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童年

鬼脸童年

小时候的事,我还记得一些。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爬着去邻居家,经常在那儿蹭饭吃。邻居家大爷和大娘脾气很好,我从未见他们发过脾气。他们有一个女儿,叫秀秀,大爷经常让她骑在他脖子上,她生得水灵灵的。

等我大一点儿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发现桌子总比我高,我需要踮起脚来才能够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家邻居的邻居,就是林林家。林林的妈妈喜欢化妆,皮肤很白,与别家的小媳妇不同。她把林林也化成了一个女孩,脸上两个腮帮子红扑扑的,额头上点着胭脂。多年以后,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像一个小贾宝玉。

那一排房屋就四户人家,除了林林家、秀秀家,还有辉辉一家。一开始我们关系都很好,辉辉的爸爸后来做了村长,辉辉的妈妈也变了,从不化妆的她开始化妆。我们三家和他家之间有了距离。

林林家前面是一个大水池,水池里的水是从河里抽上来的,我有一次站在水池边上看,水清得可以见底,能看到鱼在里面游。我们三家的前面,是通着水池的灌溉水渠,水渠也用水泥建成,一直修到田地里,那一头还是一个大水池,水抽上来存到里面,给地灌溉。

夏天来的时候,水池里的水总是满着。我妈妈和秀秀妈经常在水渠边上一块洗衣服。我、林林还有辉辉,光着屁股在水渠里游泳。那水很清,我们睁着眼睛,摸着水渠的底部,在水里做着各种鬼脸。

我幻想自己是一条鱼,在水中或趴着,或仰着,或张开双翼游泳,或在水里翻个个儿。我们扑棱着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着,一会儿有潜入水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限制住我们。

晚上我做了梦,有一只小羊羔在我的手心里,我攥住拳头,它就钻出来了,我打开手,它又跑到手心里,我又攥住拳头,它又跑了出来。我哈哈大笑起来,笑醒了。爸爸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他有一只小羊羔在我手心里。他感到莫名其妙。

发烧的时候,我梦到自己如一只蚂蚁,站在一个巨人面前,在那个人脚底下,我觉得自己如此渺小,那个人动一动脚趾头就可以把我踩死。那个人还在无限地变大。

这是我童年最初的记忆。

搬家

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有点懂事了。记得那年我爷爷去世了,大姑从东北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回来,我从未见过她,她还带了自己的儿女和孙子过来,全都是大碴子味的东北口音,感觉很陌生。

爷爷办丧事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间屋里的床上。我看她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个受惊过度的小老太太。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得失去一个心爱的人那种痛苦的感受。一年以后,奶奶也去世了。

爷爷去世了。我们就搬家了,搬到下庄很大的房子里和奶奶一起生活。爸爸卖掉了之前上庄的房子。

搬家都是在凌晨进行的,而且要放炮仗。我只记得自己很困,一直在床上睡觉,直到屋子里的东西都搬完了。我一看屋里空了,吓醒了。上下庄距离不算远,那个时候爸爸妈妈一趟趟地把东西从这个家搬到另一个家。好像还要贴对子,对子上写着乔迁之喜之类的。

我们在下庄住了很多年。奶奶去世以后,那些房子都归了我们。我的大爷,也就是我爸爸的哥哥,可能是嫉妒那些房子归了我们,经常来找麻烦,那年我家修房子的时候,他们还来找茬,闹了起来,全村的人都来看。我清晰地记得都动了镢头和铁锨。多年以后,他们和好了,却给我留下了心理创伤。只要团队里有人不和,我就会非常谨慎。

我四叔要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蹲了七八年牢。人家媒人给他介绍的对象,还没结婚,他就想干那个,结果也没干成,被那女的告了。那个年头耍流氓也是很重的罪。他进去了。

据说我四叔很叛逆,奶奶管不了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小偷小摸,在村里有很坏的名声。

四叔回来了,爸爸打算把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留给他,我们家又回到上庄盖了房子。

我上小学留级,在上第二个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又搬到上庄去了。在我印象里,上学又远了,需要多走一段路。早晨要早起。

