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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家路上,商业街上有发传单的人。
“请了解一下。”
一个青年递来传单,里华没有接。
并不完全是冷漠的表示。她有一套奇妙的原则,一天之内不会接第四张传单,否则就会有坏事发生。
就像大部分人小时候做过的过斑马线只踩白线,或者只踩特定颜色的地砖等行为一样,与其说是游戏的规则,不如说是规则的游戏。
在这之前,接了理发店,西餐厅,新兴宗教的传单。这是第四张。里华双手插兜,表示拒绝。
青年紧追不放,似乎跟定了她。里华加快脚步,试图甩掉。
遇到红灯,青年和她一起停下等红灯。遇到绿灯又一起迈开脚步。
如此走出三条街。
“这也太过分了。”她说,“为什么是我?”
“请了解一下。”青年说,“接一下传单就好。”
里华的原则是一天之内不接第四张传单,否则就会有坏事发生。
“是什么传单?”她问。
“活体亚马逊雨林蟾蜍。”
就算听懂了也不明白。是商品吗?还是展览?
“你把传单给我看一眼,然后扔掉。”她说。
“得亲手接才行。”
“我不接传单。有什么区别?反正大部分人都要扔掉的。”
到了这个时候,纯粹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了。
明明有简单的解决途径,非要闹别扭是里华的弱点。不是缺点,而是弱点。父母曾经通过极力劝阻她做某个选择来让她做某个选择。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青年看四下无人,突然用肩膀用力撞向她。里华重心不稳,摔倒在一堆垃圾袋上,垃圾从破掉的袋子里流出来。由于惊恐和疼痛,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爬不起来。
青年把传单塞到她手中,转头就跑。
2
“就是这样。”年轻女性坐在诊疗室的沙发椅上。头发从中间分开,长长地垂落下来,散发出保养得当的光泽。穿高领的薄毛衣和羊毛外套,说话的方式很有教养。
“从那以后就开始不自觉地害怕了。虽然心里知道顾虑这种事很可笑,可是浑身肌肉都紧绷绷的,无法自如地动作,时间久了觉得很痛。胸口也像被压住一样。”
“也就是所谓的PTSD。”林泉按动手中的圆珠笔,不过并没有记录什么的意思。“是指对发传单的人感到害怕呢,还是所有外型类似的男性?”
“不,并不是针对特定的人或事。”
诊疗室空间狭小,这是刻意为之,据信可以让求诊的人敞开心扉。作为对空间的补偿,四处铺上了颜色温暖的驼色和橙色背景,看起来像南瓜的内部。
“怎么说呢,不是有那种不成文的规定吗,比如行人靠右走,或者地位高的人坐离门远的位置,或者挤上牙膏后牙刷在水里沾一下。就是这类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就算有人不这么做,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嗯,也有人会产生‘非这么做不可’的想法,被称作强迫行为,严重的成为强迫症。”
女性在膝盖上交叠双手,然后又神经质地分开,然后又交叠双手。
“嗯,我是反着来的。”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想到某些守则,我会产生‘非不这么做’的想法。一旦勉强自己做了,就会心慌意乱。”
“原来如此,绕开了啊。”
据里华说,已经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有的时候为了避免做决定,会一直保持不动,知道自己支撑不住为止。因为不知道哪边才是正确的。”
不知道哪边才是正确的。林泉在心中给这句话画上浪线。
“这是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好了,比如说在我们这里,竖起大拇指是夸赞的意思,在欧美国家,路边竖起大拇指代表搭便车,在墨西哥,这个手势则是侮辱人的意思。有些人的守则是另一些人的禁忌,那么,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是正着来还是反着来,或者反着反着来也就是正着来,总有种所有出路都被封死的感觉。”
好麻烦的女人。虽然是心理治疗师,但林泉不禁这么想。医生,护工之类的职业理论上不应该对患者有偏见,可是医生在是医生之前首先是人,人就是带着偏见活下去的物种。
桃仁在茶碟上把方糖一块块地累起来,把高高积累的东西破坏掉是她的兴趣。
“不是因为打破规则,而是因为遵守规则受到惩罚。一旦细想下去,不光是规则意识,就连规则本身也分崩离析了。”她嘬起嘴唇,“这女孩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吧?”
