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老葛和白头发较上劲了。
他在镜中看到那根白头发,它躲在头顶左边茂密的发丛中,用手指往后捋的时候才显露一点踪迹,瞬间又消失。老葛翻了翻,看见了,伸手去拔,可是镜子里面看到的一切都有偏差,每次想抓住,它总是神秘地躲开手指的拿捏,怎么也抓不住,它又不是全白,只是发根的那一截白,异乎寻常的白,比白银都白,耀出眩目的光泽,然后在下一瞬就隐身在茂密的发丛里,再捋,又出现在老葛的视野里,带着一抹嘲弄的深色。老葛尝试了许多次,始终没有成功,那根白头发依旧屹立着,他有点心烦意躁,连一根白头发都嘲笑自己老,眼睛看不清手指不灵活。他拿了镊子,想再搜寻白头发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到。
闹钟响了,老葛只能放下赶去酒店。在酒店门口他看到子安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西装站在大堂楼梯边上,白衬衫有点紧,最上面的纽扣没有扣上。边上是子安的新婚妻子罗玲娜,一身白色婚纱,纯白的裙摆被裁出无数皱褶,轻纱又给褶皱裙上蒙上一层薄雾,好像站在仙雾中一般,光洁的脖颈上一条粉红的方钻项链越发映衬出她皮肤的白皙。
“爸,你过来了。”子安冲着老葛说,“你坐主桌,妈和唐叔在那了。”他想领着老葛进去,后面一波又一波的客人,都在和他打招呼,他只能朝着老葛点头表示歉意。
“好,我自己进去,你忙你的。”老葛知道他忙,只说了一句,就准备上楼。踏上楼梯的第一级,老葛就意识到不对,罗玲娜就在边上,他却连声招呼都没有,虽然还不熟悉,但她已经是子安的妻子,是自家人。他转身,罗玲娜正拉着几个姑娘一起拍照,她也忙。
婚宴还没有开始,老葛找到主桌,在T台的边上,已经有人坐着了,唐军和李小霞也在那,边上穿着唐装,身着旗袍的中年男女应该就是罗玲娜的父母,他还没有见过面,是不是失礼了。唐军招呼他过去坐下,给他介绍坐在席上的女方亲眷,他只能含笑一一打过招呼,这是儿子的婚礼,他不能失了礼数。
唐军和李小霞作为男方的父母站到了台上,唐军说着新婚祝福语,老葛感觉那些话语在空中飘飘荡荡,缠绕在一起像毛毛虫一样,肥厚、笨拙又丑陋。一阵掌声响起,拍散了它硕大丑陋的身形,在掌声的激荡下,它棘刺状的细毛到处飘散,有几根落到了老葛的后颈上,顺着衣领掉到了后背,在接触到皮肤的刹那,就激起一阵刺痒。老葛趁着大家的目光都在台上,蹭在椅背上狠狠地扭了扭身子,才把这一阵瘙痒感消下去。他还想伸手去挠,看到李小霞正盯着自己,就把手放下,离婚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有点怕她。他就是怕她,却总是自我美化成尊重,尊重到她婚后出轨他都没有敢发火,两人和平分手,她提的要求他一个也没有拒绝,她要了房子要了孩子,还很少让他们见面,这一晃都十多年过去孩子都成亲了。老葛很想硬气一回,却总是在那如刀一般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儿子的婚礼只有他一个人过来参加,老家的亲戚一个没叫,连儿媳改口他也没在台上。婚宴的酒席很丰盛,老葛却一点滋味都没有尝出来,他好酒,却一口酒都没喝,他怕喝完会忍不住发疯,这是儿子的婚礼,他只能克制。
(二)
老葛到家已经九点多,他有点饿,在楼下的熟食店买了一些凉拌菜,又煮了一锅粥,他讨厌做菜,却又喜欢在家吃饭,经常买熟食回来,就着花生米、凉拌菜喝上几口小酒,在婚宴上受到的屈辱他也就释怀了。二两杨梅烧下肚后,电饭锅里粥也好了,他盛了一碗出来,还有点热,他用筷子顺时针搅动起来让粥快点凉下来。喝到一半,他忽然看到米粒间有根东西一闪而过,他搅了搅,终于看清楚,一根白头发在粥碗里被翻搅出来,它横躺在白色的米粒中间,和米黄色的粥不同,它异乎寻常的白,白得那么耀眼。
