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四十二 活下去的理由

昏暗的牢房内,如果门外没有燃起烛光,两个人就算鼻尖对着鼻尖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满山青和孔昌一分别坐在远离牢门的两个角落里,默不出声地对峙着黑暗和无以名状的时间。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声音很微弱,飘忽不定,却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孔昌一突然惊慌起来,抱紧了鸟笼,两个眼睛在黑暗里放着光,一声一声地喘着粗气,像是一只身处危险中的豪猪,把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满山青却依旧面如死灰,他仰着头、发着呆,似乎地牢外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了关系,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她的剪影无时无刻不投射在眼前这片黑幕上,让他无休无止地驰醉。

“橐、橐——,踏、踏、踏——,呲——”

脚步声临近,孔昌一安下心来,他听出那几个人并不是来处刑他的,而是和上一次一样,送来另一个和他对面人一样的倒霉蛋。那脚步是来自三个人的,一个人应该是人高马大,走起路来不管不顾的,鞋子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另一个身材应该矮小一些,为了跟上同伴的步伐不得以三步并作两步,清脆的脚步声鼓点似的劈啪作响,最后一人几乎没有脚步声,只在另两种脚步声中夹杂了一段接着一段鞋底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孔昌一和满山青都能想象得到,这个人身材最为矮小,和他们进来时一样,几乎是被两边的人架起来的。脚步声先是自上而下,接着由远及近地传来,从他们的牢门外经过,最后随着一声门响,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以各自舒适的步调离去。显然,有人被关进了临近的牢房里。

过了许久,深长的走廊里又逛荡起了他们熟悉的声音——深浅相间的缓慢脚步声和尖锐串刺耳的钥匙碰撞声——每当这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时,就意味着每天一次开饭的时间到了。孔昌一也是用它来计数被关进来的日子的。

“开饭了,今天这菜可丰盛!我都舍不得给你们两个罪人吃。”

铁门的下面塞进来两盘菜汤泡饭,湿哒哒、黏糊糊的,在昏光下看起来像是哪个跑肚汉拉的一泼稀屎。

“老坡子,狗一样的贼骨头,当年要不是我爹求情,打折的就不是你一条腿了!”孔昌一骂道。

“孔少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真人说了,要比坏我可比不上你们,富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你们会耍弄坏心思,哪能富得流油。现在好了,我让你吃屁,你就得吃屁,我让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要不想让你吃,你屎屁都吃不到!”

“我早晚打折你另一条腿!”孔昌一冷笑道。

门外人抽回其中一个盘子,倒掉了一半的菜饭又塞了回来。

“让你长长记性,剩下的是看在你老爹良心发现的份上。”

满山青依旧坐在那一动不动,好像是变成一棵植物,长出了能够从地牢中获取营养的根须,再也不需要摄入任何能量。孔昌一摸索着走过去,掂了掂两个盘子,捡走了有一整盘菜的那个。他回到鸟笼旁,先用手从汤里挑出几颗米粒,塞进了鸽子笼里,“吃吧,吃吧,千万别饿着,你要是死了,我就完了”,笼子里没有反应,孔昌一发疯似的用力地晃了几下笼子,黑暗中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孔昌一这才恢复了正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差点吓死我了!”,然后他举起盘子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倾倒进口中,嚼都不嚼就鲸吞进了肚子里。

“喂,吃点东西吧,只要命还没丢,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满山青没有回复。要不是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孔昌一甚至怀疑他对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从什么未知的地洞逃了出去。

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两个人,一个迟缓而稳重,步伐的节奏一成不变,而另一个脚步声很轻,像是个幽灵,在刻意控制着速度,似乎是顾及着另一个人。

“是他!”孔昌一嘀咕了一声。

在脚步声从他们的牢门外经过后,孔昌一抱着鸟笼小心地挪到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的听力更加敏锐,把黑暗中的声音听得更清楚。

“开门!”

孔昌一听出了那是石门真人的声音,另一个人没有回答,应该只是点头照做。铁门打开了,“下去吧,我要和她单独谈谈”,石门真人说完铁门就关上了,可另一个人的脚步却没有走远。孔昌一一下子来了精神,一个鹞子翻身,翻到了满山青依靠的那面墙边,他把耳朵贴在石壁上,隔壁牢房的对话声刚好可以听得真切。

在一墙之隔的对面,牢房的布置要好上许多,床榻桌椅齐备,梳妆台上还有一面金灿灿的铜镜,微弱的光线可以通过上方的一个气孔投进牢内,让室内不至于一片漆黑,空气的流通也减少了很多发霉的味道,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床上的江初雪依靠在墙壁上,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惨白的脸上擦着几道黑灰,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泪水还在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石门真人站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一个鹧鸪斑瓷碗,他的眼睛像古画里的夔龙,整个眼珠向外突兀着,可目光却是又心疼又气恼,还暗含着三分温情。江初雪不愿面对他,把头扭向了一边。

