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人家的好东西,情不自禁地会比较起来。中国当代文坛大师,如果没有时空参照,自然都很优秀。读松尾芭蕉的《奥州小道》,习惯地想起一些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松尾芭蕉是日本的俳圣,他风格后来称为“蕉风”,其地位,约近我国诗圣杜甫。所以川端康成说“在芭蕉身上还有着非常多的杜甫的影响”不过,杜甫是生不逢时,颠沛游离非本愿,而芭蕉则是自愿走上行旅之路,在这一点上,又有点像徐霞客。他的《奥州小道》,短散文加俳句,又有点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样子,但陶庵有家国之痛,有士子情怀,故写得深沉凝重,而芭蕉,读完了,却感到生命的重量在流走。
奥州在日本北部,其山川风物极佳,最著名的是松岛,“松岛佳景甲扶桑,不逊于洞庭、西湖”。因此,一向为行旅者向往,与今天驴友们神往青藏高原、香格里拉差不多。芭蕉是一个纯正的行吟诗人,为了旅行,必须放弃,放弃也是一种境界,可以说,奥州的小道先是留下了一个乞丐的身影,然后留下这卷诗文。放弃让人纯粹,而只有活得纯粹的人,才能写出这种闲寂风雅的文字。叶渭渠先生在《东瀛美文之旅》丛书总序中写道:“散文是要‘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其实那古今与四海,都还是人的定义,芭蕉的文字,已然在古今和四海之外,无君无主,无所系,周作人说:“芭蕉差不多是金冬心所谓心出家庵饭粥僧,虽然他的著作全没有方外的酸馅气,但是他有闲寂自然与禅悦相通的俳境,不是凡人所能企及,他的诗不必说,文亦都能表示出这境界来。”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喜欢行旅的人,生命的意义就在路上。芭蕉是在行旅中体悟生命意义,至于一些纪行文,一点俳句,好像只是顺手拈来的副产品。看到“壶碑”,记下“今于此亲见千载之珍物,缅怀古人之情思。实乃行旅之收获,生命之喜悦,顿忘羁旅之劳累,惟洒感动之热泪”。但芭蕉行吟时代的奥州小道,虽然风景秀丽,却有不少地方还是凶险的所在,“高山森然岑寂,不闻一声鸟啼,树木茂密阴翳,犹如夜行。仿佛云端霾雨,拨竹丛寻径而行,涉水绊石,冷汗透肌”,像他这样的人,是无药可医的浪子,“此去路途遥远,虽病魔作祟,忐忑不安,然思羁旅于穷乡僻壤,怀俗世无常之心,抱舍生野曝之意,路毙亦乃天命也。”
在所有的风景中,如果缺少人的活动,多少会有些荒凉。所以山水画里,泼墨写意,总不免要点缀些人物,作溪山行旅,作草堂耕读,表达一种向往之情。芭蕉的纪行文和俳句,是风俗画,农村风光频频入眼,“独立柳树下,忽见农夫插完秧,离地正回家”,“僻地插秧歌,风流第一步”,“渔舟络绎归岸,分鱼点数正忙”。频频入眼,只是频频入眼,细读下来,总会感觉他看似关注农事,实质也只是欣赏,旁观而已。再好的风景,一旦爱上了,难免不受其累,与风景保持距离,才是一个纯粹过路人。因此,不仅是农事,一些会让人们动情的东西,在他那里,只是淡淡地说出。“七月初六日,今宵月色不寻常,明天是七夕”。“摘来茄子、瓜,各自剥皮尝新鲜、秋凉忘残夏”。这类无大抱负、无使命感、没有重量的句子,不是刻意经营的废话,却是寻常生活的精彩片段。行旅人眼中的人间烟火,多是农家炊烟,不是自家的厨房,品味芭蕉,竟然有这种可以不负责任的感觉。
在奥州小道中多的是一些小品,野趣中的精致,放浪间的简约,有日式庭院的意味。日本人,讲究精致,生活不太肯苟且,寻常小事,他们都喜欢悟出点道来。如果不发动战争,倒也是非常优秀的。
2006/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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