老葛一下没了食欲,连带着刚喝下去的粥也感到恶心反胃。他把碗里的粥全部倒进垃圾桶,收拾好饭桌。快十点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洗漱好躺床上,今天却没有睡意,酒宴上背景音乐开得很响,他又坐在主席台边上,大喇叭就在背后,耳朵到现在都还有轰鸣声,他很讨厌这样嘈杂的声音,李小霞却很享受这样的环境,以前去舞厅、迪厅,现在跳广场舞,人越多越热闹,她就越开心。他想不通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兴奋,她一点都不累吗?他看到酒宴上的她依旧光鲜亮丽,即便是儿子的婚礼上,她也可以毫不露怯地站在舞台中央高歌一曲,而自己却只能坐在位置上被震得耳朵发麻,后背发痒。一想到这里,他又感觉到后背一阵刺痛,好像一只毛毛虫爬过,靠在椅背上一阵上下扭动,刺痛感一点没有消失,反而有蔓延开来的趋势,沿着脊柱心慢慢向双肩、腰背四处蔓延。没人盯着,他脱下不怎么合身的西装、衬衫,把上半身脱了个精光,背对着白墙做了几个撞击的动作,又贴着门框上下蹭了几下,麻痒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他伸手去挠,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点,总在手指触摸的边缘之外,相差一点点。
他索性脱了个精光,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走到卫生间去,似乎连从客厅到卫生间这么几米的距离都不能忍受衣物在身上,打开淋浴的水龙头,花洒喷射出来的热水冲击着后背。他喜欢这种被水流冲击的感觉,特意换了手上的这个三档增压净水花洒,强劲增压让水流有了冲击的力量,水温很高,隔出来的玻璃浴室不一会就充满了白色的雾气。他强忍着,在温热水流的冲击下,背上的毛毛虫似乎也被冲走了,麻痒感一点点消失,又在花洒下多享受了十几分钟水流的按摩,直到热水器的声音响起,水流变冷了,他才关上水龙头。地上积水已经没过脚背,下水不是很好,他注意到出水口白色泡沫下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上下浮沉,影响了下水的速度。他伸手去捞,细长、缠绕,是一团头发,比他的短碎发长得多,还有一股黏糊糊的感觉,一甩手,全部甩到浴室的白瓷砖上,粘住了,居然粘住了,没有掉下来。
老葛看过去,在一团漆黑当中,一根白色的短碎发异常显眼,它就那么突兀地夹在当中,把银白色的发根露出在发团外面,黑色的发梢和其他的碎发杂糅在一起消失了踪迹。当他凑近想看个清楚,那团头发毫无征兆地掉下来,跟随着又盘旋到出水口上方,打转、浮沉,摇摆不定。恶心的感觉又涌上喉咙,老葛慌忙退出浴室,任由那团碎发浮沉着,他跌跌撞撞,连身子都忘了擦,就湿漉漉地回到了客厅。
老葛失眠了,彻底失眠。
他拉好窗帘,躺到床上,关了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蓝牙音箱里面传来轻柔的白噪音,水滴落下,敲打着树叶和他,他看过介绍据说从来没有人能躺在床上清醒地听完全部,他确实没有做到过。可今天失灵了,越听越清醒,雨滴落在枝叶上,打在泥地上,慢慢越积越多,竟然汇成一道小小的水流,顺着地势而下,夹杂着不少被雨水打落的枯枝败叶,远远地传来一声雷响,再看那水流冲刷走黄叶,还带起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绕过一块石头,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打了个转翻了个身,显露出藏在底下的那缕异常显眼的白发。老葛一下从床上惊起,彻底没了睡意。
