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望子成龙的父亲
也许这世界上大多父母都曾有过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到接受自己的孩子其实泯然众人的心路历程。在这苍茫人世,你我皆凡人。除了少数异类出现断崖式的上升或下降外,多少孩子从出生就已经有了设定好的人生模式。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终归沿着父辈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这个事实对于父母来说其实接受起来并不容易,就像我们只有成年后的某一天才能接纳自己的平凡一样,需要一点时间和一点自我的妥协。
《红楼梦》里,贾政就是这样一位父亲,他用了78回的时间。放过宝玉,放过自己。在名利之心大灰之后,他接受了贾家难以再有发迹之势的事实,认为此亦贾门之数。当他不再给儿子以光宗耀祖的重担,便终于能够客观公正的看待自己的儿子。认为他虽不读书,但颇能解诗,也还不算什么玷污了祖宗。于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于是才有了宝玉作姽婳词,贾政代笔这难得的温馨一幕。
而在此之前,贾政见到宝玉不是断喝一声,就是冷笑,要么就是摇头【畜生畜生】,还有挖苦,当然最猛烈的时候还有暴打三四十板子,另外还要自己上去勒死他。这样待自己儿子,真比那仇人见面也强不了太多。究竟是什么让贾政如此对待自己儿子?难道就仅仅是因为宝玉不爱读书,不能够光宗耀祖?
2、一个忧虑的家长
一切需要从贾政的生活背景说来。荣国府到了贾政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在明清爵位每承袭一代就要降低级别,所以到了贾政这里已经呈现衰落的趋势,贾赦贾政原本是要科甲出身,可是皇帝又给他赐了额外主事职衔(也就是各部司员的低级官吏),经过他自己努力终于升职了也只是个员外郎,从五品的职位。
外部已是呈现颓势,而内部家中主仆上下只知安享富贵,日用排场也不能俭,贾赦虽是他的哥哥,却为人安平,不理家务。作为荣国府的支撑者,贾母之外的第二大家长,他怎能不为贾府渐趋颓势忧虑,怎能不为现状的无力改变而忧虑,所以不过制灯谜一点子小事也能令他想到家族命数。第二十二回,看到子女辈的人制灯谜,贾政便觉【小小年纪做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如果不是常日里记挂着家族的前途,怎会如此敏感。可见私下里他对于贾家的衰落已经无比焦虑,只是一直深藏于心底,而这些姊妹们的灯谜以一种更明确的方式提醒了他。
当人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给周围的人施加压力。《欢乐颂2》里的樊胜美,她想要在上海买一个房,可是她深知自己不行,于是她的男朋友王柏川变成了她实现梦想的工具。她以爱之名督促他工作,以爱之名使他勤勤恳恳不得偷懒以便能尽快达成她的目标。这样的以爱之名其实不光情侣之间,夫妻之间,在亲子之间亦是常态。贾政便是这以爱之名模式里的父亲。因为他自己努力未遂的缘故,他不得不将贾家发迹崛起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只是这不肖的儿子,劣迹斑斑,屡屡使他失望。从抓周开始就抓些脂粉钗环,长大后又只喜在女儿堆里厮混,后来再流荡优伶、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如此种种,兼之祖母溺爱,贾政只能进行有限的管束,怎能不恨铁不成钢?怎能不一见面就对其呵斥教导?
3、可怜天下父母心
仔细品读红楼梦之后,关于贾政对待宝玉最恰当的说法应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恨铁不成钢的背后,那含蓄的传统的中国式父爱,让人泪目。
有多恨就有多爱。要不然怎么不见贾政对贾环如此严苛,贾环在品行上并不见得比宝玉就好,在功业进益上还不如宝玉。只能说贾政对宝玉所报的期望更高。
有多恨就有多理解。第七十八回,曾写贾政【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所以他对宝玉的套路了如指掌,他看着宝玉就像看着他的曾经,所以他深知其中要害,务必要给宝玉改邪归正了来。要不然,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他怎会知道宝玉所思所想【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他这样无趣的人又怎会识得女儿棠,且对其来历如此熟悉,【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又怎会知道薜荔藤萝香【薜荔藤萝哪得有此异香】。
打击挖苦之后,还是要努力教导。虽然挖苦宝玉【你要是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哪怕再读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最后依然是让小厮告诉私塾先生,【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也还有一些欣赏。在那贾环站在宝玉身边时,他便顿觉贾环形神猥琐,宝玉更显神采飘逸,秀色夺人。
对于儿子诗词上的聪明有一点小骄傲。在大观园试才题时,宝玉说此处莫若题【曲径通幽处】贾政笑到,【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难得贾政能笑一次,心中是得有多满意,虽口里谦虚,那一点为儿子的小小的骄傲还是表露出来。
内心满意又怕儿子骄傲。当儿子在得到赞赏越来不谦逊之后,他便开始逐渐的压抑住自己的赞赏。他一边说【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却一边又让他再题一联来。当儿子越来越要卖弄时,他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欣赏孩子,又怕就此纵了他去,搞得自己心口不一,看上去情绪无常,古怪的很。
暴打一次,却打在儿身疼在爹心。三十三回,笞挞宝玉之后,【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这泪如雨下背后,是气是悔也是心疼,气宝玉的不争气,悔自己不该动手,另一方面又心疼宝玉。所以这泪如雨下,真情感人。
4、养儿方知父母恩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多年以后想到这些,宝玉是否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在某一天潸然泪下?只是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终于达成了和解。
对于宝玉而言:即便父子一场,即便我继承了你天性里的诗酒放荡,可是因为不同的使命,使得我们终归不能成为同一类人,幸运的是在这一场亲情里我们为彼此做了更多的改变。当你终于接纳我的不用功举业之后,我却愿意为你做我生平最厌恶的事,考取功名。
对于贾政而言:如果你知道曾经的我,你就会理解现在的我。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即便你是我的儿子。不过,这都无碍我对你的那一片深沉含蓄的父子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