“学校从幼儿园直升大学,不用考试。毕业后内定单位,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做生意,有钱得很。人也漂亮,也许正因为这样,看得出很固执。”
“我说呢。”
砂糖的高塔有十二层,雪白如希腊神庙,层与层之间有微妙的错位,变成阶梯一样的形状。
林泉有一个神秘的病人,从来没人见过其真容,每周二和四下午都是这名病人的诊疗时间,雷打不动。这个病人是林泉让助理虚构的产物,在诊疗时间,实际上待在桃仁的公寓里。
林泉和妻子是十五岁起的青梅竹马,从那以后几乎没有分开超过一周的时间。
中年后,她患上了严重的狂躁症,家变成了不可忍受的地方。她总疑心林泉出轨,把两人所有合照上他的脸撕掉,威胁要杀人或者自杀。无论做什么,用什么方法治疗,都无法抚平她的暴躁。也许这就是医者不能自医。
和桃仁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在某个同行的讲座上。
她不是那种公认的美人,深浓的睡眼,瘦削的颧骨,有种名模特一样凌厉的气场,往下却像是突然改变主意,嘴唇和下巴短而圆润,好似两个人的上下半脸拼在了一起。
她没有办公室,在自己家接诊,显然是有意为之。拜访独身女子的家,让人浮想联翩,公寓小而僻静,有幽幽的线香气味,却找不出哪里点香。
林泉让出租车停在公寓对面的银行,自己绕路从后门进去。
“心理医生自己去看心理医生,传出去风评不好。”
“很多人都这么做。”
“世间的想法不太一样。明明理发师找人理发,按摩师找人按摩都没问题,心理医生不应该找人看心理。”
“那么,我的治疗的确有效吗?”
“只能这么说,你把我还给了我。”林泉坦言。虽然肉麻,在这样的场合好像还合适。
桃仁又笑了,好像突然咳了一下的笑法。“这算什么。”
3
林泉认为里华的反应只是短暂的应激,可以随着时间过去自行愈合。他建议逐步进行脱敏训练,放弃推敲规则的年头。事情的起因是用自己的规则反抗青年的规则,结果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暴力,说可怜也可怜。
林泉每天下班时对前台小姐微笑,对方回以微笑。咨询所的前台上放着每天更换的新鲜兰花,装在灌满清水的陶瓷罐里,一切干净有序。电话响三声前必定被接起,确认日程,安排预约,解答疑问。
有时他心中会产生难以言喻的冲动,想要挥手把花瓶打翻在地,往兰花上猛踩几脚,再对着电话说一通污言秽语,最后把唾沫吐在前台脸上。门边的抽象画早该砸碎,地垫也卷起来扔出门去。想到这么做别人会怎样看待,心中就产生一种幼稚的狂喜。
他一如既往开车回家,等红灯的时候,隔壁车司机的侧脸像死了一样,再仔细看看,各方面都与自己十分相像。林泉最恨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故意扭头不看。
到了家门口,取邮件自然是他的任务。除了日常订阅的报纸以外,还有一个信封。没有邮戳和地址,是直接塞进邮箱的。
打开来,里面除了一个光盘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在楼梯上打开电脑,把光盘塞进去,找到一个视频。
是街道的风景。从视角来看,大概是固定在某处的摄像机。远远地看到白天车子来往,行人经过,没人注意这里。隔了一条街是桃仁所在的公寓。
然后,他自己出现了,略微低着头,步伐很快,开门走了进去。
视频时长三个小时,林泉没有耐心,直接把进度条拉到最后,是他从公寓中走出来的画面。然后戛然而止。
视频中没有听到拍摄者说话的声音,似乎仅仅是纯然的记录。如果林泉没有事先察觉的话,这张光碟会落到妻子手里,她断然会误解自己和桃仁的关系。
妻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妻子了。一旦牵涉到自己和其他女人,她的情绪是不可干预的,好似印度教的愤怒女神,直到把一切撕裂成碎片之前不会停下。
也就是说,光盘的寄出者很了解自己的家庭,清楚如何点燃引线。林泉感受到冰冷、赤裸的恶意,此时此刻也与他同在。自己的血统里没有应对这种事的抗体。
从小就是好学生,小学时因为过于乖巧,反而被视为异类,排除在群体之外。初中开始自然地变得圆滑了,知道用袒露阴暗面的方式和人拉近关系,不过从来没干过出格的坏事,大学时代偶尔听说身边有人影印色情刊物被逮捕,或者卷进诈骗集团,不过都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父母都是老实人,新闻上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一会囤积食盐,一会转移存款,叫人看了可怜。
3
要说家里唯一的异类大概是舅舅,不过也不是那种违法乱纪的类型,不如说是个出格的人。
不知什么原因,他脸上长满通红的痤疮和抓挠导致的疤痕,疤痕愈合后留下月球坑一般的纪念。朽木不可雕也,任何医院的皮肤科都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控制,无法治愈。
他用一种痤疮药,说明书上写道百分百导致胎儿畸形,好在本来也没有结婚的指望。他是生物学者,致力于黏菌的研究,而且干的挺出色,死后留下一些鲜人问津的论文和早已过气的奖项。