可能在下庄的房子很破旧,我并没觉得那里的屋给我留下好的回忆。有一次,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在堂屋里看电视,我在另一个屋里床上睡觉,突然,我看到了爷爷奶奶的头在飞,而且笑着,我吓哭了。哭声很大,邻居都听到了,爸爸妈妈却没听到,最后还是邻居来敲的门,才发现我吓得动不了了。

还有一次,一只猫头鹰老是在那房子周围叫,叫声瘆人,爸爸拿着煤油灯和棍子出去打猫头鹰,出去了很久才回来,我那时特别担心爸爸。

搬到新房子之后,我顿时觉得温暖了。房子是新的,冬暖夏凉,我有了自己的一个房间,心里乐滋滋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东西一样。那时候邻居也是新的,人都很好。平时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写作业,周末和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疯,我七岁就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那时候是最快乐的日子。五一、中秋、国庆、过年,最期盼这些节假日。总也玩不够。

后来四叔被大爷怂恿,卖掉了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钱大部分都被大爷拿去了。四叔又落魄了。那时候他查出来有肝硬化,或者更严重的疾病,没人管他。爸爸在我家附近的地里给他搭了一个棚子,每天做饭给他吃。

后来他去世了。我并没感到伤心。

小学生

我们家搬到下庄以后,我一直处于散养的状态。爸爸不管我,他爱睡觉,经常大白天的就躺在床上打呼噜。妈妈每天忙着自己的事情,家里的,地里的,那时候我们家还做熟食卖,我没见她闲着过。她说她就是劳碌命。

那时候电视里放着《新白娘子传奇》,我每集必追,而且会反复看重播。下午省台有个点歌台,放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和“我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这样的歌。我熟悉毛阿敏和蔡国庆。也看鸳鸯腿和铁砂掌这样的电影。

小时候的夏天格外的热。多数时候,艳阳下都飞着蜻蜓,我拿着大扫帚,追着蜻蜓扑。扑到的蜻蜓就放到盒子里,直到它们干成标本。下雨天之后,我在村子里到处跑,特别喜欢到那些腐烂的木头里寻找木耳。雨后天牛很多,我抓了之后就把它的前爪掐掉。

秋天会到地里捉蚂蚱。蚂蚱有好几种。长长的,绿绿的;芦花一样灰色的。捉了以后用狗尾草穿起来,回家烧着吃。有时候会遇到螳螂,它提着两把大刀行走。我捉住了以后先把它的两把大刀掐下来。也到石头多的山头捉蝎子,掀开石头,有的蝎子一动不动,有的蝎子立刻翘着尾巴逃跑,它尾巴上有毒针,蜇人。这时候就需要机灵,用筷子慢慢把不动的蝎子捏到空酒瓶里,那逃跑的蝎子也要断了它们的后路。捉了蝎子以后,拿回家放到酒里泡上。

有一天,我在石碾边上玩,妈妈拿着一个小板凳过来,说,走,上学去。她就这样把我揪到学校里了。学校在村子中央,上下庄之间。

我记得学校有一排房子,一到五年级都在这排房子里。每个房子前面都有一个花坛,花坛里种着月季花和蔷薇花,春天的时候还有黄色的迎春花。中间的那个房子前面有一棵树,树上挂着一口钟,上下课的时候,有老师会过去敲钟。

学校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沿墙种着杨树和柳树。学校门口有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只有一只手,听说另一只手在炸鱼的时候炸掉了。尽管只有一只手,他还是很厉害,竟然开摩托车开得很溜。我们最喜欢吃的零食是唐僧肉。唐僧肉是用杏肉做的。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玻璃球,厉害的有时候能赢很多。

也玩纸包。那是用纸叠的一种玩具,你的纸包把另一个人的纸包砸翻了,就赢了。

女孩子当然是跳皮筋。

我去学校的时候八岁,已经是很晚的年纪。霍老师说,上学前班吧。我就进入了学前班。学前班老师很少去,我们在教室里捣乱,叠了纸飞机到处扔,教室里就像一个垃圾场。有一次我爬上了桌子,一脚踩空,竟然跌了下来,下巴颏摔了一个洞。在医院包扎,很多天后才又回到学校。

