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零碎的灵感被整合了。没有意思,又有很多个意思。
一 翅
朝九晚五的生活是他的常规,也是每个人的常规。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要翩翩起舞但又随即停止了。所以他轻盈地行走,在踏步的时候像一只气球一样饱满地触地,或者像蜻蜓那样点一下水,然后,失重一般软绵绵地飘起来。他就是这样子回家的。回家后,他就会把翅膀从背后取下来,折好放回抽屉里,还不忘用小刷子打理一下。取下了翅膀后,他的脚步厚实地像西瓜坠地一样了。他听到了厨房里炒菜的声音,那是他妻子制造的美妙的喧闹。
“你以前回家也不取下翅膀的。”妻子说。
“啊,是那样啊。你以前看到我时时刻刻都带着翅膀。”
“它让你的脚步变得优雅。”
他想起了她曾经的夸奖。她总是说他走路时像跳一支圆舞曲。“可是我丑陋极了。”他说,“我不是翅膀,我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时不时还晕晕乎乎,横冲直撞,不知所措。没有翅膀的状态是我真实的状态。事实上我不会跳圆舞曲,我笨拙的脚步连自己都会绊倒。”
妻子这时候终于转过身来了,她润红了的双眼朝着他打量:“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要求你会跳圆舞曲啊。”
他可以在这时候拥抱她了。一般来说,从背后搂住他妻子会略显生疏和羞涩。他再一次觉得他又主动了。她这次肯定想抱他,因为她既然都转身了。但是她没有。她想这么做,他已经学会了去察觉。为什么要去冒昧以求呢?不过这都已不重要。前面有几年的时光缓缓淌过,此时他们相拥在一起,他的翅膀安静地躲在角落。
二 失明
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人。他的年华已经在视觉的缺失下日渐模糊,他看不见日历的圈记和时针的走动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去计算自己的岁数。他的双眼开始灰白,但是都闪亮地充满生机,于是他的瞳孔虽然散大但却日渐美丽。他的泪水清澈透明,也全然没有经验用语(浑浊的泪水)的侵蚀,仿佛在无序、无止的时间里酝酿出了甘甜。
他尝试让甘甜的气息洒落在一杯红酒里。他用嘴唇抿了一小口加料的红酒。无数记忆的精彩纷纷呈现在黑暗之中。这是记忆的寻找,这是意外的收获,他说。我的前路暗不见底,我的身后却色彩缤纷。他加了更多的红酒,也就加了更多的料。记忆在眼前的黑暗里开始摇晃了,编制在一起,原来记忆也喝醉了酒,开始不分先后、不分方向地跑来了。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因为眼泪已经用干,全加在了酒中。僵直的身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是黑暗温柔对待他的一种方式。
三 书生和蚂蚁
长袖书生,无法意气风发,也不能挥斥方遒。帖子上偏没有他的名字,他只能看见周围的人上蹿下跳,又惊又喜,急忙呼爹喊娘求赶考的路费。城门内的风雨茶楼,此刻门可罗雀,人烟寥寥,便可选一佳座,面朝绕城的河水,让店小二送上茶来。
朱红色的方形窗格之外,绕城河在一片青黛色的烟雨里静谧着。而此刻书生仍心愁难解,遂只能眼观桌上一小瓷杯里的茶叶在茶水里打着旋沉降下去。他只觉得身边一片潮湿、朦胧,脱下大衣,解双布鞋,也难解水珠沾在皮肤上的难受。奈何一个蒙蒙细雨的春天这般折煞人也。
蚂蚁。蚂蚁。蚂蚁蠢蠢欲动。一队蚂蚁沿着杯沿,一个个投赴在了茶水里。是否因为潮湿而机敏了它们的意志?何以在茶水中自寻死路?书生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如忽而从地缝冒身。他只是警觉地观察蚂蚁在茶水中翻腾、打转,数脚朝上,纹起阵阵波形。他心生恐慌,面色不由得惨白。为何有此等诧事?自觉着,从进入风雨茶楼,选定此座以来,双腿如定住般无法起身,头发在湿气下早已打湿,腹部如置于水涡当中。他的大衣已脱下,置于身旁的长凳,而宽松的腰带和内衿都湿得如此之快。魑魅魍魉!书生无法自由呼吸,邪妖般的湿气逆行着鼻息进入胸腔,液化、堆积,让他双眼突鼓、大嘴喷张。茶杯中的蚂蚁越发地多了起来,于是茶杯开始立不住、站不稳,在桌面上蹒跚、摇摆,眼见有欲倾之势。书生只觉情境不妙,需赶紧离开。可脚下已生出数寸深的茶水,紧紧抓住他脚趾不放。桌脚摇晃,茶杯领着桌子一起摇晃。好似一只地震中的铁鼎,何以有如此镇压外物的魄力?只是一只小茶杯!茶中不知有多少投赴的蚂蚁!
