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杏花村

早上6点，天刚刚有点蒙蒙亮，但整个世界却并没有因此获得太多光亮。重度雾霾让人们身临仙境一般，即便几米以外都显得那么遥远。原本应该车水马龙的岳城市主干道，也变得车流稀少，连卖早点的路边摊都没有出摊。为数不多的出行者面戴口罩，步履匆匆，好像要急于离开这个被雾霾笼罩的世界。

戴峰有晨跑的习惯，只要天气条件允许，都会到中心公园里跑上几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看来今天只能到健身房了。戴峰喜欢到中心公园晨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座公园是他来岳城市后主抓的第一个市政工程。

戴峰是岳城市的市长，两年前从南方某市的副市长右迁至此做了市长。虽然是提拔，但戴峰并没有特别多晋升以后的兴奋。岳城市是个老工业城市，以钢铁产业为主，虽然说GDP在江北省里还算比较靠前，但面临的问题可一点都不少：产业结构老化，经济发展增速放缓，城市建设缺乏规划，城区环境脏乱差，环境污染严重……可以说和自己之前所在的江州市比起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来到岳城市后，戴峰第一个整治的就是离市政府不远的中心公园。以前的中心公园虽然也有一些花花草草，但整体环境实在不敢恭维：公园的中心湖已经接近干涸，露出来的淤泥散发着令人呕吐的酸臭，只有大爷大妈早晚跳广场舞会进来，年轻人从来不会踏进这个公园。即便是大爷大妈们，也会选择离湖比较远的小广场跳舞，湖周围的人行道常年是没有人的。

戴峰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一个公园，为什么不好好整治一下。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不仅影响市容，也是对土地资源的极大浪费。城建局长的回答很简单：没钱。市里也不是不想整治，可就是拿不出相应的资金，没办法。戴峰并不相信这种说法，说起来岳城市并不是一个穷地方，怎么会连治理一个公园的钱都拿不出来？但初到此地的他，也并不想为这件事专门拨一笔资金出来，以防有搞形象工程之嫌。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戴市长想出了一个土地置换的好主意。

原来，公园的西侧是钢铁厂原来的一座废旧中学，大概有十几亩地。戴峰找来了钢铁厂的老总，提出了土地置换的想法，准备在高新区批给三倍于现在的土地，置换这座废旧小学。钢铁厂的老总其实本来想在这片土地上开发一些房地产，但碍于政策限制，始终没有得成，现在既利用起这片地的价值，还能给新来的市长一个顺水人情，便愉快地答应了。很快，市里就把这块废旧土地收了回来，以一个高昂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开发商，收回的资金正好用来整治公园环境。从那以后，市里的这座中心公园就成了全市人民休闲的最佳去处，不光可以在这里看看美景散散步，还能在周围的配套商业里吃饭、逛街、看电影。可以说，这是戴峰来到岳城市的第一个大动作，而且一举成功，心中自然甚为得意。

但今天不行了，外面雾霾大到恨不得眼前站一个人都看不到，只能去健身房跑了。戴峰住的地方叫南山宾馆。名义上是个宾馆，实际上是个别墅区，历来属于市委市政府直接管理，供市领导居住或者接待上级领导来访所用，之前中央首长来岳城市视察的时候也住这里。南山宾馆坐落在杏花山的半山腰上，背靠青山，绿树环绕，风景优美，空气质量算得上是全市最佳。而且地里位置也很好，安静却不偏远，从大门前的盘山公路步行向下十几分钟就到了市区，左边是市委市政府大院，右边就是中心公园商务区，绝对属于闹中取静。因为坐落在杏花山之上，所以在当地有了“杏花村”的戏称，甚至当地人谈起市委市政府，都会拿“杏花村”作代称。

戴峰刚来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在岳城市这样的北方重工业城市中竟然能有这样一片好地方，如果再有一片湖，就真的会有一种江南家乡的感觉了。健身房就在戴峰所住的D栋别墅的旁边，十分方便。南山宾馆共有十几栋别墅，面积、构造、装修程度的不同也代表着居住之人的身份不同。A、B两栋别墅平常时候并没有人住，是留给上级首长到访时候使用的。C栋别墅是市委书记吴世安住的，D栋就是戴峰自己的，依次往下是市里各个常委的住所。但因为市委吴书记和其他几个常委要不在岳城市买了房，要不就是本地人，所以平常也不会在这里住，整个南山宾馆倒显得特别清净。