霍老师是个很严厉的老师。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教室少,一个教室里前面是三年级的,后面是我们一年级的。霍老师给三年级学生上课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字,下面乱哄哄的,他经常会说,不要说话,也不要做小动作,我后脑勺可是有眼睛的。然后他就转过头来,果然揪出了上课不认真的学生。

冬天的时候最热闹。一下课,太阳出来了。几个年级的学生都靠在墙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挤成一团,然后两边都向中间挤,中间被挤出来的同学又跑到两边去挤。不一会儿就浑身大汗。

那时候我也不会骂人。有时候看到墙上写着“XXX是个大几子”或者“XXX是个大坏蛋”。最坏的骂人方式就是我是你爸爸。我曾这样对一个女孩说,我是你爸爸。她回家告诉了她爸爸,她爸爸见了我就笑,后来我见到她爸爸不太好意思了。

我在村里的小学一年级没上完就转到一个私立小学去了。

转学

我在村里的小学一年级没上完就转到私立小学去了。那时候爸爸听信周围朋友的话,说村里的学校教育质量太差,那个时候他大概又有个什么认识的朋友在那个私立小学里,所以我就过去了。

说是私立小学,也并不是,那是我们县的一个中学下属的一个小学,才刚创建,就在中学里面。老师都是教初中的老师,我过去以后,成绩并没有什么提升,只是感觉自己每天都在玩。

在村里读书的时候,我数学能考到90多分,而在那个学校里,成绩越来越差。我没有了熟悉的伙伴,总是自己跟自己玩,上课经常走神。后来我的另一个发小林林也过来了,我们经常模仿武侠片上的对话和武术动作嬉闹,甚至自创武功进行较量。我们不在一个班,只能下课的时候玩。

那时候我的同桌叫王涵,一个有点胖的小女孩,她总喜欢跪在凳子上,半趴着看我写字。老师经常不来上课,班里没老师就乱哄哄的。王涵看我写字的时候,喜欢对着我吹气,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很好玩。有一次,我被她吹烦了,反过来吹她,她一看我吹她,来气了,又用力吸气来吹我。我们转头吸气,又摇过头来吹对方。来回很多次,有一个点我们的吹对方时恰好碰到一起,两片嘴唇就这样对在了一起。从那以后,她没再吹我。

那个时候我们也喜欢到垃圾堆里捡中学生用完的圆珠笔芯,捡来之后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中间有孔,用线穿起来戴在手上。

后来这个学校老师都走没了。来上课的老师越来越少,我们没人管了,上课的时候借口上厕所跑出来,在院子里玩起来。那个时候我可以和林林在院子里修炼武功了。我们坐在花坛的松树底下,并没有人来管我们。

上到三年级,学校后来倒闭了。校长也觉得不能再误人子弟了。就联系了县城的公立小学,把我们这些被耽误的学生接过去,但那边学校有一个要求,要考试。一考试,我并不及格,那边的副校长说,从一年级开始读吧。这样,我留了两级。

我分到了一年级三班。第一天到班级,背着书包,站在讲台上,语文老师介绍这是新同学,教室里面是一双双望着我的眼睛。去教室那天,整个楼道静悄悄的,可以听到整齐的读书声。

来到这个小学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算是步上正轨了。

我捅了马蜂窝

我永远记得夏天拿着大扫帚扑蜻蜓的场景,那背景音乐是《千年等一回》;也记得冬天的早晨五点多起床后铁制的门把手都冷得粘手,我一打开门,外面是雪后白茫茫的世界。那个时候是放寒假前期末考试后要去领成绩。学校会根据成绩发奖状和笔记本。

留级以后,我学习突然好了起来,几乎每次都能考班里的前三名。期末考试后,我期待着早点拿成绩,那样我又可以出一番风头。我喜欢过年,一到过年,亲戚来到我家,看到我的奖状,总是夸我,然后又说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我沉浸在虚荣心里。对于我取得的成绩,父亲是最得意的。