茶水像倒下的躯体一样,发出震耳的倾倒声。书生只觉着忽而有一刻,心神已醒,遂从护城河中窜出头来。他的大衣还在岸上,布鞋也留在了岸上。原来落入水中自尽未遂竟会生出此般痛苦。此刻,书生只愿能有恩人相救。他双腿如定住般泡在河里,胸腔里灌入河水,头发全湿,身体一升一降,难阻体力不支而渐有沉降之势。是否由潮湿机敏了他的意志?眼见蚂蚁排成一队,在河岸逍遥地爬行着。此等小的虫豸也能瞧见!而他的呼喊声却因落水太久显得混浊不清,县令巡视的马蹄声离护城河越来越远。
四 女孩的哭泣
她走着走着就哭了。之前还顺顺畅畅的,忽然她就不知所措。树叶在凉风中沙沙作响,脸上晶莹的泪珠也被吹动了。她坐在大石板上一动不动,于是一滴眼泪好奇地发问了:
“主人啊,你是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姑娘,为什么要哭呢?”
她听见后,止不住又哭了。那颗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沙土里,消逝在体温与地面的碰撞中泛起了热气。另一滴新的眼泪从眼眶里滑下来,问道:
“一切不是很好吗?主人啊,迷人的女生,心地如冰雪般洁白,为什么独自哭泣?”
女孩不明所因,当某些部分的她在积蓄时,一切又没有着落。她兀自地抑制住了抽啜的声音。那滴眼泪安全地触及到了上嘴唇,汇集成饱满的一粒,进入了口中。眼泪最后的声音中,依稀还有挥舞的模样:
“再见,美丽的女孩,再见!生命是一片混沌的。你我都是某一个瞬间孤独的呼吸。”
五 严肃的好处
严肃的人自有严肃的好处。
我是指,一切事物都从容不迫、井然有序,排列成了黑白相间、大小相同、矢量取向一致的正方形集合。
上楼梯时,不要漫不经心地左右脚节奏不齐。如果让膝盖旁的大、小腿呈九十度的笔直,抬到脚掌离本级台阶大概六十三厘米时,方可走到上一级台阶了。然后,请以此类推,让另一只脚光荣而规矩地重复上一个动作。会发现,每隔四点三秒,就听到踏在梯子上的“啪”。啪,啪,啪,间奏是那么整齐而精确,一种奇妙的声波形会与心中某个心室的瓣膜产生共振,从而有一种严肃的快乐感。这是因为此频率下的机体中,某种胺的浓度达到了上限,激发了脑后部中枢的生理活动。
不过这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写文章也要严肃地切合主题。
接着,上了楼。走廊在右侧。请以右脚为转动轴,左脚的活动半径会更合适。转体的过程是一个完美的圆周运动,通常地面的静摩擦系数足够大,不会担心离心而摔倒。请注意,头、后颈、脊椎在全部运动过程中维持铅直状态,并保持在一条铅直线上。这是一种标准而不失风雅的转体姿势。有谁再从姿态窥测你的心理活动时,那都见鬼去吧。
另有补充,睡前一定要做一个仪式。平躺,被角平整,此时可以伸出右手。请模仿希特勒在军队集会时保持敬礼的手势,这对消灭睡梦中的潜意识有好处。这是决绝而干脆的,你成功完成了与无序因素的抗争。然后,你的头脑开始了“充电”的过程。如果你白天做得很好,这将被拟合为优异的一阶动态电阻、电容的充放电过程,周而复始,理想状态下没有损耗。
警告。最新漏洞已被报告。该睡前手势有被暗杀的风险,现尚存苏维埃红军的间谍残余势力。修复方式暂定为——睁眼睡觉。不过这并不能保证你不会像张飞一样被刺杀。
六 和谁对话
“明亮的阳光在床单上歇脚。”他说。
“啊。阳光竟透过了窗户。”
“阳光是伟大的存在。请相信我。”他说。
“我不会反驳你。但它干涸了你杯中的水。”
“我不会干渴。阳光依恋着我。杯中的水越来越多。你看它倾泻在杯中的模样。”他说。
“干渴会让你恐惧,水分一点点地蒸发。而透过窗台的阳光只会加速这种进程。没有人为你加水。你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当你渴了的时候,胸口疼得难受。”
“我的身体日渐好转。阳光就像重生的力量在唤醒我。你却帮着病魔说话。”他说。
“无法阻止。我只能看着你消亡。杯中的水渐渐蒸发,阳光穿透窗户如利矛般直插你生存的残余气息里!”
