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的对白

我坐在楼顶,让腿左右晃荡。这是一栋废弃楼,有八层,一眼望过去,看不到除了路灯以外的光。城区在东方,如果努力一点就能看到比我屁股下的楼高上几倍的怪兽建筑物,我一直好奇人类是怎么建造出这种东西的,背后就是一片垃圾场,每一阵风都会带来一股垃圾的味道,和我身上的一样。

我住在三公里外的小村子里,每个星期最隆重的仪式就是拎着一袋啤酒,开着邻居的电瓶车到这里,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城区的方向,看到那些彩灯,似乎就可以让我不那么脱离文明社会。然后喝酒,睡到天亮。今天就是举行这个仪式的日子。

“你要吗?”我在地上挑出一瓶没开过的递到他面前。

他看着我手中的酒瓶,摇摇头,我收回手,一口咬开盖子,就朝嘴里灌。气温并没有同化啤酒的温度,依然有些冰凉的液体慢慢滑入喉咙,还好他没要,不然这点酒可是不够两个人喝的。

男人约莫二十多的样子,也可能三十了,看上去应该是结婚了,男人结没结婚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我是第一次见他,平常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单独来,我上次见到有人在这里,还是在一个月前。他们在三楼,两个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我在楼顶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你上来做什么,看风景吗?”我问他。

“跳楼。”他说,语气平淡的像我爷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时没法回答,不知道是要劝他回头,还是帮他一把,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但是考虑到可能因此带来的法律责任,我没有这么做。他说完之后,也没有起身要跳的意思,可能还在犹豫中,我心里有点失望。

楼顶陷入了沉静,我感觉到一点点难受,似乎是因为这个原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楼顶被侵略了。面对侵略者通常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赶走,一种是同化,权衡了一下,我决定选择后者,不会有生命危险。谁他妈知道想跳楼的人会做出什么。

“吃了没?”鉴于当前尴尬的状况,我决定用这一句来打开局面。

“吃了。”

“吃的什么?”之所以会问上一个问题,因为它自带一套体系,比如接下来还可以问平时喜欢吃什么,做不做菜,拿手菜有哪些,这些都是我从村子里五十岁往上的大妈那里学来的,虽然平时很讨厌这类强行搭话的问题,但是不得不说它们在交际上还是很有用的。

“屎。”依然是他平淡的语气,平淡到他像真的吃的是屎,但是我并没有闻到屎味。

我以为能够跟大妈顺畅的交流足以能够让我面对任何尴尬的局面,然而还是失了策,早知道我应该试一下这个回答,至少听上去还挺酷的。

“你别说,我还真吃过屎。”我说

他终于不再是一直保持的那个表情,略带惊讶的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努力回想着自己关于表演的了解,发现全部加起来也就只有尹天仇拿着的那本书的封面,但是还好,他相信了。谁会不想知道另一个人为什么会吃屎呢?管他是真是假。

“你真吃过?”他问。

他这么一问,我就知道他晚饭吃的肯定不是屎,但是故事还是要讲下去。

“那还是我小学的时候,因为经常生病,身体很弱,又不喜欢说话,没什么朋友,脑子不灵光,成绩也一般。”故事是真的,主人公是一个我已经忘了名字的同学。

“小孩子嘛,最喜欢的就是恃强凌弱,很多同学都欺负我。刚开始是不断从我课桌旁边经过,装作不小心碰掉我的铅笔盒,我一遍遍捡起来,他们一遍遍碰掉,后来我不捡了,以为他们这下就没办法了。没想到小朋友想象力小朋友是难以想象的,有个长得像猴子的拿起我的铅笔盒,说了一句‘地上怎么有垃圾’,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旁边一个人立刻配合他,嘴里喊着‘倒垃圾喽’,就拿起垃圾桶往外跑。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去追他,他拿着垃圾桶在前面跑,我当然是没他快的。一直到他把垃圾全倒在了学校专门放垃圾的大池子里还搅了几下,我才追上。”说完我喝了一口酒,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到了我旁边,手上拿着酒瓶。