我也喜欢夏天。有一年夏天国家突然改了时间,我们中午可以睡午觉了。对于午间休息多出来的时间,我不知所措,因为我不喜欢午睡,白天也睡不着。我有时候和妹妹在家里吃完午饭就去学校,但学校里不到时间是不开大门的,于是我们就在去学校的路上玩,那是一片小树林,在河边,有沙子。

关于那片树林,还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那是在河边栽种的一种杨树,春天一到的时候,杨树会开花,开了花就落下来,毛茸茸的。那落花可以吃,我们土称羊屎毛子。羊屎毛子落了之后,妈妈会捡回家,然后把它放开水里煮熟,捞出来晒干,冬天留着做渣豆腐吃。渣豆腐是一种用豆面和干菜浸泡后烀的一道菜。在我们那儿,渣豆腐卷在煎饼里,放上咸菜,吃起来香。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妈妈会去那片树林里扫树叶,然后装到塑料编织袋里,用排车拉回家,那树叶留着冬天烧火烙煎饼,烧起来很旺。

我们到了那片小树林,坐在沙子上玩游戏,有时候会捉一种叫沙文子的昆虫,那昆虫和沙粒一般大,在沙里如果它不动,我们都无法发现。夏天的树林凉快,地上的细沙子温柔,我们在那儿玩到上课的时间到了就离开。沙子里有人种的萝卜和青菜,我们有时候会拔根萝卜到河边洗洗吃。

树林旁边还有一个葡萄园,葡萄园外面种的是臭杞。那臭杞树已经有十几年了,长得非常高大,而且结了很多臭杞。因为有刺,所以种了会保护葡萄园,不让外面的人进去偷葡萄。那臭杞围着葡萄园一排,挨得很紧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会找空荡钻进去。

我喜欢臭杞。那是一个黄色的小圆球,没成熟之前是绿色的,像橘子一样。我曾经打开尝过,酸酸的,但不能吃,里面除了有些发苦的果肉,就是种子。但我喜欢臭杞那个形状,觉得这个小东西生得很完美。

有一次大概是秋天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拿着一根竹竿去打臭杞。我一个人沿着臭杞林走,看到有果子的地方,就用竹竿打,果子落下来后我就装到褂兜里。

我看到一个大臭杞,就用竹竿用力打,没想到一群马蜂出来了,我打到了马蜂窝上了。很措不及防,我赶紧扔了竹竿往前跑,但马蜂也很快,他们追着我,在我头上缠绕盘旋。我被蜇了,而且很严重,我觉得头疼头晕,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一摸就火辣辣的疼。我跑远了,马蜂不来追我了,我头上起了一个大包。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在那儿蹲了好一会儿。

但我意识还是清醒的。

我拉着竹竿,口袋里装着几个臭杞果就回家了。我并没把自己被马蜂蛰的事情告诉爸妈。

奶奶

我对奶奶的记忆停留在七岁。

那个时候,我们全家都搬到了下庄和奶奶一起生活。三间房,一个大院子,奶奶住在东边的屋里,我们家住西边的两间,其中还有一间小屋也归我们。我和姐姐、妹妹在那间小屋里睡。

爸爸学了怎么做熟食和肉丸子,起先在外地做熟食生意,后来回到家里自己做。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做丸子,做好骑着三轮车拉到菜市场卖。我常常在黑夜里听到鼓风机的声音。他们从来不会叫我们起来帮忙。爸爸会做氽丸子、炸丸子、卷煎、肘子和其他小熟食,很受县城人的欢迎。

我们家里做丸子,我却不喜丸子。尤其不喜肉丸子。后来爸爸改行做其他生意,我反而喜欢吃丸子了。

奶奶裹着小脚,走路迈着小步子。我印象里,她手里拿着一把勺子,围着围裙去喂鸡。她吃饺子就蒜,那蒜捣好之后从不放醋和酱油,只放一点盐和水,我吃起来并不习惯。爷爷骑着二八自行车回来,然后就去屋里了。我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的背影。

