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亮上的跋涉

整个夏天,十六岁的李顺舟都被一个由来已久的谜团牵绊着:男女性事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女性身体构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对性事漫长又强烈的好奇,源于他童年时期看到的一幅画。

那个时候,李顺舟只有八岁。本家的一位堂哥,比顺舟大六岁,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道缝,嘴巴咧到耳根后,因其又特别沉迷吃喝玩乐,人送绰号“八戒”。

顺舟家与“八戒”家因为家族历史遗留问题,多次大打出手,父辈老死不相往来。孩子们受长辈影响,关系自然难以融洽。可七八个堂兄弟之中,顺舟唯独与“八戒”不生分,特别喜欢追着他满村子游荡。

“八戒”特别会玩!九天揽月不敢说,爬树上房捉鸟逮蛇是常规动作,五洋捉鳖有些难,下河围坝捞鱼摸泥鳅花样翻新。顺舟每天出门就找“八戒”,跟屁虫似的不离左右,即便“八戒”上个茅房,他亦不畏臭气和严寒,在门口抄手等候。

一日,顺舟遍寻“八戒”不得,四处打听,终在柴房觅得其踪迹。难得那厮如此安静,顺舟甚是好奇,便探手蹑脚摸进柴房一探究竟。

昏暗的光线中,“八戒”正靠在柴火堆上聚精会神地读书,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顺舟悄悄靠上去,发现他手里捧着的其实是一个破烂的笔记本。

顺舟努力地辨认着歪扭的字迹,蓦然间,一个双腿微张颇有韵味的裸女撞入眼帘。那神秘的部位和黑色的渲染,仿佛巨大的磁场般一下子吸住了顺舟。他目瞪口呆、两颊发烫,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呼吸立即紧迫起来。

“八戒”并未收起本子,只是不怀好意地乜了顺舟一眼,装模作样道,“小孩子可不能看这个,别跟着你哥学坏了啊……”

顺舟像被施了魔法,摄了魂魄一般,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幅艳图。极大的心理冲击,激起无限的遐想与憧憬,也突兀粗暴地唤醒了他的性意识。

少年时光转瞬即逝,一九九零年初,顺舟成长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随着身体的发育,他对性事和女性身体的好奇愈发强烈。

尽管那些他迫切想要搞清楚的信息,在生理课上已经了解了一鳞半爪。可是,老师的讲解轻描淡写、含混不清,反而激起他更大的好奇心。

手抄本上稚拙线条勾勒出的谜团,急需得到验证和呈现。他着魔一样地想要亲眼看到女性隐秘器官的真正形状和构造。这件事困扰了他太长时间,仿佛有人不断地用羽毛轻拂他的心房,百爪挠心的感觉让他时时不能自已,亢奋难耐,好像一座火山就要喷薄而发。

体育课上,他常常不自觉地盯着女同学婀娜多姿的身材发呆,不能自控地想象着衣服里面的春光无限。可是,每每女同学主动开口与他讲话,他却极为窘迫慌张,脸红结巴,长此以往,竟成了班级里最没女人缘的男孩子。

顺舟不合群,每逢放假,喜欢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就像草原上的独狼,停停走走,兜兜转转,搜寻着猎物和感兴趣的东西。

听人说西关有条陈家胡同,那里挂着红灯笼,是男人的好去处。顺舟听了心痒难耐,便骑上父亲的自行车,带上自己的压岁钱,诓说去找同学耍,兴奋忐忑地潜入了陈家胡同。

整条胡同狭窄昏暗,两侧稀落分布着破旧的小卖部、理发店。

“哪里有红灯笼?这有啥好耍的?妈的,传言真的不可信!”顺舟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

站在逼仄破旧的胡同中,他颓丧地感觉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也隐隐预感到自己如此沉迷男女之事的探索,终究会因此吃大亏。

自行车“咯噔”一声,轧住了一块半头砖,顺舟连忙调整车把,恰好喵到前方一棵大树上吊着一个足球大小的红灯笼,灯笼下挂着一方绒布招牌,上书“陈家旅店”。

顺舟双腿叉地,停车端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男人的好去处”?可是旅店大门紧闭,除了红灯笼没有一丝灯火,绝无半点桃色气息啊?!