“你的话语充满了亵渎!”他说。
“看着你消亡,就像阳光被月夜吞噬。”
“你不要威胁我!我已经经历那么多,而你却在落井下石。”他说。
“你会消亡。”
“天哪。你快停下来吧!”他说。
“像。。。”
“停!”他说。
“像。。。消。。。”
“停!停!你给我滚出房间!”
“啊。。。我的阳光。。。我换来的生命。。。”
“我要你出去!你离开我!你别要我的水和阳光!”
他奋力扯坏了自己的衣领。在换班的间隔时间里,还没有精神科医生来到特殊看护室值班。四周一片死寂。他发现自己已经拔下了手臂上所有的管子和针头。此时能面对的,只有头顶唯一一盏吊饰的彩灯,和四周粉刷了的冰冷白墙。
七 庄生晓梦迷蝴蝶
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有可能会把手掌放在胸口,或者用一只手的大拇指按住另一只手的脉搏,这都是为了感受跳动下的存在。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如果你这样做了,就会生出其他荒诞不经的事儿来。然而我习惯了这样的两种动作,从而让我不由自主地去细数跳动下的节奏。我闭上眼睛,找来了一阵困乏,就可以进入梦乡了。四周没有像镜子一样的反射物,这让我确信了眼前的那位青年是实实在在的。他和我穿着同样的格子衫,也习惯在里面套一件圆领T恤,下面是浅蓝色的休闲裤和一双皮鞋。还有,他的裤脚也被卷起一两层。他低着头,这让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然而我却能看见他默默地按住了脉搏,头开始微微上抬,好似要苏醒的样子。
一种难得的惊异袭击了我,使我无法靠近。我醒来时,脑海中刚才的一切便荡然无存。但因为我每次按住脉搏或把手靠近心脏而入睡时都能瞧见同样的情景,所以我开始对他念念不忘。他的着装就是我的着装。他的发型便是我的发型。
有一天,我意外得到了一次难眠的机会。辗转反侧之后,再一次习惯性地按住脉搏睡过。极度的困倦让我仿佛在梦中无法自持地跌入谷底。我双脚落地时,见他离我竟如此之近。
“嘿,”他把拇指从脉搏上移开,“我等了你很久了。你不来,我就一直不醒。刚才我在梦里无力挣脱,满脑子都是你白日吃饭、学习、打篮球、阅读的情形。太奇特了,这一次我竟睡了十一个小时。”
我抬了抬头。那是一张我自己的脸。
从那以后,我还一直保持了感受跳动的习惯。但是我的担忧开始如气球一样愈发圆鼓起来。是否要让我提前终结七十多、八十多岁的漫长生命,来换得他生命的延续呢?不过这不太对劲。当我提前离世,他便无法在梦里遇见我了。我不愿意让他忍受漫长的孤寂,这并不被我所期待。
八 喜剧和丑角
喜剧演员不快乐了。不是因为他没有感知的能力,而是工作的性质已经透支了快乐的额度。他发现自己是一个被大众消费的怪物,人们付钱去观赏他脸上做作而滑稽的表情,花钱买乐子的形式和出售身体的卖淫类似。观众哈哈大笑,又相继离场。如果喜剧演员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他们才不会买账呢。
直到他遇见了丑角。丑角在戏里为非作歹,被当作了过街的老鼠。然而他私下的生活却像一块刚洗净的布料一样纯白而清香。他保持着高尚和美好,心里全是回馈爱语的呼喊:“请让我放下工作的身份,让一掬善意的泪水埋进绿叶下的深处。”