有一年麦收季节,我和奶奶还有堂姐一起去二姑家。那时候交通工具少,我们走着去的。二姑家离我们村有七公里,对我而言,那是一次遥远的旅行。奶奶是小脚,走路慢,她带着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二姑家。我们在二姑家住下,帮二姑到麦地割麦子。

堂姐长得很好看,在地里我们一起玩游戏。记忆里,那条路就像在梦里,我看到了成片的金黄的麦子,接着是奶奶充满皱纹的脸。我记得她的笑,笑时身子缩成一团。我想象不到她年轻时的样子。

姐姐说爸爸脾气很爆,一顿饭没及时吃就发脾气,他还不到十八岁就吸烟,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从未有奶奶凶爸爸的记忆。爷爷去世的时候,在他们住的屋里办丧事,奶奶在我们住的屋里,一句话也不说。

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有一个石碾,压碾研磨豆子、玉米的时候,人很多。我还记得那时有人围着石碾转,有人坐在旁边说笑的场景。也记得石碾旁边就是一个猪栏,里面养着邻居家的猪,邻居每天都提着一桶猪食去喂。猪栏的前面,就是另一家。那家有一个后院,后院围着,里面种着皂荚树和何首乌,我们经常翻墙进去挖何首乌,捡皂荚,捡了之后拿回家洗衣服。那家成年人不在,只生活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嬷嬷,那老头满脸黢黑,胡子拉碴,头发也白了,像罗中立画的油画《父亲》。而那个老嬷嬷盘着头发,没有牙,走路低着头,头都垂倒地上去了,好像一个行走的弓。

我们的村庄挨着河,我经常到河里去玩。早晨我跑到河里,钻到芦苇丛里去玩,有一次,我看到了鸭子下的绿色的蛋,还热乎乎的,就捡了回家。妈妈把鸭蛋腌上,我们家从此有鸭蛋吃了。爷爷去世办丧事的时候,我也去捡,亲戚都夸我懂事。后来,有人说鸭子是他家养的,我就没再去捡了。

我吃过奶奶包的饺子,但觉得味道不好,并没吃多少。我也不喜欢吃她捣的蒜。

妈妈的爱情

妈妈不识字,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是一个只知道往前走的人。

爸爸相亲多次以后,最后相中了妈妈。妈妈是家里的老大,有四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作为大姐要帮衬家里,外公外婆不放人,她一直到25岁才嫁给爸爸。那在当时来说出嫁的年龄算是大的了。每当爸爸和妈妈闹矛盾的时候,爸爸就会拿这个说事,嫌弃妈妈家里的人。

爸爸做事大大咧咧,年轻的时候什么都玩但什么都没玩好,欠了一屁股债。刚结婚那阵,他借钱买了拖拉机,也不好好干活,没挣到钱,最后要债的人来了,把拖拉机开走了。他还和人合伙做生意,钱搭进去了,他人却不见了。我记得那时候要债的人来家里要债,没见到爸爸,搬走了唱片机,那是妈妈陪嫁过来的当时很时髦的家用电器。还把大门也拆下来拉走了。妈妈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流泪。

那时候贫穷,村里人每到秋天都要到树林里扫树叶储存起来冬天烧火用。妈妈因为伤心,在家里整天躺着,错过扫落叶的机会。她时常抱怨自己不该那样躺在家里不出门。

后来爸爸卖铁制农具。她和爸爸一起。那时候要推着胶车子去赶集,摆摊,很辛苦。过了几年爸爸又做熟食和丸子,她又跟爸爸一起起早贪黑做丸子,开着三轮摩托车去市场卖,也很受罪。我很少听她抱怨过什么。她说爸爸这个人虽然懒惰,没挣到钱,但人品还是不错,从未打过她。她又说起一同嫁到这个村里有些姐妹,整天挨打,挨了打就往娘家躲。她从未因为这个回娘家。她说这个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幸福。