顺舟踌躇一番,骑上车,决定返家,暗暗鞭策自己,回去一定好好复习功课,不能再这样没出息,天天胡思乱想了。

此时,胡同最里面,赫然出现了一个蓝盈盈光线暗淡的方形灯箱,上面用轻佻歪扭的字体书写着“蓝月亮录像厅”几个字,灯箱下面砖墙上贴着层层叠叠的海报,最上面一张书写着——香港艳情片《蜜桃成熟时》,三级钜献《爱的精灵》……,票价五元。

李顺舟一下子明白了,所谓男人耍的好去处,应该就是这里。

五块钱,对他来说,绝不是小数目。可当他手握车把,端详着那撩人的片名,琢磨着“蓝月亮”几个字的内涵,打量着那些不时进出,神色诡秘的男人们,揣测里面必有男性特别沉迷的东西。当然,里面的东西必定比手抄本上的女人更加香艳魅惑。

那些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也许就能在“蓝月亮”上找到答案。李顺舟心里一阵狂喜和骚动,无论如何拔不动腿了。可是,他也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好地方!看看那些进进出出的男人,个个目光游离,肮脏猥琐,好象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么,到底要不要进去呢?堕落还是上进?控制还是放纵?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李顺舟心一横,最终还是推车离开了陈家胡同,放弃了“蓝月亮录像厅”,拯救了自己的成长。

三分钟之后,李顺舟又拐了回来,经过“蓝月亮录像厅”时,并未下车,只是转头扫了一眼,又钻回了胡同里。

过了一阵子,那辆自行车再度出现在蓝月亮录像厅门前。李顺舟装作好象第一次从这里经过,貌似从容地下车、锁车,同那些猥琐的中年男人、孟浪小伙一样,走进了那片蓝色光影之中。

走过蓝色的灯箱,面前呈现出一截十余米长的走廊,粉色壁灯散发着朦胧暧昧的光线。穿过走廊,眼前现出一个垂着小半截卷帘门的昏暗门洞。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隐约传来那种典型的香港动作片打打杀杀的声音。

李顺舟弓着身子,费力地钻进门洞,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扑面而来。

只见门口摆着一张破旧的小方桌,桌上凌乱摆放着五香花生米、简装白酒、软盒香烟、廉价打火机、发黄的卫生卷纸……。一个满脸胡须的魁梧大汉紧盯着超大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手里机械地搓着花生米内瓤红皮。

听到有人进来,大汉转头望了望李顺舟,接着朝右侧抬了抬下巴,努了努嘴,示意李顺舟进去。

顺着提示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右侧还有个小房间,门口用白色粉笔写着“售票厅”三个字。

售票厅门洞极其狭窄,仅能容一个人侧身进入。他费力地挤了进去,看到椅子上斜坐着一个烫了发的精瘦青年人,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正打着电话。

那人听到动静,瞥了一眼新进来的顾客,屁股都没动一下,只顾在电话中调笑。

李顺舟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这是一个大约三平方米大小的独立空间,通过一个半米见方的小窗口,可以监测录像厅大厅里的一切动向。桌子上摆着一个VCD播放机,一堆花花绿绿的碟片,一个裸女造型的烟灰缸,烟蒂容器部分,恰是裸女的私处。

李顺舟第一次见如此风骚的设计,不由自主地盯着烟灰缸出神,童年时期的柴房、手抄本再次在眼前快速闪现。

时间过去了差不多五分钟,那人依然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李顺舟像个犯了错等待批评的学生一样垂头站立在“老师”面前,忍不住嘟哝道,“买张票……。”