来到健身房，秘书小刘已经在这里等他了。早上6点等戴市长跑步已经成了小刘每天工作的开始。对于这位市长的自律，小刘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只要是在南山宾馆，每天雷打不动地1个小时的晨跑，从不间断。所以从外形看起来，40出头的戴峰在一众官员中显得特别与众不同。1米8的身高和一张清秀的脸庞，再加上长期锻炼保持下来的良好身材，即便放在娱乐圈也算是标准的帅哥，更别说是在大肚子聚集的官场了。

“小刘，早啊！”主动给秘书打招呼是这么多年做领导来，戴峰养成的一个习惯，表示对身边人的一种尊重。

“戴市长好。”小刘笑着回应了一下，像往常一样把跑步机前的电视调到了中央一台《朝闻天下》，又把一瓶功能性饮料和毛巾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受扩散条件不利的影响，近几日来持续影响我国华北、东北大部和华中局部地区的重度雾霾将持续加重，预计在3月1日后，受冷空气影响，扩散条件将自北向南逐步好转，污染形势会有所缓解。”听着新闻里关于雾霾的报道，突然想起来过几天环保部的检查组要来检查污染企业关停整治情况了，今天要找个机会找分管的许市长谈谈这个事情。

“戴市长，吴书记的电话。”小刘指了指戴峰的手机。

戴峰来这里两年了，还没有这么早接到过吴书记的电话。他知道，肯定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不敢怠慢，马上把跑步机关了，一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从小刘手里接过了手机。

                                                          二     高干病房

“喂，吴书记，有什么指示？”

“小戴啊，出事情了。”因为对戴峰的称呼，吴世安也着实头疼过一阵儿。以前对自己的搭档和直接下属，私底下他都会直呼其名。但戴峰的名字却很麻烦，叫戴峰显得太生疏，叫峰又会很奇怪，所以只能以小戴相称。刚开始吴世安也很不习惯，似乎显得太不把这个二把手当回事，也怕戴峰有想法。还好戴峰作为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年轻人并不在意这些，这个称呼也就保留了下来。“老许昨天半夜哮喘病突然又犯了，住进了第一医院。一大早他的秘书就跟我汇报了这个情况，说没有太大危险，但还是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想还是尽早给你打个电话，今天你就代表市委市政府去看望一下老许，另外也了解一下情况，看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怎么安排。”

“好的，我明白，吃过早饭我就过去，一定把党组织和您个人的慰问带到。”挂了电话，戴峰叹了一口气，真是流年不利啊！

吴书记说的老许是主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本地人，从一名普通工人干到了副厅级领导，属于实干派领导，工作抓得也不错，就是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尤其是哮喘病，时不时会来这么一下子。可眼下对戴峰来说，老许病得太不是时候了。马上环保部检查组就要到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戴峰原本是想扔给老许这样的老同志的，让他去全程陪同，看来现在是不大可能的了。

“小刘，我回去换衣服，你去准备一下早餐，吃过饭直接去第一医院看望许副市长。”戴峰没有心情再跑步了，要趁着早上去看望一下老许，9点钟还要赶回来开会。

“对了，把上次我从哈尔滨带回来的两罐长白山天然野蜂蜜带上。”临走的时候，戴峰又提醒了小刘一句。

到了医院，院长和许副市长的秘书已经等在了大门口。院长一边带着戴市长几个人去往8楼的高干病房，一边汇报许副市长的病情。

“好了，吕院长，你们先去忙其它的吧，让两个秘书留在这就好了。”走进病房之前，戴峰对院长说道。

吕院长知道两位领导有话要谈，不再多话：“戴市长，我就在旁边的值班室，有什么情况您直接按电铃叫我。”

一进病房，戴峰就看到老许靠在床上，明显是在等他，赶紧快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老许，快躺下好好休息。”

“没事没事，就这样，说话方便。我这病啊常年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去见马克思，哈哈。”

老许身上这股子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还真有点触动戴峰：老家伙们境界就是不一样。“老许，你这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很佩服，但是也要听医生的好好休息，不能犯了左倾盲动主义错误啊。”戴峰一说这话，不仅老许，连旁边的两个秘书都笑了。戴峰一直对这个老许印象不错，不仅干事能力强，而且性格爽朗，少了些官场上的矫揉造作，所以和他说起话来也会比其他人随便一些。