喜剧演员的转机来源于此。他开始在舞台上拿腔走调,唾沫横飞地扮演一个歹人的角色;丑角愿实现他冰洁的愿望,戏里甚至抢了正角的戏份,高歌出英雄的壮阔来。观众愤怒地向他们的舞台上扔鸡蛋、石块和水瓶,并投诉到剧院,状告其玩忽职守。喜剧演员和丑角躲着飞来的物体,后来发现实在没体力躲闪了,便蹲坐着蜷在了角落里。他们都想到了刚才的敌意,那些公牛在红巾下奔跑般的眼睛。他们咯咯地笑了,笑累了就哭了起来。
九 东非大裂谷
小女孩走上道路时,天空还飘满了各色的云彩。她背上的大包里还是轻快的风和路边的花香。在路上,她开始对路边的景物心生爱慕,于是那些洋溢着生命美好的事物,一个个溜进了她的包里。后来,当她负重太多而步履维艰时,又只能从包中选出一些东西边走边丢弃。背包越来越轻,身后是朦胧而潮湿的道路。这并没有让她觉着轻松,女人发现皱纹和干瘪的皮肤像获得生机一般,在身体四处生根发芽,这些皱纹愈发深刻,东非大裂谷一样的皱纹在皮肤上缓缓流淌,浑浊了她的眼神,模糊了她的唇彩,下垂了她的乳房,松弛了她的腰肢。她忽然发现,生命中的厚重并不会随年月俞显和弥彰,时间带走经历,带来遗忘,最终让她一无所有。
然而她并没有感到被抛弃的恐惧。那么男人呢?男人也一样。所以他们需要一直互相搀着走。女人不由得笑了。她昂着头,大步跨着向前走去。这是女性的胜利。
十 树叶之不可把玩的孤独
请想象一片树叶的形状。
它是在春天到来一阵之后,才从婆娑而错综的叶阔里探出端倪来。走近,但隔了一段容得下退却的距离,这会看见它的脉络清晰而完整。脉络在青翠的叶肉里青白地延伸。脉络的叶管里流动着生命力的声响。
于是自我意识可以在它的身体里发声了。它探了探自己的轮廓,又从交错的树影下得知其他树叶的形状。每一片树叶从一根根粗细有致的枝条上,分叉再分叉再次分叉分叉的末节处站立起来。在树冠那头的几片树叶,叶尖所闪烁的光芒总是微蓝的,蓝得如晴朗天空中云端的镶边。树叶在它们摇曳的身影中看到了欣喜。一种自我意识寻找自我意识回应的慰藉。
欣喜却如风中远方的秋千一样摇摇欲坠。
树叶看到了近处的树叶。其生芽处总会勾出圆润的弧形,然后椭圆状的弧饱满地围住了它们的身躯。当万里无风之时,树叶仰着头丈量阳光从缝隙间透下的距离感,它们若隐若现但树叶却睁不开眼。风吹时,它们匆匆地甩开树叶但旋即又在几句话结束前被摆布到了另一侧。下雨了。雨滴不算大,它们没有飘零而下。雨水顺着它们滑落到树叶的身躯上时,树叶终于听到了它们寄往的声音。嗒嗒,嗒嗒。于是树叶仰着头便问:“我听到了你、你还有你带来的招呼声。但是你们不能再多讲点详细的吗?”
嗒嗒。叮叮。
当雨停之后,暗夜里的雨水气息已经从破晓中潜入了白昼。树叶如一张铺开的薄纸紧紧地贴在雨后润湿的道路上。它在昨晚的夜雨中顺势落下了。也许是仰头观望时无意摔下,或是在某个既定的时刻觉察到了命运的间奏,自然地像溜下一道陡峭的滑梯在簌簌声中离开了大树。不可名状,又满带荣光。
“那真是一片脉络精巧地如刺绣一般的树叶。”一片椭圆的树叶说。
“昨晚我们已经发过话了。可惜雨声混住了话语声。”另一片椭圆的树叶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