又过去两三分钟,那精瘦的老板才放下电话,收钱找零。他打开右侧抽屉的“三环”铁锁,拉开抽屉,李顺舟下意识瞟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花花绿绿的票子,似乎还摆着几张裸女VCD封面。抽屉一霎儿就关上了,可裸女诱惑的风情,仿佛余音绕梁一般,让他魂不守舍,呆鸡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行了,看去吧!”那年轻的老板用不屑的语调调侃着李顺舟,他这才醒了过来,望了望录像厅老板,看到那眼神中有股生意人的犀利、冷酷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李顺舟捏着那张纸片,侧身挤出,浓烈的劣酒味道再次呛过来,大汉依然搓着花生米,被剧情吸引着,正咧着大嘴傻笑。

大厅里大约有五六十个观众,一股浓重的汗味、口臭味,甚至还有一股隐隐的狐臭味、尿骚味扑面而来。

李顺舟皱了皱眉头,在后半区域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刚刚落座,又回头望了望售票厅窗口位置,往靠墙处调了调坐位。

那是阳历八月份,北方最热的时节。大厅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发疯似地旋转着,让人担心它会突然飞出来,削掉某个人的脑袋。

大电视里播放的是林正英的鬼片,李顺舟早就看过,觉得乏味无聊,只得空耗时间。

好不容易捉住了鬼,片子定格在林正英道长的一脸正气上,“谢谢观赏”四个字终于出现在屏幕上。

老板开始换片,电视上显示着“金正VCD”字样。录像厅里活跃起来,站起来伸腰拽腿的、笑闹喧哗的、抽烟放屁的……,李顺舟谁也不认识,只是默默地坐在原处,等待着想象中的情景出现。

片子终于开演了,一看序幕和前奏,感觉不对。果然,片名出来了——《92黑玫瑰对黑玫瑰》。大厅里一阵失望的抱怨声,李顺舟也忍不住骂了句“麻痹的”。

时间过了晚上九点,回家晚了如何给父母交待?李顺舟开始担心起来,心不在焉四处打量观望,企盼片子快点结束。

平心而论,这个片子还算不错,梁家辉的演技杠杠滴,可惜李顺舟花五元钱可不是来看警匪片的。

经过了最初的喧哗与骚动,录像厅再次安静下来。五六十口子人尽管不甘心不满意,还是得顺从录像厅老板的安排,老老实实磨时间。

李顺舟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他急不可耐,这可怎么办?回去得多晚了?!父亲还不得揍人?什么时候放“好片子”啊?他坐立不安,几度站立起来。

片子终于结束了,再次进入换片时间。整个大厅却反常的安静,大家窃窃私语,互相交换着期待的眼神。李顺舟明白,“正片”应该就要开始,假如这次再不放“好片子”,必须得回家了。

那是李顺舟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女性赤裸的胸部和各种含蓄的床上动作。虽未看到任何私密器官,可那尺度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已算是开了“天眼”。

他浑身燥热,身体反应极为强烈,一阵短促的快感之后,内裤湿了。

李顺舟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一样,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周围的人。还好,没人注意到他,大家都看得好认真、好投入。那一瞬间,李顺舟竟感觉自己有些不合时宜——这种时候,怎么能分神?

《蜜桃成熟时》很快剧终,接着播放的是尺度更大的《爱的精灵》。李顺舟看得目瞪口呆,心潮澎湃。

可是电影刚刚进行不到一半,录像厅大灯却突然打开,片子也停止了播放,“金正VCD”字样再次出现。

强烈的灯光让人眼睛难以适应,李顺舟眯着眼,不明就里,这是怎么了?可录像厅里其他观众似乎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嘻嘻哈哈地交谈着、活动着身体。

此时,门口那条喝酒的大汉用底气很足,瓮声瓮气的嗓音喊道,“清场了,清场了,看十二点场的抓紧买票。”

李顺舟懵了,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一场?演什么?

十几个观众已经起身往外走了,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下一场又会有什么电光火石的惊喜?李顺舟非常好奇!可又非常惶恐担心,不知道回去该如何给父母解释,亦不知父母已经着急成什么样子!