爸爸不做熟食之后,和酒家饭店打交道。那时候酒家饭店很多,爸爸发现了一个商机,饭店都有打火机和手绢,可以往打火机和手绢上印上酒家的名字,那样还能起到宣传作用。那时候只有爸爸做这个,但并没有赚到钱。一开始打火机是烫金印刷,后来用丝网印刷。那时候我和妹妹已经读初中了,姐姐也辍学打工了。妈妈在外贸公司找了一个挑捡兔毛的工作,每天都很认真地去上班。

爸爸是一个空有一腔热情的人。我后来发现,他做事全凭自己的喜恶,并不考虑赚钱的事。他好面子,那些酒家饭店的老板有时候赊欠着,他也不以为意。但他做的是小本生意,送出去货,没收到现金,他就没钱提货,这样,他又拿妈妈挣的辛苦钱去提货。后来那些赊欠的钱要回来之后,他又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几年下来,和他做其他生意一样,并没存到钱。他本来就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我那时曾告诉妈妈,她赚的钱不要给爸爸,但每次一看到爸爸遇到难处,她就立即把自己赚的钱拿出来给他。

妈妈年轻的时候想要一台缝纫机。那个时候人俭省,衣服破了要修补,不像现在直接买新的。爸爸每年都说给妈妈买一台缝纫机,但每年都没有买。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还负着债,一到年关有不少人到家里来要债。爸爸没钱,只好躲出去,只留下妈妈来听这些人难听的数落话。

日子艰难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吵架,但爸爸从未动过手,反而妈妈会先动手。爸爸也不还手,只是拿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着,闷头吸了起来。妈妈气得把爸爸嘴里的烟夺过来扔到地下。爸爸怒了,大吼一声,但也不会动手,只是换到另一个地方坐下。

我长大之后,觉得爸爸就像一个小孩子。而妈妈就像爸爸的妈妈。但爸爸的这个”妈妈“也无法把爸爸教育成才。妈妈一个字不识,遇到问题还是要依靠爸爸,所以她处处忍让爸爸的不良习惯。日子虽然没过好,但这些年来也没出什么大岔子,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我读完大学之后,自己开始赚钱,不必花家里的,爸爸轻松了。他在村里突然很受欢迎,年轻时什么都做过,现在村里有喜事或者白事要摆酒席都让他去做主厨。他又把十八岁时跟爷爷学的打铁的行当拾掇起来,攒了一些钱。过年的时候,他从他老朋友那里弄了一台旧缝纫机。现在的缝纫机放在家里就像古董一样。妈妈还是很开心,经常用来补衣服。

从我记事起,她一刻也没停下过,据说怀我的时候,还到场上打豆子。现在她的双手都长满了茧子,头发也白了。我们曾劝她停下来,她说我还没结婚,需要钱的地方还多。她仍旧停不下来。我跟姐姐说这件事,姐姐说她是劳碌命。

我有时候想想,时光真是残酷。

苹果的故事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时光。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外婆家门外就是一条沟,那沟很深,有十几米,专门用来灌溉。夏天的时候上面水库放水,沟里的水涨到和路一样齐平,下雨的时候水混黄,还会溢出来。晴天的时候水绿得很。沟边有个小房子,是调节水量的。我记得我们光着屁股爬到那个房子顶上,从上面一跃而下,像一群活泼的鸭子钻进水里,过一会儿露出头来,继续往下游,一直游到桥边。我们有时候游到沟对岸去,岸那边种着西瓜,我们摘几个就游回来。而冬天的时候,这条沟就干涸了,露出石头来,几乎没有水,不过掀开石头,还能捉到螃蟹。

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叫神桥,村里不接受外姓,都姓王,据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迁过来的。我还以为他们是从天上来的,因为那时我认为王母娘娘也姓王,他们肯定是王母娘娘的亲戚。

神桥也有一条河,那条河在下庄,我去过。我记得那边有个石崖,石崖下就是河水。我们村挨着河,夏天的时候天一热就下河洗澡,但几乎看不到女生。而这个村里的孩子不分男女都在一起洗澡,只不过女生穿着一两件衣服,男生什么也不穿。也有男孩子爬到崖上,从上面一跃而下跳到河里,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