他开灯、起床、穿拖鞋、开房门,到卫生间把还粘在出水口的发丝团全部捡起,扔进垃圾桶,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全部冲洗了一遍,还觉得不够彻底,把淋浴间所有物品全部都搬了出来,洒上清洁剂再用板刷一点点刷过去,瓷砖、地面、所有的死角缝隙一处不落,冲洗干净。做完这一切,已经一点多,长时间蹲着发力,老葛有一点头晕,毕竟五十出头了,不再年轻,再加上又是半夜,他很久没有熬过夜了。在洗手台用洗手液整整洗了三遍,他手上才没了被发丝触碰的感觉。回到房间,躺下,明明身体已经很累,眼皮也有合拢的迹象,却还是没有睡意,想到床上可能也有头发的存在,他又起身把床单、被套、枕套全部换了一遍,一直折腾到快五点才真正躺到床上。
他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隙,天已微亮,楼下已经传来早起人的响声,汽车发动、电瓶车驶过隔离带、退休老头老太打招呼、远处高速路上的鸣笛,明天,不,今天就是周一了,他还有两个小时可以躺,七点就得起床上班。
他躺着,睁着眼,身体很困倦,完全没有睡意。
(三)
老葛还是按时起床,七点起床、洗漱、出门,七点半到单位,吃早饭、泡茶、准备上班,八点工作开始。他已经习惯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时间点是固定的,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他喜欢这样简单固定的生活,就像他喜欢上课一样,快三十年了,一套教材翻来覆去地讲他从来没有厌倦过,他喜欢学生,和孩子们的相处最单纯,在他们的眼睛里面有对这个世界最纯真的向往,即便是调皮的学生他也不讨厌。他讨厌他的职务,他是总务主任,学校里面的花花草草、修修补补都和他有关,这个工作没有计划,每一天都被各种各样的随机事件填满。
第三节课是他的语文课,他讲《琵琶行》。
“在一个月夜的船上,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和一个徐娘半老已为人妇的歌姬因为一首歌的缘故相识了,在这首歌里面有他们的故事,红袖夜船孤,蛤蟆陵边,往事悲欢商妇泪;青衫秋浦别,琵琶筵上,一时枨触谪臣心。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和欣赏白居易的青衫泪呢?”老葛上课很少按部就班,他喜欢让学生自己准备学习资料,他们今天的第一个话题是围绕着白居易的工资和夜宴而展开的,一个“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被贬官员在送别友人的宴请规格怎样,花费应该几许。在课堂上的老葛一点都看不出古板、沉闷,相反他总能激起学生的兴趣,让课堂充满欢声笑语。
临近下课,李荣站起来展示他的课本,课本上多了一张素描,一个身着长衫的官人站在船头,他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船舱里面的酒席歌舞迎风独立,两行泪垂在脸上,他头戴硬脚幞头,却没有束住所有的头发,从左帽檐边垂下了几绺,被风吹起。李荣是美术特长生,也是他的语文课代表,他代表自己小组展示他们的创意形象,特意强调了那几绺垂下的白色头发本不应该出现,可为了衬托白居易的心忧,年华没有写在他的脸上,只能展现在他的头发上。李荣在展示的时候,为了让他的作品更有说服力,还走上了讲台,站到老葛身边,比较起他的素描和老葛的形象差别。“你们看,全白的头发是老,只有这种发根白了,末端还是黑的头发才是一个人用心过度的表现。我们葛老师就是为了我们费心费力,才会有这些白头发的。”李荣在台上拍起了老葛的马屁,作为老葛的得意门生,吹捧他还是信手拈来的。
老葛充当了一回道具,也没有在意,在课堂上他一向鼓励学生大胆发言,适当的玩笑也能拉近师生之间的距离。铃声响起,走出教室,他还是忍不住走到盥洗室的更衣镜前看了看自己的形象,一夜之间,他的白头发多了许多,原先躲在茂密的发丛中不捋就看不见踪影,现在鬓边都显出疏疏密密的白色来,头顶还是乌云盖顶不见一丝杂色,两鬓却开始显眼了,有银白的,也有金色的,黑色再遮不住它们的身形。是昨天才有的还是本来就有的?