他木然机械地随着鱼贯而出的观众往外走去。经过门口时,发现那条喝酒、看场的大汉至少得有一米九高,像截铁塔一样,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李顺舟又往售票口方向望了望,很好奇老板在干什么,接下来到底会放什么片子?目光穿过狭窄的门洞,只看到一截椅子靠背和那头烫成菜花状的黑发。

出得门来,街上“蓝月亮录像厅”几个字默默如初。来到街上,但见月光如水、更深夜静,狂欢之后,更觉人间空虚冷清。

果不其然,习惯早睡的父母正坐在客厅,焦急等候着李顺舟。他谎称在同学家玩得晚了。念在初犯,父母原谅了他。

侥幸蒙混过关,李顺舟躺在床上,大睁双眼盯着天花板,回味着那摄人魂魄的波涛汹涌、莺声燕语,不自觉地将手伸向下面。

那晚以后,蓝月亮录像厅十二点场究竟放什么片子这个问题,成了李顺舟最为关心的事情。

自从被这个问题纠缠附体后,他就再也无法得到宁静。无论吃饭、走路、上课、打球还是上厕所,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琢磨这个问题。以往灵动的眼神和纯净的心灵,由于执念而变得呆滞和混沌。

他的学习开始退步,这更让李顺舟方寸大乱。走投无路,他决定赌一把,去看一次十二点场,了却这个心事,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之中。

借口找同学玩,李顺舟离开家,快速蹬上自行车,再次来到蓝月亮录像厅门口。他不再徘徊绕路,在朦胧的粉色壁灯光线中,径直穿过那截十余米的走廊,弓身进入录像厅。

依然是熟悉的酒味、彪悍的搓着花生米的大汉、裸女烟灰缸、汗味、臭味……。

李顺舟坐在老地方,除了按部就班的那些情景,有两个现象让他感到惊奇。一是在前数第三排观众中发现了一个三口之家,男孩子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听口音,那对年轻父母可能是南方人。二是左侧不远处有对情侣,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女的长得还很漂亮。

李顺舟感到好奇又兴奋。什么样子的父母会带自己的孩子来看这种片子?自己已接近成人,依然控制不住再次来到录像厅的诱惑。那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看了这种东西会受到何种影响?他不禁暗暗为这个家庭,更为这个男孩捏了一把汗。而让他兴奋的是,不远处有个漂亮的女人,与自己同处一室观看限制级电影,那种感觉让人暗爽。

上半场很快到了尾声,让他惊奇的是,那个男孩或睡或看,竟然坚持到了最后。他的父母未做任何干预,任凭孩子接受这一切。而那对情侣,卿卿我我,毫不扭捏,成了一屋子单身狗关注的中心。

期间,李顺舟去了两次厕所。每次经过门口,都看到那大汉搓着花生米,端着酒杯,很认真地观看着那些他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片子。李顺舟觉得自愧不如,论对电影,特别是对限制级电影的热爱,自己比那条汉子差远了。

快到十二点时,李顺舟激动的心情难于言表,谜底终于要揭开了,他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门口的巨汉终于开始清场,李顺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起身往售票厅走去。可转念又想,晚上不知几点才能回去,或许会彻夜不归,这次如何给父母解释呢?而父母又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又难以名状地凄惶起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进了售票厅他才知道,十二点场票价竟然达到了二十元一张,这简直要了老命了,疼得李顺舟心里一怔一怔的。可他思忖一分钱一分货,二十元的肯定比五块钱的露得多,露得猛,也许就能看到自己真正想看的东西。

老板找零时,李顺舟的目光从裸女烟灰缸转向右抽屉里的现金和成人碟片,又陡然发现,左抽屉里锁着一台更加高档的已经通电的播放器。原来,台面上那台VCD只是一个掩护,真正出力挣钱的是抽屉里那台机器。两台机器随时切换以应付稽查大队的检查。

金正VCD换成了熊猫VCD,果然有新气象。李顺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像就要入洞房的新郎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好戏开演。

他往周围观察一番,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坚持下来看下半场。这一看不要紧,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家三口竟然还在老地方坐着,而那对情侣仍旧依偎在一起,女的还用夸张的动作舔着一筒冰激凌。

李顺舟感觉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不真实,“不应该啊,这不合理啊……”,他不断地在心里念叨着,“这当爹妈的也太他么不是人了!为了自己寻刺激,竟然不惜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幸福生活!”