外公是个能人,干什么什么能成。

他喜欢种菜,有一个自己的菜园子,里面什么菜都有,山药、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南瓜、韭菜、豆角、丝瓜和黄花菜,里面简直就是一个蔬菜的聚宝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我小的时候,他承包了一个果园,里面全是苹果树。他多数时间都住在果园里。春天苹果开花的时候,他和外婆要给果树摘谎花,所谓谎花,就是那种不结果的花。夏天果子刚结出来的时候,就是喷农药的时候,确保小果子不被害虫吃掉。秋天,苹果快成熟了,那个时候是最忙的。有早熟的苹果,要防着麻雀糟蹋。麻雀总挑树上最甜的苹果啄着吃,外公把麻雀啄过的苹果拿来给我吃,我并不喜欢,而是自己爬到树上摘最大的苹果吃。一个大苹果对我来说太多了,我往往吃了一半就扔掉。

外婆家的苹果的种类有红金星、红富士、红香蕉、黄元帅。我最喜欢吃红香蕉,红香蕉苹果长得和其他苹果很不相同,通体略长,外观红得如同油画颜料,咬开之后里面却是黄色的,如同成熟的香蕉一样。吃一口,里面是沙瓤的,那沙瓤吃到嘴里就化,甜而不腻,咽下去之后嘴里有一股苹果的香气,回味无穷。

小时候,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们家总不缺苹果吃。即使是冬天,外婆家的地窖里也有储存的苹果。妈妈回一趟娘家,就能带回一大包苹果回来。

外公的菜园子里也有种的葡萄,葡萄架下是草莓,春天的时候,草莓熟了,我们挎着篮子去摘草莓,边摘边吃。外公是种地高手,种什么什么都长得旺。他把自己吃不了的菜、水果和粮食都拿到街上卖,每年都能赚很多零花钱。夏天葡萄架下则是甜瓜,我夏天待在那儿,总有吃不完的甜瓜。我吃完一个,外公就再摘一个拿来。

后来外婆脑血栓,果园也被开发商建成了商品房,他再也不能承包果园了。他开着三轮车拉着外婆到处看病,医院治不好,就找那些江湖医生。后来外婆索性不治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每次去看外婆,都感觉到她身上充满了沧桑感。我有一次从北京回来去看她,她蹲在菜园里,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问我:“北京好不好?”我从她眼里看出了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网络里看到的东西,如果不能去看看,总会留下遗憾。

外婆家再也没有苹果园了。起先外公往菜园子里移种了几棵苹果树,年月好的时候还能结许多果子。后来日子好了,村里建起了很多房子,为的是开发商占地的时候可以多分几套房子。我的四个舅舅也要在菜园子里盖新房子,把苹果树砍了。

英雄本色

我小时候很听话,跟人打架的次数现在想想数都能数的出来。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很温和的一个人。我的脾气里有一种执拗,那种执拗总让我远离大众,和少数人站在一起。

我们村分上下庄,上庄的孩子和下庄的孩子不是一伙,玩不到一起,为了显示自己的厉害,上下庄之间经常约架。等我们读初中的时候,约架的形式改为踢足球。

我大概七岁之前在上庄生活,七岁之后我们家搬到下庄,在下庄生活了三年之后,我们家又搬到上庄,所以我的身份比较复杂,在小伙伴中间很容易被认为是“间谍”。

那时上庄有一个老大,他就是辉辉,很小的时候和我光屁股在水渠里游过泳。我们的关系很铁,我们家刚搬到下庄的时候,我还经常跑上来找他玩,他家和林林家一直住在那儿,我们三人是铁三角。后来林林家前的水池立了一个铁质的水塔,用钢筋焊成围栏,那围栏空隙很大,我们可以钻进去玩,我们就爬上去玩《警察抓小偷》,《冰棍儿化了》,《木头人》这样的游戏。女孩子们就在水塔下面玩跳皮筋和丢沙包。