“后来呢?”他问我。

“后来我在池子里找了好久,一直到上课才找到,那节课我迟到了十分钟,剩下的三十分钟也都站在外面。之后扔铅笔盒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开始藏我的凳子,在我的铅笔盒里放虫子,用毛笔画乌龟在我的桌子上,大概就是能够让我感觉到不舒服的事情他们全做了。他们哪里会知道,我还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我努力回想着这些不属于我的经历,然后添油加醋一番再讲出来。不过从他的表情上来看,应该是相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开了一瓶酒,我掏出香烟给自己点上,又递给他一根,他推开我的手。

“我不抽,容易得肺癌。”

一个要跳楼的人竟然会怕肺癌,我怀疑他只是个傻子。我把嘴里的香烟拿了出来,夹在手指间。

“你没反抗过吗?”他问。

“有啊,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把铅笔盒带到学校过,也没有离开过座位。刚开始还有点用,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对我采取任何行动,但是我经常感觉到背后发凉,像是有人在后面看着我,不过一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讲到这里,我停了一下,为了营造出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我拿起酒就往嘴里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痛苦。他也是把头转过去,不再看我,喝起了手中的酒。

“其实,我小时候的经历和你差不多。”他说。

这么说我的童年还是很幸福的。我心想,因为我也还记得那些个欺负他的种种事情里,有几件我也参与了其中。

酒瓶快空了,我才整理好情绪,让自己看上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那天,轮到我在的那个组打扫卫生,但是同个小组的人早早就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走,因为不好好打扫的话,第二天会被老师骂,而那个最倒霉的肯定会是我。”

“是他们做的?”他问。

“嗯,我刚扫完第一组,就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把我围住了。那个长得像猴子的人也在那些人里面,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情就是他出的主意。”这些也当然是我编的,当时是听说那个同学真的吃过,不过大多人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人真的说自己亲眼看见过。

说完,我又拿起一瓶酒,故事的高潮总是不能那么简单就来,需要一点铺垫,好让别人知道那是高潮。

“他们大概有七八个人,我知道一切的反抗都是多余的,为了免于拳脚之苦,我一点都没有反抗。反正他们不可能让我去吃屎吧,当时我就这么想。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动起了手,一个人架着我的左臂,一个人架着我的右臂,把我往上一抬,然后就往外走。”

我看过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抬着那个同学往外走的,他的脚不断蹬着地,像一头驴或者猪。我当时就在想,他为什么不双脚离地,这样还轻松点。那天之后,他吃屎的传闻就传了出来,始作俑者当然还是那些人,他们孜孜不倦的对每一个人说着这件事情。每个人都相信了,因为他没有作出任何反驳,别人来向他证实,他也不说话。这让那些问他的人有些不开心,因为在他们看来主动和他说上一句话就已经是看得起他了,即使这只是为了更真实的嘲笑。

“他们一直把我带到了厕所,围着把我打了一顿,其实也不是很疼,大概有几分钟吧。他们停手之后,依然围着我,我以为会是以一人对着我吐一口口水而告终,我是不大能接受这个的,他们中有好几个都不喜欢刷牙。”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所以要表现得愤懑一点,双手捏成拳头,紧咬着牙齿。我觉得这样应该够了。

“他们有预谋般把我往大便池那里拖,刚好那个坑旁边有一块褐色的屎,我当时就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光是联想一下这种事就已经感到一阵反胃。“他们死命摁着我的头,我闻到了一阵臭味,是厕所里所有味道里最臭的那一股。我死命把头往上抬,我也很惊讶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我的抵抗,莫名的开始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踢我,到最后,终于还是没能僵持下去。我的整个脸都贴了上去,那一瞬间的触感很奇怪,像一块表面被风干的泥,但是中间还是软的。那一瞬间过后,他们一人对我吐了一口口水,这是标准结局。然后他们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再次感觉到那股臭味,才跑到水池边,一边洗一边吐。我当时特别恨那个人,为什么上厕所不对准了。”

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对着一旁干呕起来,也许是喝醉了,但是恶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种年纪的男人没那么容易醉。

他吐完之后,坐到我旁边,拍了一下我肩膀,但是并没有令我感到安慰,因为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事情。

“没事,我还好,倒是你……”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会把自己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这样让我看上去不那么惨,但是,其实他比较惨。

“我今年三十了。”我看人年龄还是挺准的,“我他妈都三十了。”