他有些奇特的想法。会突然开始倒着走路,把吃饭叫饭吃,睡觉叫觉睡,两只鞋反穿,被子垫在身下,过几天又恢复如常。说“我活了52年,对普通的事情已经厌烦,反倒是奇怪你们每天做一样的事怎么不发疯”这类话,像小孩一样任性。
他每三个月去照相馆更新遗像,抽屉里常备遗书,这样哪一天死了立刻能用上。遗书也是撕了又写,写了又撕,好像这几页纸不是死亡的注脚而是死亡的正文。
他不放心吃现成的食物,说根据墨菲定律坏事一定会发生,面包师必定用上过厕所的手揉面包,运输工必定把水果放在脚下踩,玉米做的糖浆必定和大肠癌有点联系。
牛肉不一定是牛肉,可能是猪肉,猪肉则是鹅肉。他要到乡下去看着鸡蛋从鸡屁股里生出来,肉从猪身上割下来。不过乡下也并非每天杀猪,所以难得吃一回肉。
舅舅如此厌世,林泉觉得他的斤斤计较好笑。莫非是和世界对擂,独自叫喊“你们谁也休想骗我”?他不自觉意识到这样的偏执和妻子很像。
舅舅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卡车撞倒了。他的身体又薄又轻,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飞出二十多米才落地。
他在绿灯时正常走路,司机全责。据肇事司机说,当时看到路边花坛里有一个女人蹲着小便,一时走神,卡车就撞上了人。
事后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一条奇大的黑狗。色欲驱使的行为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这是又一力证。
葬礼过后,亲人去他的公寓里收拾遗物。房子里乱到无处下脚,遗书和遗像立刻找着了,不过身份证明和存折不知去向,水电公司的账单逾期未交,还有床底下满满一箱成人书籍也原封不动。这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好嘛。林泉默默抱怨。
公寓阳台的木栏杆上有两块掌印,是常年抚摸的痕迹。看来舅舅半夜时常双手撑在上面,思考要不要跳下去,最后还是素不相识的卡车司机帮他下定了决心。
人在紧要时刻容易想起无关的事。林泉面对不知名者的威胁邮件,默默想了一会舅舅。
4
里华第二次来隔了半年。印象里是个坚持己见的类型,因为现实和想象中不同发生了暂时的崩溃,不过具体原因林泉已经忘了。
她看来气色很好,头发剪短烫卷了,穿一件剪裁不俗的红色裙子。脸颊微红,也许是裙子反光的原因。
“我要结婚了。”
意料之外的报告。也许想用人生的重大选择暗示自己已经恢复如常。
“你已经克服了选择恐惧了吗?”
里华将手合拢在腿上,摆成玫瑰花蕾的形状。
“这半年来,我看了很多心理学书,做了研究。”
林泉耐着性子听。他讨厌侃侃而谈的素人。
“有一个实验非常启发我,研究人员给笼子里的小白鼠两个按钮,一个按下有食物,另一个则会被电击。很快,小鼠找到了窍门,专注于食物按钮。
很容易猜到,接下来把两个按钮交换位置,本来会给食物的按钮按下会被电击,电击按钮相反。小鼠适应这种改变后再交换,最后随机变换按钮的效果。小鼠放弃了,不再乞灵于经验,按按钮的过程中看不出任何规则。
最后,再把两个按钮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不过小鼠已经失去了对按钮的信任,宁愿被电击也不选食物。可以说,它的行为是异常的,但却是合乎逻辑的。”
这个故事林泉早已听过,不过他还是听完了,里华似乎还有话要讲,便一言不发地等待。
“所以,我痊愈了。因为规则不重要,完全不重要,所以也没必要决定自己是遵守规则,还是违反规则。我们是被更高的东西决定的,只是相信自己有主导权。就像用石灰给球场画线的人一样,永远走在自己画出的白线上。”
里华一口气说完,微微吐了口气。既然过得很幸福,那就随她怎么去想吧。
时间差不多了。林泉暗示了一句,他们起身握手告辞。
下午六点,这是今天最后一个患者。他走出门前没忘记和前台小姐微笑,也没忘记瞥一眼水瓶里的兰花,确认是今天换上的鲜花。说起来为什么非得是兰花不可呢。
5
里华相信自己是被决定的啊。林泉想起来,觉得无可无不可。这女孩将来说不定会信教,如果婚姻不怎么幸福,或者遇到其他困难的话。
有关那个不怀好意的勒索者,后来还陆续发了几张录像的光盘来,都是记录林泉日常出行的录像,和面包店的女店员说话,或者和助理一起吃饭的情景,其实没有真凭实据,但有意挑选了会刺激妻子的镜头。
林泉对此着实苦恼了一番。对方没有提出金钱之类的要求,那么就是单纯的骚扰,以扰乱自己的生活为报酬。躲在暗处用这种手段,真够下作的。
嫌犯不是没有,有几个人选,都是关系匪浅的亲朋好友,他不愿相信任何一人会做这种事,可是不得不排除出一个来。
这个时侯,舅舅给了他启发。
既然消除不掉勒索者,那就消除勒索成立的条件吧。
几天后一个丁香花悄然开放的夜晚,林泉的妻子坠楼,现场栏杆断裂。他当时在诊所治疗,得到消息自然万分悲痛。尽管对家属而言很残酷,法医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鉴于长期以来的精神状况,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警察看不出这件事的疑点,以意外结案。
林泉依然去桃仁的家,不过并不是为了就诊,至少不完全是。他预备向桃仁求婚,为此必须买个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