下庄挨着县城近,去河里也很方便(夏天的河是我们的游乐场),地理位置有优势,情况就比较复杂。下庄的老大是国涛,据说国涛那人很凶残,打人很厉害。但我从未混到下庄国涛那个圈子里。在下庄,我和文超玩得最好。文超还有一个弟弟,叫小二,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文超性格相对孤僻,不与其他小孩玩,我天生就不愿意随大流,所以我们三个人玩起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段记忆过程我全忘记了,结果就是所有的人和我们三个人对峙起来了。一开始,文超和国涛有矛盾,国涛聚集了一群人来围攻文超,但没成功。我仍旧站在文超的这一边。后来国涛联合了上庄的辉辉一起来和文超对峙。我成了最纠结的那个人。因为辉辉和林林来了,他们是我在上庄的时候有最深厚感情的哥们。

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和文超、小二站在他们家的平房上,全村的小伙伴在辉辉、国涛的带领下都来了,我们三个人像狼牙山五壮士,壮怀激烈,坚决不从。辉辉劝我不要和文超站在一起,不然我们的友谊就一笔勾销。我那时并没有轻易屈服,一直和文超兄弟俩在一块。那些小伙伴多是看热闹的。

那天我们并没有打起来。毕竟文超家里还有大人。

后来我和文超关系一直不错,一直到了初中,文超真的变成痞子,打架、喝酒、谈恋爱,而我的成绩在班里是前三名,是老师很看好的苗子,那时我们有了距离。后来也不怎么说话了。

现在说说长大后的事。辉辉后来学拉丁舞,去读了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据说考了公务员。林林初中毕业去学了厨师,他爸爸说什么时候厨子都有饭吃。国涛还是在村里,也或者出去打工了。文超的姨夫在烟草局,在他姨夫的关照下他初中毕业后去烟草局开车,后来娶了一个小学老师。小二也找了一个对象,他出过一次重大的车祸,险些丧命。

启蒙

我红着脸来写这篇文章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时候,对“性”是很不了解的,只是看到谁漂亮,就想着和谁睡觉,睡觉就是躺在一块,完全没有干什么的想法,没那个概念。那时候单纯的还真的以为亲个嘴就能怀孕。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哪里有什么性教育,看到电视上有亲嘴的镜头就羞得不行,赶紧捂上眼睛。还要嘲笑其他人不捂眼睛。

同学之间讲最初的荤段子,开黄色玩笑,那已经是到初中时候的事情了。初中生物老师讲到性教育,男女生殖器那里,我记得那节课他是红着脸讲的,而且平时他很严格,不允许下面同学讲话,那节课他却没什么要求,课堂乱糟糟的,他也不制止。据说他还是开放的,其他班的老师根本不讲。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流行VCD,VCD和电视连着,买张盗版碟就可以回家看电影。我们家里穷,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VCD,所以我并没跟上潮流。我风闻了一些所谓不健康的东西。那时候班里有个叫小龙的同学,很社会,他爸爸在水泥厂开狗肉汤饭馆。

他还讲了许多他和他爸爸一起看那个爱情动作片的经历。他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他跟了他爸爸。

我最初的性启蒙,来自于林林。

林林是跟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时候我们还在水渠里游泳、扮鬼脸。那时候林林家里也穷,没有VCD,但辉辉家里有,辉辉的爸爸是村长,家里很富裕。林林就经常去辉辉家里看电影,那时我家搬家了,与辉辉和林林不经常见面。但我们的友谊还在,我经常到上庄找他们,竟然比天天见面感情还好。

有一次,我从下庄到上庄找辉辉和林林玩,辉辉不在家,我和林林就坐在水渠边聊天。林林就说在辉辉家看了那种电影。然后,他又给我讲了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才能怀孕等等,他是用一种讲科普知识的方式讲给我听。我那时并不能很理解,但是我的认知从那以后就完全改变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懂这些。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学毕业那年,学校买来很多西瓜,毕业吃西瓜是我们学校的传统,我记得那年的西瓜杀开以后,里面露出了鲜红的汁水,我们一直吃,吃的肚子撑得圆溜溜的。

我觉得我的童年,在那一刻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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