戴,少年觉得他们好似传说中隐瞒世人而相恋的天子与公主,凭借着轻蔑尘寰的骄矜相互酬劳各自的命运。在这相互酬劳所致的蒙蔽中,是否暗含着一种堕落的可能呢?良胜越是觉得这种被秘密祝福的情感弥足珍贵,就越是感到他们两人被隔离出来,从此只能搀扶着前行在迷雾中了。但良胜无法得知的是,少女震悚在自己心中关于那一瞬的幻影里,在那幻影中她已饱尝了一种良胜无法参与的、无比明亮的意识。令懋緰感动流泪的,与其说是关于他们情爱的预感,不如说是在于她真切地完成的那美好的一掷。一直追随着良胜的懋緰,第一次感到她离自己心中的欲求更近了一步。可难道少女心中的欲求,不是对于良胜萌生的爱的欲求吗?对此懋緰根本无法回答,当下她只希望可以一直跟在良胜身边,期待着下一次放飞她的纸飞机的时刻。
平淡的学生生活照旧,但似乎已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经历了那件事的二人,行为中总透露着一丝不自然的调子。两人中间渐渐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远,平时见面也只是对一下眼神,也不经常一同行动了。那件事在两人的心中产生的奢想,留下一种如同目睹花火燃尽的郁屈之情。像他们这样崇拜秘密的孩子,是很难从征兆中脱身的。纸飞机的预言令二人都已经把对方视为了共同进入譬喻世界的唯一的同伴,但奇迹的效力随着时间渐渐淡薄。找不到更新鲜的神秘力量的二人,都各自在心里苦恼着。这种颇为神经质的避讳在一天突然终结:那是他们几乎是同时猛然发觉高中生活已经所剩无几,一种离别的预感痛苦地占满了心间,却也多少填补了长时间无事可做的空虚。他们重新面对彼此,仿佛是这段迷失令他们终于找回了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更亲密的默契,两人无精打采、因无为而愧于对视的眼睛重新闪动着坚毅的清辉,那是他们都憧憬着已经完成奇迹的二人所能凭借这种预感而抵达的地方。他们各自在心里筑起了悲哀之城,迫切地想要在夤夜之时住进对方的城邑,来眺望晨光熹微中自己的城邑那如梦似幻的美丽。他们彼此的爱,就像是在对方心里修行那般。然而时间已经不多了,未来如同隐现于秋雾中的落花般飘忽不定。二人恋慕的对方心里的东西,除了一种相似性所带来的明镜般投影自身的功能以外,是那因想象之爱而变得孤高自许的心灵所允诺的通往憧憬之地的道路。他们越是深入地走进对方心里,就越是难以忍受遵循日常而迈出的必要的、缓和的步伐。二人都秘密地将毕业那一天作为他们必须有所抵达的最后期限——他们已经沉迷于抵达的意识中,尽管仍对彼岸一无所知。
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良胜邀请懋緰去海边度假。胶东半岛凌厉、轻薄的海风吹拂在二人燥热的心坎上。清晨的海滩被包裹在瀼瀼轻雾之中。少年牵着少女的手,两人在一处冰凉、湿软的沙地上站定,等待着潮水将他们浸湿。良胜的心砰砰直跳。这位信仰行动的少年,在第一次牵起少女的手的时候也只是稍微眩晕了一下,就随即沉迷于自己英勇示爱这振奋心灵的举动中,此刻却羞于低头看懋緰光溜溜的脚。那对薄瓷胎般光洁的玉足紧挨着良胜,被一点泥沙给弄脏了,令少年心中产生了近乎罪恶的兴奋感。
他们聆听波涛从远方一点点传来它将要抵达的消息,仿佛在聆听海神庄严的呼吸。一瞬间,裹挟沙砾与浮藻的海水繁杂的触感,伴随着沁入肌骨的冷彻从脚底升起。而后,他们都听见了那种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到近前而又破灭的声音。海潮在身后沉寂下去,仿佛雨水凝聚之前逸散在静谧的云朵之中。但紧接着远方又传来新一轮高昂的喧响,如同古战场上沉郁的军号,令他们身后散佚的水之部队纷纷再度集结。流沙在他们脚下收敛,暴露出被海潮遗落、兀自反射阳光的贝壳。少女蹲下来仔细观察,她的心中不禁诞生一股比起神伤更为酷薄的意识。想来贝壳不是极为残酷的东西吗?因为其坚硬与反照的矿物般的特征而显得无害,但本身作为生命主体的内脏早已被大海扯碎,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是否大凡能够为世人所把握的事物,都只是流转不息的生与灭中的一瞬的结果呢,自己即便可以继续与良胜一同沿着预感的海岸徘徊于无尽的梦里,也不过是徒增些像失去内在的贝壳般空洞的感受罢了。也许唯有跨越这清浅的水乡泽国——“啊,或许便是那个憧憬之地了。”少女眺望连接着云峰的海的尽头,她既笃信又绝望地想到那个一直以来促进他们前进的骄矜的力量也会为他们指引道路。
