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折磨儿媳妇芝寿
因长白不学无术,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甚至跟三叔季泽逛窑子。
七巧慌了神,无奈何,手忙脚乱替长白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
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
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
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
长白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
长白笑着不作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样个好呀!”
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
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
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
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头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
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长白在烟榻上睡觉。
这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请安。
七巧一夜没合眼,却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
众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说不出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的转了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了。
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胀,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
七巧接连着要儿子长白为她烧了两晚的烟。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
芝寿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述一些事,可是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新鲜的可说。
明天长白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拼命,最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
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啦揭开了帐子。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芝寿又倒到床上去。
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
芝寿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
明天她婆婆会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三更点着等着他回来,少不了他吗!”
芝寿的眼泪顺着枕头不停的流。她不用手帕去搽眼睛,搽肿了,她婆婆又该说了:“白哥儿一晚上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虽然把儿子媳妇描摹成这样热情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意,芝寿也把长白恨得牙根痒痒的。
夫妻不和,长白渐渐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到。
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小,还是牢笼不住他。
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和新姨太太。
没分家之前的七巧受人欺凌鄙夷,是让人可怜,值得同情的。
分家之后的七巧为了守住钱财,变得自私,心里扭曲变态,是让人讨厌,可恨之人。
她不允许儿子媳妇在一起,不允许儿子喜欢别的女人。
她想尽一切办法折磨羞辱儿媳妇芝寿,想法阻挠新婚夫妻在一起,她偷偷为儿子和媳妇制造矛盾,让他们夫妻不和。她为控制儿子,想尽一切办法劝儿子长白抽大烟。
对于儿子长白来说,有这样的母亲简直比遭遇十世的宿敌还要凶狠可怕。
张爱玲在这一部分的小说中,反复细腻地描写了月亮这个意象,其中最著名、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就是:隔着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这一部分对于月亮的描写,这样怪异,又这样符号小说人物的性格特点,真是绝妙的搭配,高明的景物描写,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