出乎意料,第一个片子叫《阿郎的故事》,依然是一部“正常”的电影,而且还非常正能量,简直充满教育意义。看得录像厅里的人骂声四起,喊着“换个好滴!这它么是放的什么玩意?!”

闻听怨声四起,那个年轻的烫发头老板猛地推开玻璃洞口怒道,“什么样的好?你给我说说什么样算好滴?!”

“我看恁几个看絮叨了,不想看滚蛋!”老板声色俱厉,一下子镇住了满屋子人。大家老实下来,屋子里除了周润发的微笑和飙车的紧张刺激,再无其他。大部分观众似乎一度真的被剧情所吸引,录像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让人无奈的严肃和矫情。

第二个片子开始之前,老板首先把音量调到只有一个格。大家意识到好戏即将上演,屋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李顺舟看了看周围的情景,在昏暗的光线中,所有观众都精神百倍,眼不错珠地盯着电视屏幕,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门口那个巨汉不再喝酒、搓花生,两只大手交叉,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像买票的观众一样望着电视屏幕。

画面尺度超乎想象,那确实就是李顺舟多年以来想知道的一切,而且远超他的需求。

他彻底被震惊,也完全沉迷进去了。经过最初的石破天惊,李顺舟逐渐适应了那赤裸裸的一幕幕。于是,他偶尔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同样沉浸其中的观众。

那个男孩的妈妈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男孩则躺在座位上似睡非睡。

不少老光棍、小光棍偷偷观察那对情侣的表现,特别是那个女郎的表现。只见那女郎几乎完全趴在男伴的怀中,偶尔发出吃吃的浪笑,并用粉拳捶打着男人。

光棍们仿佛都很渴的样子,喉结不时上下抽动,压抑的吞咽唾液的“咕咚”声此起彼伏。

第二个片子结束后,幕间休息,录像厅的大灯亮了起来。

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中,那对夫妇拽着孩子提前退场了。李顺舟看到小孩被带走,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凌晨三点半,李顺舟终于回到家,父母早已经睡着了。

母亲听到动静,披着衣服开了门……

第二天,李顺舟惴惴地给父亲解释了晚归原因,说是与同学打“够级”晚了些,下次一定注意。

父亲看起来有些怀疑,“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够级了?”

终于如了童年以来的心愿,李顺舟以为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必要去蓝月亮录像厅了。

可让李顺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每隔三五天,他都会萌发强烈的几乎不可抑制的热望,想去看看不同女人的身体和表演,想观赏日本女人的风韵、品鉴欧美女人的豪放,观赏那些千奇百怪的动作和特写。

于是,借故前往蓝月亮录像厅成为了常态。他的身体逐渐消瘦起来,打篮球已经跑不了三个通场来回。学习成绩也由班级上游沦为了中等。

李顺舟暗暗下决心,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了。

某日午饭时间,与父亲一起看午间新闻,播报员报道,说当地有关部门将要开展文化乱象治理,对电影院、录像厅、酒吧……场所进行整治。

“早该治治了!这些地方毒害青少年太甚,贻害无穷啊!”父亲端起酒杯,气愤地表示赞同。

“嗯,我还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哩。”李顺舟咬了一大口馒头,附和着父亲,心里却理亏的很,也隐隐感到不安。

录像厅老板叫那条巨汉“老六”,听说是老板的同村族人,因为穷,四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李顺舟发现,老六已经没有时间喝酒、搓花生了。一开始从录像厅被派到蓝月亮灯箱下站岗。后来风声越来越紧,又被老板安排在陈家胡同十字路口蹲点,一蹲就是一晚上。除去工资,老板额外再给他十元一晚的望风费。

父亲已经严重不相信李顺舟编的那些外出理由。有段时间,他骗父亲说是和同学打台球去了,时间没有控制好,有些晚了。

父亲就回呛道,“谁家孩子打台球打到凌晨四点?”