日上三竿时,整片海岸被暖融融的阳光垂幸。少年拉着少女在海中嬉戏。他们把头潜在水里互相抓对方的身子。良胜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佳。懋緰因为屡屡碰不到良胜,却总是被他戏弄,干脆赌气走到岸上。明丽的阳光下,懋緰出神地注视着自己风干的皮肤上正在析出些亮晶晶的盐粒。感受时常如同亲近于肌肤的海水,一旦蒸发飘散,还会留下精神的盐碱。少女的脑海中似乎蓦地出现了微小的振奋,她忽而觉得这些细密的矿物就是可以组成她本质的东西。懋緰沉浸在观念世界而不曾感到寂寞,也许正因为这种精神不断与她混同的体验吧?少女不断收集自己心绪的结晶,将它们藏匿在闺房的百宝橱里。
水中的少年抬起头来,隔着水雾看见坐在浪花边缘上明媚的女体,仿佛看见了某个遥远记忆中的白色幻影。那幻影仿佛就是良胜在自己心中执拗地孕育着的感伤所形成的懋緰。这个敢想敢做的少年,始终相信行动,依赖于行动,终于只能倦怠于行动了。如今良胜不知道那份在他们中间不停地演化的情谊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托举起来。他想要再次把握那个午后二人掷出纸飞机时无可促迫的行动之源,却总是因为已经发生过那样的事而令想象的墨汁先一步浸染了源头,让行动变得好像做戏一般。良胜隐约觉得已经达成了一个奇迹的他们,只能通过另一个奇迹获得拯救。他知道神的公平性是不会轻易允诺奇迹二次降临的,为了制造一次“人工的奇迹”,也许需要付出巨大的不自然的努力来抹消矫饰的痕迹。良胜在心里抓住的那种将与懋緰分别的悲哀,在他看来就是制造奇迹的必要的材料。这种悲哀中依然苦闷地贯穿着少年对自己健壮的膂力的纯然的信念。他在现实的海洋里奋力游了几个来回,感到自己同时也在那片悲哀之海中逡巡往返。
少女听见水里少年的呼唤。当她再次入水的时候,懋緰想象着大海要溶解自己脆弱的结晶化的身子,不禁感到一阵恐怖的愉快。两人浸在被晒得暖和起来的水中,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互相迷失了。良胜于是顺着少女随波飘摇的指尖寻找懋緰。玩到疲惫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注视着对方笑出声来。二人都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自己心中那种意犹未尽的、对虚幻之事的无稽的渴望,但眼下疲惫感削弱了他们严肃地维持伤感的神经,让他们突然想要自嘲一番。良胜也许不知道的是,懋緰也在心里更深刻地孕育着行动的种子。她期待着良胜能够再次站出来,并已经下定决心,不论是怎样的事,她都会追随良胜而去。少女在心中无数次地重现神迹发生时的情景。在梦中她又来到那扇窗边,那时少年正要掷出纸飞机。少女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印象而迟疑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纸飞机晚了一步,令奇迹擦身而过。懋緰望着良胜依旧愉快却若无其事的表情,痛苦地记起了奇迹实现时的样子。她抓住良胜哀求着让他想起来,不住地重复道:“不是这样的。”......清晨的枕边总是积蓄着些少女的清泪。