“葛主任,看什么呢?”路过的同事随意打了一声招呼,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等老葛回应。
“哦,没,没什么。”老葛却一惊,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会被发现。同事已经走远,老葛也慌忙离开,连放在洗手台上的水杯忘记拿走,走出几步才发现,又匆匆回转来拿,却再也不肯看一眼镜中的自己。
(四)
老葛没有多少时间感伤,省语文年会要在小剧场举行,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和总务处有关,光协调会都已经开了三场了,他是总务主任,又是语文老师,什么事情都躲不开,会场布置、主席台安排、茶歇准备、中餐安排、指引牌准备、专家接送、住宿对接,他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来用。
和分管副校长从校门口到小剧场走了两趟,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两个人才想起午饭还没有吃。
“走吧,老葛,门口吃碗面,这个点食堂都没饭菜了。”廖副校长还年轻上几岁,两人搭档四五年,言语中早没了客套。
“老葛,儿子都结婚了,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我老婆的表姐也单着,要不要去见见?”面上来了,廖校忽然扯到相亲的话题上去,他知道老葛的情况。
“算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再找个人来管着没必要。”
“我那表姐性格很好的,能里能外,知根知底的才介绍给你,见见又不打紧。你啊,就是太闷,就当是多认识几个朋友吧。礼拜六晚上来家里喝酒,就这么说定了。”廖副校长一贯强势,定下调子又谈起工作,“今年暑假学校要调整岗位了,有什么想法没?”
“有啥想法,本来这届我就不打算报名,还是回去教书好,当个班主任,教两个班,自由自在。”在廖校面前,老葛没啥顾忌。
“你呀,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局里找我谈话了,下学期调我去别的学校,空了一个副校的名额出来,你要有想法就早点活动活动。你也快到点了,做了这么多年中层,业务也没话说,也该升一级了。”多年的搭档,廖副校长很替这位老部下考虑,两个人这么多年已经不仅是工作上的伙伴,私下里也是朋友。“都是差不多的工作,我现在比你一年多出五六万。”
“都是些辛苦钱,我是忙些具体的事务性工作,你敢说你不多操心?”老葛一点不为所动,谁还不知道谁。
“也是,多活几年什么都回来了。”两人的话题转到学校刚退休的老书记身上,刚办完退休手续就被查出来癌症,在省中医院住院治疗,刚准备享受退休后的生活,结果呢,从讲台转到手术台了。
“小梅说我多了很多白头发,叫我去秀娟那染发。秀娟就是她表姐,对了,周六晚上说好了来家里吃饭啊。”廖副校长起身去付了面钱。
老葛一阵恍惚,这两天怎么了,到哪里都绕不开白头发。两个人推开玻璃门走出面馆,阳光刺眼,老葛落在廖校身后一步,抬头间看到廖校后脑勺已经白了一大片,自己后面是不是也全都白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后脑勺究竟是什么模样,又觉得太过矫情了,让谁看?让人帮忙拍张后脑勺的照片,这个话应该怎么说呢?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有神经病,在乎起后脑勺有没有白头发。
(五)
省中医院的病房里面,老书记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扎着针,打着点滴,看到老葛拎着果篮走进来,起身靠坐在床上,笑着招呼道:“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过来啊。”
“老书记,您这精神状态不错,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老书记摆了摆手,“小葛有心了,还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人啊,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老古话说得太对了。这一病啊,自己遭罪不说,连我这老伴头发都白了不少。”老书记夫人正在倒茶,闻言笑了笑,两个人都满头银发,比实际年岁看上去老了不少。老葛坐到病床旁边宽慰老书记,又说了学校的一些趣事想冲淡感伤的氛围。