一般重复说一句话的人,都是醉着的,我也是很吃惊,我那么卖力的故事和表演没有恶心到他。而且他才喝了两瓶

“我他妈都三十了。”他突然站起来,对着远处喊,往前一步就能掉下去,我期待他不小心跌下去。这样我就可以报警了,就目前的生活来说,卷进一件自杀事件里,不算个坏事。

不过,他站得异常的稳,这让我有点失望。他张开双臂,仰着头,我特别想上去给他的屁股来上一脚,踢起来应该挺舒服。他就这么站着,我就这么时不时的想着。

“……我操你妈。”他突然的一句差点让我掉下楼,前面的那个名字我没听清。

“她是谁。”我问他。

“我妻子。”我没想到他会回答,我更没想到他竟然想睡自己的丈母娘,或许是他妻子的后妈,很年轻也说不定。

“你丈母娘很漂亮吗?”

“他死了。”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跳楼了。

不过他睡丈母娘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迟迟没有动脚。我下意识的抬起手,烟早就烧成了烟屁股,我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已经灭了。远方的光暗淡了许多,不过对我并没有太多的影响,我只想着这个人赶紧跳下去,趁着我的手机还有电,不然我起码要开二十分钟的泥路才能报警。

“你结婚了吗?”他问。

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出于什么目的,我把这暂且称之为一个有着合法姘头兼保姆的人对一个单身男子的炫耀。

“没有。”

“还好你没有,不然你也会像我一样的。”他说。

我没有告诉他,如果他没有结婚的话,他就会像我的邻居一样,每周都会有一天到城乡结合部的那个发廊里,找那个大屁股女人,然后每次都说有多想她会娶她,但是付的钱却不会因此变少。我也没有对他说,我对丈母娘不感兴趣。

“你知道吗,她竟然让我吃屎。”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没有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怎么让你吃屎了?”我问他。

“她是个疯子。”从他的回答我能看出来,他没有真的吃屎,就像我一样,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或者戴了两顶。

他拿起手中的酒瓶,一口干掉,然后就拿着酒瓶喘着粗气,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根。

“不用,容易得肺癌。”他推开我,“你知道吗,她竟然给我戴绿帽子。”

这个我已经猜出来了,但是我对数量还是有着好奇心的。

“那你和他离婚不就好了。”我说,作为一个单身男人,我对这种拆散别人的事情有着浓厚的兴趣。

他哼了一声,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低下头在地上寻找着,完全不顾忌这个酒是我的。一番摸索之后,发现酒已经没有了,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犹豫了一下,放在嘴里,深吸了一口,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完全不像害怕肺癌的样子。

他缓缓吐出嘴里的烟,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兄弟,你知道吗,结婚之后我一支烟都没抽过。”从他对我的称呼我能猜出来这句话是假的,“都是她,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他妈的跟别的男人睡觉也他妈是为我好?”

为你的身体着想也说不定,我心想。

“不就是个破房子吗,老子不稀罕,早知道他们一家子是这样的,我就不应该过来。”说着就把手边的酒瓶往楼下扔,我心里莫名的心疼,酒瓶拿回去的话一个能换五毛钱。还好下面是片草地,明天早上下去找,说不定还没碎。

“他妈的说什么不在意出生,老子有病才会相信你。不就是家里有点臭钱,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老子白睡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对着我说了,而像是他面前站着他那个妻子,而他的妻子现在可能在被别的男人白睡。

说完,他转过头,拉住我的手,我对突如其来的同性身体接触有点反感。

“兄弟,听哥一句话,女人千万不要信。”说完就倒了下去。几秒钟之后,我听到了鼾声。

我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

“哥,还跳楼吗?”

“跳你大爷,老子明天还上班呢。”

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我今天就不应该来,也许他自己想想就跳下去了。我走到楼顶中央,鼾声小了一点,搬了块砖头,躺下睡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亮了,天空中飘着几朵云,让我暂时忘了自己头底下还枕着砖头。我下意识的掏口袋,拿手机看时间,掏了个空。大概是掉地上了吧,我睡觉向来不安生。

努力爬起来,看看两边,没有手机,也没有钥匙。我立马跑到楼顶边上,男人已经不见了,酒瓶也不见了,只剩下他的呕吐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朝楼下看,车也不见了。我开始懊悔昨天为什么没有一脚把他踢下去。

我跑到楼下,围着楼转了一圈,车真的没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昨晚扔下楼的酒瓶没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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