后来,李父就按他说的地点去调查,结果根本没有那个同学、也没有什么台球案子。父亲由此认定李顺舟一直偷偷在干见不得人的坏事,对他极为失望。

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深陷窥淫欲海不能自拔,意志越发薄弱,性格更加懦弱,人生可能因此而夭折,那绝对不是杞人忧天。

痛定思痛,他决定再去一次蓝月亮录像厅,与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从此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去看那些精神鸦片。

李顺舟最后一次去蓝月亮是在那一年的隆冬季节。

此前,他全力控制自己的欲望,已连续两个星期没去看成人录像,可最后还是被攻陷了。

十一点五十,录像厅开始清场。这次是老板亲自清的场,“有拉屎撒尿的抓紧去啊!十二点锁门,谁也不准出去了!”

李顺舟一听吓了一跳,感觉有点反常,也有些担心,机械地随着大家一起进到简陋的厕所中。十几支水枪一起发射,一时雾气缭绕。

他发现“老六”也在旁边撒尿,便凑上去,“六叔,一会儿我就看一个片子,你给我放出来行不?”

“你没听老板说啊?十二点以后谁也不准出去!你说你一个毛蛋孩子,整天跑来看这玩意,你爹不管你啊?不上学啊?!”老六一边教育李顺舟,一边握住家伙使劲甩着尿点,向周围的人展示着他的“过人之处”。

出乎李顺舟的预料,留在录像厅里的竟然是老六。十二点一过,老板排好片序,再次交待老六,“谁也不能出去,声音控小着点。”

老六站在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老板面前,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

老板提着一把大的吓人的锁具走出录像厅,“哗啦”拽下了卷帘门。李顺舟突然紧张起来,心里念叨,“可千万别真锁啊!”

“咔嚓”一声,门还是锁上了。

李顺舟感到心里非常魔乱,心跳开始不规则起来,头上开始冒汗,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幽闭恐惧症。

如坐针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李顺舟望着屏幕上那些男欢女爱,那些极限动作,仿佛在看儿童动画片,没有任何感觉。

失火了怎么办?如何逃生?看来至少得早晨六点以后才会开门,如何给父亲解释?老板要是忘记开门怎么办?明天如何上学?

越想越紧张,李顺舟看看那金属卷帘门,心想,如果没人开门,那道门是绝对出不去的。

想到此,他呼吸再次急迫,心跳失律,六神无主,数次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屏幕上的画面于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李顺舟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获得自由。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低头走到门口。老六正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画面,并没有注意到李顺舟走过来。

“六叔,我得回家,我难受!”

“哪里难受?”

“我……”

“回去看片子吧,老板交待过,不让出去。”

李顺舟踅回去,又转回来,“六叔,求求你了,我心里魔乱,明天还得上学去哩,俺爹知道了能揍死我!”

老六不做声,憋了一会,“给我回去!老实地看你的电视!”

李顺舟绝望了,抹着泪往座位上走去。

过了十几分钟,老六举起桌上的白酒,猛灌了一口,略作停顿,从兜里摸出了寻呼机。

李顺舟被放出去的时候大约凌晨两点钟,满天星光,月如白昼,一种重获自由再获新生的喜悦充溢着整个身心。

他回头望了望蓝月亮录像厅灯箱,它依然发出不变的蓝幽幽的光,注视着所有进进出出的过客。

多年以后,得知老旧小区改造工程包括陈家胡同,李顺舟陷入了思索之中。

晚饭后,他一个人来到旧地重游。

蓝月亮录像厅的灯箱还在,只是中间破了一个大洞,残存的灯体上喷涂着“办证——1396411……”

那条十几米长的走廊还在,只是两侧只剩下壁灯灯座,一个灯泡也没有了,卷帘门上喷涂着“某某快递”字样。

李顺舟站在曾经的蓝月亮录像厅前思索了一阵,手插进裤兜,转身往“东方罗马洗浴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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