当超自然的事物来临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被唤起一种内心中较为生疏的部分,仿佛那种生疏中承担着一直以来憧憬而不可得之物的姿影。良胜由于从来没有被行动的意念所牵绊,因此徘徊于行动底层的一种意识——其中有能将二人的轮廓在远方加以反照的微妙的惠爱。懋緰因为一直同行为世界保持着距离,那种突然凭借行动而取胜的印象一直鲜明地触动着她的神经。可以这样说:二人被奇迹加冕的时候,就是他们受其侵蚀的开始。他们那始终在彼此身上流连却又执意要穿透彼此的对望,就是满溢的、被奇迹侵蚀的希望所呈现出来的病态吧。良胜的心为他在那件事后陷入的优柔而悬置着,如今在面对懋緰时全部转化为一种对她的隐秘的亏欠。而一直期待着奇迹再次降临的懋緰,一方面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可违抗的梦幻的诱惑拖进深渊,同时也总是意识到某种类似于新生事物萌芽般的气息在心里壮大,仿佛要执着地开辟出一片翻涌着亮丽白浪的新兴之国。但自己是何等的势单力薄啊,懋緰的心里,满储着一个超越性的生命的不朽的东西和无力于它的绝望。少女感到自己在暗中积蓄着的完成奇迹的力量,就是在最恰切的时刻识破神的意旨的敏锐。但眼下属于他们的坚毅而沉静的步伐还没有迈出,懋緰觉得当良胜的勇敢之心被唤起的时候,就是自己不再有任何犹豫的时刻。
在这个纷乱的,预感着离别的盛夏的海岸上,还有另一个未知的海岸,少年和少女牵着手在那里徘徊。他们不通过互相理解,而是彼此间不可思议的感应与郁结,催生着这个未知之地向着广远处扩展。或许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是情窦初开的一对儿,如果被迫要分开,也只会短暂地悲伤一阵子,而后就投入各自新的青春的世界吧。
傍晚时分,年轻的一对儿靠在一起在沙滩上休息,海水顺着二人的身体淌落进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里。此前,他们完成了此生第一次纯净的、如同飞翔般的接吻,率真而恍惚的二人都隐隐地饱享了对方唇上的那种炽热的空虚。懋緰感受着自己身体上传来的良胜身体的美好的震颤,忽然想起之前在英文课上遇到的很有意思的一篇文章,是一篇克尔凯郭尔的评传的节选。
“你还记得那篇人鱼的故事吗?”
“是艾格尼丝的传说吗?”
“嗯。”
两人都沉迷于这个充满诱惑力的故事:
“人鱼用甜言蜜语诱骗海边的少女艾格尼丝,打算将她带去深渊中吃掉。然而少女却从人鱼身上找到了她所寻求的东西,找到了她凝视大海深处所要找的东西。艾格尼丝愿意追随他而去。当人鱼将她抱入怀中,艾格尼丝充满信任地搂住他的脖子;当人鱼准备带着他的猎物潜入海中时,艾格尼丝再次注视着他,带着信任与谦恭将自己的命运托付于他。”
“我们来表演这个故事,好吗?”懋緰突然恳求道。良胜注意到少女的眼中显露着前所未有的、夕阳般欲望的光焰。
他跑进海中。懋緰朝着他挥手示意。良胜全身浸在水里,待他再起身的时候就成为了人鱼。良胜想象着水珠从他光滑的鳞片上滚落。他双脚并拢一点点向前挪动,晚风吹动他肋骨上的鱼鳍,饱尝了凉意的肌肤正在完成一次海底生物的喘息。
懋緰仿佛露出满意的微笑。她在沙滩上踱步,一会儿把两手插在胸前做沉思状,一会儿仰头看着天上储湛着余晖的云朵。然后她背过手去,用脚尖轻轻沾着沙子画圈。通往城市的天空下,浸染了夜之青蓝的晚霞萦聚着端丽的粉色,少女纤柔的体态仿佛是夜晚那件巨大洋装上银白的拉链。紧接着她假装突然想起什么,望向绵延而去的海岸的尽头。一阵晚风袭来,她捂住缀着花饰的、中世纪风格的宽边帽子,目光仍旧一动不动。
有一刻良胜为少女的美艳惊呆了,几乎忘了要演戏,只想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去。但他瞬间又被一种足以使他痛心的念头绊住了双脚——那里重又长出了半透明的鱼尾。此时懋緰的美,并不是面向良胜的美啊。如同新婚的夫妻站在红毯的两端眺望彼此,因为共同拥有的那种爱的喜悦而令面颊也放射出光彩,人世大多数的美,想必尽皆是由于相互自照的感情之光能把被爱者映衬得晶莹透亮——但良胜为何会感到,此时仅仅沉浸在自己隐秘梦想中的少女才是他见过的懋緰最美的模样呢?