老书记开心不少,把身子挪向老葛,一只手摁在老葛手背上,用力捏了捏,那手冰凉,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贴在骨头上。老葛惊了一下,却不敢挣脱,再细看上去,那手臂也没了肉,像枯干的树枝一样,没有血肉的滋养,一捏就会粉碎。再往上,脸色苍白,双颊凹陷,颧骨都显露了形状。老书记说话,嘴巴张合着,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牙龈已经全线萎缩,牙齿变得异乎寻常的长,牙根都露出一小半,似乎下一秒就会脱落。老葛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能机械地点头应和,似乎借助这样的动作就能躲避直面交谈的境地。他看到他的脸色雪白,嘴唇却异常鲜红,身体像纸片一样薄,动作诡异僵硬,连带着病房里的一切都恍惚起来。他一阵眩晕,过了好一阵才听清老书记说话,“小葛,你脸色不大好,头发也白了这么多,是最近工作太累没休息好?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有空去做个检查。”
护士进来换药,老葛就此告辞离开。他坐电梯下来,路过挂号窗口,看到显示屏上显示着内科还有专家号,想到最近老是睡不好,又去挂了个号。抽血、化验、检查,一番折腾下来,专家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可能就是最近太过忙碌了,神思焦虑,开了点镇定安神的药,就打发他回去。
老葛拎着药,走出医院的大门,回到房子里在沙发上斜躺下时,他才惊觉已经到家了,可从医院到家里这一段路却像消失了一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来的,开车、打车、自行车还是走路,完全没有一丁点印象。他为什么会想到去医院看老书记的,不清楚。老葛对自己产生了无数个疑问,离婚后到现在,他很少在学校之外和人打交道,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准时准点下班吃饭,准时准点洗漱睡觉,准时准点起床上班,周末逛一趟超市填充冰箱,剩余的时间都在家里,隔绝一切接触。
不想动,连电视都不愿意去打开,他就仰面躺在沙发上,连鞋也没有脱。白色吊顶上有一个黑点很是显眼,他直直盯着,忽然想到了伍尔夫,那个天才女作家,她是怎么写下那篇《墙上的斑点》,他教了二十多年,公开课也上过好多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压根就没有看懂这篇文章,无论上课讲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改变不了这个基本事实:他读不懂。上课时所有的阐释、延伸、拓展都不是他的,他在复述而已,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伍尔夫为什么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伦纳德那么爱她,她却始终不让他靠近。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待久了,是不是就会精神错乱,才能写下不朽的诗篇?
(六)
子安打电话过来约老葛在锦汇轩吃晚饭,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夫妻和老葛,李小霞也没叫,唐军自然就更不会露面。老葛挂了电话还是发愣,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在没有李小霞出面的情况下相聚,他一直期盼着,可真来临了,他又希望李小霞也能来见证。
锦汇轩就是上次子安办婚礼的地方,老葛走进酒店,上次婚礼的易拉宝还在,只是位置退居到旋转楼梯下面不再显眼。老葛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名字那么刺目:唐子安。唐子安、唐子安,老葛很早就知道子安换了姓,可堂而皇之出现还是让他异常难受。子安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看到老葛进来,他和罗玲娜都站了起来。“爸,您坐这里。”子安把主位的椅子拉开,招呼老葛坐了下来。“爸,坐。”罗玲娜也跟着招呼。
“都坐吧。你妈今天怎么让你过来了?”老葛问。
“妈和唐爸去姥姥家了,我和小玲想着结婚都没有好好招呼你,今天就当补上了。”子安说。