“世安书记今天要出差来不了医院，特别打电话让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和他本人来看望你，希望你能好好养身体，工作上可以先放一放。”听了吕院长的汇报，戴峰知道一时半刻是依靠不上这个老许了，所以就替吴书记做了个顺水人情。

“唉，又要给组织添麻烦了。我这老毛病啊，最怕过冬天，谁想到去年冬天没事儿，这过完年又发作了，唉！”

“可能是雾霾太大了吧，这段时间你又老是在外面跑检查。”

“是啊，医生也说可能是雾霾诱发的，说是这段时间医院里肺炎、气管炎的病人可多了。”

“这雾霾啊真是让人头疼。就因为这个雾霾，咱们岳城市可是在全国都挂了号，北京雾霾我们这里重度雾霾，北京蓝天我们这里轻度雾霾。下面老百姓把我们骂死，说雾霾治来治去就一招：等风来。这雾霾要再治理不好，不用老百姓骂，我自己都羞于当这个主管市长了。”

老许知道戴峰没有说假话，现在这个市长最烫手之处不在经济发展，而在于雾霾治理。雾霾要是治不好，不只是老百姓骂骂的事情了，上面肯定要拿领导动刀子。老吴是个要退休的人，最有可能受影响的就是戴峰这个市长了，所有他才会如此心急火燎地要解决这个麻烦。可正像他说的，这个麻烦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你们两个也去旁边休息一下吧。”听了许副市长这句话，两个秘书立即明白这是机密到连他们都无法知晓的谈话，便知趣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口把风。

戴峰一看这架势也知道，今天的谈话要进入正题了。他来看望老许不只是探视那么简单，更是要听听这个经验丰富的老资历对治理雾霾和关停钢铁厂这些事持什么看法。

“戴市长，我老头子虽说还有一年多才到退二线的距离，但就我这身体，估计在这位子上也做不了太多事情了。今天就咱们两个人，不妨也对你说说心里话。这雾霾啊，治起来确实困难，光靠汽车限行限号顶不了什么用，关键还是那些钢铁厂，可这些厂子又是市里经济的命脉。”

“是啊，马上环保部的检查组就要来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们。”如此敞开心扉。戴峰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再取点经。

“其实这个检查组并不难对付，现在已经关停的那些小厂子已经拿得出手了，关键是以后要怎么搞。我个人觉得啊，大的钢铁厂也要关停几家，就算是起不到治雾霾的作用，至少能向上面表个态：在这个事情上我们是认真的。到时候即便上面追起责任来，也不至于太厉害。”

“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在关停大钢铁厂这件事上，世安书记并不积极，甚至都……”

“我知道，吴书记的想法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些大厂子都是市里的缴税大户，要关停并转还会涉及到稳定问题，要是工人们闹起事来那可就是大问题了。一个马上就退休的人，想保稳求平安，很正常。”

戴峰没想到老许会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上，可以说已经是冒了一定的政治风险，这绝对不是一般高级干部会做出来的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看老许这样子，也不想要死的啊，只能说老家伙还是蛮欣赏自己的，不想看着自己出问题。想到这里，戴峰突然有了种久违的感动，混了20年的官场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许并没有想到戴峰的内心变化，继续着他的话：“吴书记那，你还是要想办法做工作，实在不行，至少要争取他的中立。这几个大厂子没有一把手点头，是拿不下来的，还有就是关停并转的进程一定要稳，要做好善后措施，千万不能造成不稳定因素。”

老许看到戴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知道他还有其他安排，就结束了自己的谈话：“戴市长啊，按说作为你的下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但老头子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候身上那种雷厉风行的样子，所以就忍不住多唠叨了几句，你可别嫌我啰嗦啊。”

“哪有哪有，老许，论职位我在你之上，但论经验，你是我的前辈。你能毫无保留地给我说这些，我就知道你没拿我当外人，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只是今天9点还有个会，我得回去参加，不能多聊了。改天我再来聆听前辈教诲。”说完这句话，戴峰紧紧握了一下老许的手。在官场上，戴峰说过很多违心的、套近乎的话，但这句却不是。“对了，我带来两罐长白山天然野蜂蜜，你让护士给你弄着喝，养肺。”

走出病房，戴峰觉得这趟医院没有白来。老许的一番话，更坚定了他要对几家污染严重钢铁厂下手、整治雾霾的决心，可是他知道这要真做起来不知道还要遇到多少困难，还要得罪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