良胜感到他被浸湿的脊背正受到晚风的侵袭。那种微微刺痛的意识被他保留下来,成为不断从肌肉里生长出的鳞片。这从“大海的黑暗深渊中跃出的”诡秘生物,想必有着完全不同于世人对人鱼的人性化的遐想。他感到自己年轻的筋肉正在转变为更加残酷的、金属性的甲壳。逐渐酸痛起来的、只能并脚跳跃的双腿,凝聚着穴居者幽闭的生之隐忍。
“艾格尼丝......”
未等他发话,少女向他奔来,如花儿般顺从地跃上他敞开的双臂。少年只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少女身体的纯然的重量,那是几乎察觉不到那是一副身体的、不带任何僵滞之感的顺从。他感觉脖子被枝蔓缠住了,温热的植物性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畔,少年听见恍如花朵绽放时细微的声响:“快一点吧,良胜。”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眼下他究竟是人鱼还是良胜,少女是懋緰还是艾格尼丝呢?但毫无疑问的是,少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他飞奔起来,健朗的肌肉在薄明的夕照下蠢动着绛紫色的淋漓的水珠,仿佛披挂着一具来自深海的甲胄;他看见夜的征兆与命运的某种不可告人的成分一同在少女的身上沉降,令她的面孔恍若一块不再属于人世的暗淡的水晶。少年心中萦聚着无量的爱的尊荣,他从少女的轻唤中再次体验了那种欺瞒了众生的意志。少年倏忽觉得他们都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了,这赠予他们的另一种生之特权就是故事被写就的时空里的生之困厄。因为经历的每一个瞬间都从注定的未来朝他们飞逝,当下才具有悲剧性的义无反顾的余地。少年借助深海之力再一次发现了通往他们憧憬之地的道路,一如一年前他决定放飞那架纸飞机——走向大海!
走向大海!这种意识仿佛谁也无法读懂的符碟,令二人心中再次充溢着莫大的骄矜的幸福。当海水浸湿了少女双腿的时候,她从那冰冷的触觉中更深地觉察了自己已成为猎物的命运,于是更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少年。
刚刚一直在岸上抱着少女奔走的少年,此时也突然感到了水流的浮力,仿佛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身上再度涌现出新鲜的活力,他开始奋力朝大海深处游去。少女挽住少年的肩膀,如同交叠在一起的骈行的小舟。即将坠入海中的日轮浓烈地映照着二人的眼眸,他们都战栗于这蓬勃与消逝共同起舞的时刻。在他们追逐而去的地方——那个未知的、火焰消隐的远方,浮泛着失落之城最后一座金色拱顶......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感到了刻骨铭心的疲惫。他握住一直放在肩上的同伴的手,却没有得到回应。懋緰像一件衣服般垂挂在少年的身上,仿佛陷入沉睡。良胜艰难地摇动她,此时海水不停地往他喉咙里灌。
“懋緰,你怎么啦?”他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懋緰半闭着眼睛。她倚靠着良胜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沉,每一次眼看着海水要没过她的时候,良胜就奋力把她提起来。轻薄的微笑浮动在少女的芳唇上,暮色与水色在她的面影上交织成一张虚幻的面具,飘零的话语如同骤然断裂的串珠一样坠击在少年的心上——
“对不起,良胜......在岸上的时候......我吃了药。”
夕阳轰然沉落,海上一片岑寂。
从芝罘区向东的辽阔的海域里,星散着无数岛屿,隐栖着被人们遗忘名字的众神。人们忘记了岛曾被神明眷顾的过往,但仍然在登岛时按捺不住心中祈福的愿景。众多岛屿的根,全都在深处与大陆紧紧相连。它们互相传递着意味深长的眺望,犹如沉醉于将彼此间秘密的纽带隐匿起来的恋人。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也许只有几位在冬青叶影中徜徉的年轻的神祇目击了那晚的事件:人鱼带着他的猎物潜入深海的巢穴。在此之前,艾格尼丝曾在人鱼的耳畔留下了最后的讯息。在无尽的暗潮与晚风的嗡鸣中,人鱼清楚地听到了那声竭尽全力的告白:
“良胜,这就是我掷出的纸飞机啊。”
少年先是一怔,而后便和少女紧紧相拥在一起。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她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
两家人为此事悲痛不已。他们决定不再耗费人力打捞尸体,不久后为两人打造了两只白色小船,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放入海中。盛满鲜花的小船上,摆放着两人的相片,刻着两人的名字,向着还未涉足的憧憬之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