子安和罗玲娜陪着老葛,尴尬的氛围始终萦绕着,时不时就陷入无言的境地,老葛挂念子安,却一点也不知道子安的近况,他知道他念高中、念大学、工作、结婚,在朋友圈里、在电话里了解子安的动向,却从来没有走进过子安的生活。他不知道该和子安聊什么,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课堂上他可以和学生侃侃而谈,天南海北、明星八卦、大国博弈、游戏竞技,可是子安喜欢什么呢?子安不停尝试挑起话题,可没了共同生活的基础,他只知道老葛还在教书,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拆迁了,连回忆都变得模糊不堪,两个人还有一个羁绊就是李小霞,可这个话题却是一个禁忌,他隐约知道老葛和李小霞的故事,以前跟着李小霞一起骂老葛,现在知道多了一些,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却又不知道如何谈起,更不知道如何在妻子面前提及那一段不堪的往事。在一阵小心翼翼地接触和试探之后,子安终于交代了李小霞同意他和老葛接触的原因,他结婚了,家里的房子不够大了,李小霞和唐军的孩子唐子义也念高中了,作为同母异父的哥哥只能做出一些牺牲,于是才有老葛出席婚礼的可能,也才有了他们的私下接触。
“你妈的意思是让你住过来?”老葛说,“只要不嫌弃,你们就搬过来吧,说起来你们都没有到家里去过呢。”
罗玲娜瞪了子安一眼,子安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爸,不是的。我和小玲准备暂时租个房子,等有钱了再去买房子。”
电话响起,子安看了一眼屏幕,挂断。电话又响,子安挂断后换成了静音模式,放在一旁,“推销电话,”他尴尬地笑了笑。老葛瞥到屏幕上显示着是视频电话。
“你妈又……”老葛话还没有说完,罗玲娜的电话又响了,空旷的房间里全是刺耳的铃声,接通,李小霞从视频中钻了出来,“小安呢,怎么不接我电话,叫他说有没有说。”隔着子安,老葛都能感受到李小霞的压迫,声音高亢且急。罗玲娜看向子安,子安示意她挂断电话,她把电话递给了他,让他自己处理。“小安,你们还在酒店,你有没有和姓葛的说。”连珠串般的声音传出来。
“妈,没事我就挂了,爸在我边上呢。”
“爸什么爸,他要是你爸,这么多年都不来看一下,好意思当爸吗。你把电话给姓葛的,我来跟他说。”
“妈,没事挂了,吃饭呢。”子安脸上写满了拒绝和不安,老葛伸手拿过了电话。
“姓葛的,小安现在结婚了,住老唐房子里不方便了,你反正一个人,就把房子过户给小安,自己去租个房子住好了。”视频里面李小霞理所当然地安排着一切。
老葛面对着连珠炮般的安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即便无理取闹也气势汹汹。
“姓葛的,不是老唐房子不够,你以为我会让小安去找你,你别不识好歹。”李小霞看老葛不说话,在屏幕里面喋喋不休。
“子安为什么姓唐了?”老葛问。
“你管他姓什么,你把房子过户给小安就好了。”李小霞恨不得跑出来,冲到当面和老葛理论。老葛看着屏幕里面她的嘴巴不停闭合,蹦出各种各样的词汇,她嘴唇鲜红,像极了当初去歌舞厅的妆扮,刺眼又劣质,她的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频画面,靠得近了,脸上的粉底根本遮掩不住底下的黑斑,老葛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到了早些年的纸扎人偶,白得发出了寒光。声音变得遥远起来,一字一顿,好像被卡在喉咙里,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子~安~本~来~就~姓~唐。”
老葛感到一阵晕眩,眼前餐桌上的转盘开始快速转动起来,瓦块鱼、大盘鸡、啤酒鸭,一道道菜随着转盘冲到眼前又迅驰而去,包厢里的装饰也开始转起来,四四方方的房间逐渐变成了一个椭圆,然后是圆形,缩小,扩大,全都失去了踪迹,只剩下了老葛一个人。
“爸,爸,”遥远的声音传来,老葛听得出那是子安的声音,却看不见子安的模样,晕眩感带来了强烈的呕吐感,他赶忙起身走进包厢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就是一阵干呕,肠胃都想吐出来,却只吐出了一些口水,恶心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额头都沁出一层冷汗。“爸,你没事吧。”子安拍打着老葛的后背,老葛摇了摇头,让子安先出去,自己起身到洗手台去洗漱一番。他看到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一阵干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喉头一阵耸动,吐出一口口水,看着口水被水流冲刷消失在下水道。他掬了一把水,擦拭了一下脸,嘴角有根丝线粘着,用手捏起,是一根黑头发,还有一部分在嘴巴里面,他拽住拉扯出来,都是银白色的,越拉越长。白头发在发力,它想向喉咙深处逃去,老葛把那根头发在食指上绕了几个圈,一发狠硬拽了出来,另一端好像连着肠胃,肚子里掀起了一阵剧痛,强烈的呕吐感又涌了出来,对着洗手台又是一阵干呕。
子安的喊声在包厢里响起,老葛洗手,却发现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黑头发,没有白头发,食指也没有拽拉的痕迹。
(七)
子安本来就姓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老葛没有想明白。他从饭店回来又开始失眠,经常被白头发惊醒,总觉得在自己肚子里面长了一个寄生虫,可去医院检查了几回,都显示一切正常。
年前在医院取完报告,老葛又鬼使神差般走到了老书记的病房。老书记躺着,书记夫人坐在椅子上看书,他走进去,书记夫人放下书,站起来招呼他坐下,又凑到老书记耳朵边上说:“葛主任来看你了。”老书记睁开眼,看了看老葛,露出一个笑脸,却没有坐起来,书记夫人解释说刚做完化疗,还在恢复期,身子没有力气,连讲话也不大吃得消,每天都是这样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老葛说化疗是需要一段时间恢复,遵照医嘱好好休息,慢慢会好起来的。
老葛在病房坐了一会,老书记戴了帽子,应该剔了光头,他没好意思问,再看书记夫人,原来的满头白发现在又全黑了,想是染黑的。他想说这染黑的效果不错,却又觉得在这个环境里聊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尴尬了一阵,终于找借口离开。
临近期末,老葛的工作又多了许多,学校的传统是放假之前全校教职员工在食堂聚餐,“就餐环境简陋,饭菜酒水可不能简陋”,这是校长的原话,为了这句话,老葛加上食堂的员工不得不在原定的基础上又新增几道硬菜。酒桌上,老葛成了最忙碌的人,校长带头感谢老葛,副职、中层纷纷跟上,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上一句“葛主任辛苦了”,然后敬上一杯酒,老葛醉了,也就把头发的事情完全忘记了。
学校的工作完全结束后,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过年的气息了。老葛不喜欢过年,过年就意味着很多小店都会关门,他得自己做饭,他讨厌做饭。老葛去超市买了很多速冻食品,又准备了一些烟花,一个人也要喜庆热闹一下。他煮了一锅饺子,弄了两盘凉菜,一个花生米、一个酱牛肉,再倒上一杯酒,还不到五点钟,窗外的烟花已经零星响起,等他坐下打开电视,烟花声已经蔓延开去,连绵不断,夹着雨丝拥抱着整座城市。天已经全暗下去了,可烟花却照耀得天空分外明亮,老葛还没有开灯,外面的光映照进来,照亮了电视柜上的相框,那还是子安小学毕业时一家三口的合照,也是老葛一家唯一的合照,老葛笑得很灿烂。
该点灯了,老葛想,老家的习俗过年这一天所有房间的灯都要亮着,一直亮到天明。老葛开了灯,房间里面就亮堂起来了,他心情也不由自主开心起来,坐下,喝了一口酒,滋味很绵柔,老白汾,子安送过来的。电视开始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外面的烟花依旧时不时响起,春晚还是那么好看,相声、小品、歌舞、曲艺,轮番登场,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在这阖家欢乐的时刻,就应该有这样的节目陪伴着家人朋友。电视没了雪花,也就没了赵丽蓉,老白汾也没贵到一百八一杯,自然也谈不上是宫廷玉液酒,老葛还是有点遗憾。“如果电视还有雪花,那该多好。”那一年,一家人还坐在一起,老葛也喝酒,散装的白酒不过十块钱,大排也便宜,青菜更便宜,那一年一家人还开心地去照相馆拍照片。
十二点,外面的烟花一下密集起来,把天地之间彻底照亮了,在这繁响的拥抱中,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有了醉意,老葛也有了醉意,他起了身摇摇晃晃向房间走去,连桌上的碗筷都没有收拾。
桌子上,酒还有一半没有喝完,饺子也剩了几个,早没了热气,酱牛肉和花生米倒是一点不剩。有一个饺子咬了一半,没有吃完,豆腐馅的,加了韭菜和肉,白色的豆腐、绿色的韭菜包裹在白色的饺子皮里面,现在都显露它们本来的颜色,给这盘子增添了几分生气。在这半个饺子下面还压着一根头发,仔细看过去,它一半黑,一半白,白的在侵入,黑的在抵抗,两边争持着,黑色似乎抵抗不住了,蜷曲起来,任由白色慢慢侵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