“看看你,有多傻!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完美无瑕!连千年的青鱼都为你倾倒,你竟然,竟然委身于那个小贼,当真是明珠暗投。而他,你现在应该了解他了吧?他不仅下流,还是个胆小鬼。”

“你杀了我……”

“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吧?没错,杀他一百次我都不解恨!那个孩子也是个孽种,你不能生下他,绝对不能。只要你喝下我手里这碗药,你还是可以成为我的女人,我会让你安然无恙地逃过火刑,然后我们俩远走高飞,我已经贿赂了官军,我们坐船顺江而下,一辈子过神仙一样的生活。让青鱼镇的人都去死,他们罪有应得!”

江初雪转过脸,愤怒地看着石门真人,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它现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石门真人一脸痛苦地笑着,让人背后发麻。

“哦,傻姑娘,这个世界上最不愿伤害你的人就是我,但我能怎么办,你竟是如此地执迷不悟!我会让你明白,这世上除了我,其他人都只想着玩弄你、伤害你、诬陷你,他们都是丑恶的化身。我和他们不同,只有我才能欣赏你的完美之处,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你,别无其他。等你明白了,再来拥抱我也不迟,我会等着你的。”

“你做梦!”江初雪又把头扭到了一边。

“没关系,我会等着你的。”

石门真人打开牢房,发现童子正躲在外边偷听。童子一见石门真人转身就走,石门真人脸色骤变,赶上前去一把他扯住,硬生推倒在地上。不等童子爬起来,石门真人便从腰间抽出了皮鞭,抡圆了胳膊发疯似地抽打起来,一边打还一边说道:

“小阉货,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难道是他们没给你阉干净吗?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自己!要不是看在你是块幻术的材料,我早就打死你了,不祥的东西。”

“让你不听我的话!”

“让你拒绝我!”

“我打死你!”

满山青听出了江初雪的声音,急切地把脸贴在墙壁上,用手敲击墙壁,不断呼唤着:

“雪儿,是你吗?雪儿?”

江初雪听见动静,也把头贴向墙壁。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被孔昌一听在耳里,在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再坚持几天,咱们还要再坚持几天。”他把嘴凑到鸟笼旁小声说。

“雪儿,我是小满,我在你的隔壁。”

“小满哥?”

江初雪的眼泪突然如决堤的山洪一样迸发,无忌地泛滥开去,她大声喊道:“小满哥,顺子哥死了,顺子哥死了!”

顺子哥死了吗?他好像真的死了。连江中最可怕的风浪都奈何不了的他,真的死了!

江初雪想起年少时,一个钴蓝渗着血红的黄昏,一双燕子你侬我侬地飞来飞去,在屋檐下不知疲惫地筑巢,它们的叫声叽叽喳喳的,让人听了心痒,江边的两棵柳树在晚风中扭动起腰肢,它们的长枝细叶盘缠在一起,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爱侣。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央求张顺教她游泳,张顺答应了,可到了江边,她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下水。这下子可惹恼了张顺,他耸着膀子一把把她提起来,从高堤上丢进了翻涌的江水里。她在江中挣扎,喝了一肚子的水,江水凉得很,很快就吸干了她的力气,她的四肢软绵绵的,好似一根漂在水中的羽毛。在她朦胧的眼中,荡漾着浮萍的江水像是一块透明的碧玉,既可怕又美丽。时间变成一条柔软的丝绢,一圈一圈将她裹住,她在无声的世界里一点点地下沉,心中平静而安详,她的上下眼皮子打起架来,拦不住地往一起抱;可当她低头向水底望去时,黑色的深渊张着它的大口,它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双手臂掐住了她的咽喉,要生生地把她拖进水底。恬静的假象被撕破,她感到窒息的痛苦,就在她彻底绝望的一瞬间,张顺出现在她面前,他用黝黑的背脊把她托起,像是一条捆绑扎实的竹筏,江初雪带着怨恨与责怪,死死地抱住他,想把他一起拖进深渊里,但在那一刻她又是如此地依赖他,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满足,她的心跳得比刚才溺水时还要厉害,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她的身体里激荡,她相信如果那股热流从她的身体里喷涌出来,将会点燃天地间的一切。

“顺子哥,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爱你比你爱我要多得多啊!”

她一直想要再次体验那梦幻般感受,直到那个风熄孤灯、月色未央的清晨,她拥抱着他坚实的身体,用手抚摸着他皮肤下隆起的肌肉,他像是一座大山似的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所有的反抗都无济于事。可他又是那样的脆弱,像是一把精钢打造的锋利薄刃,稍许的弯曲就会让他折断。她感受到了他的蛮横,也感受到了他的怯懦,他们相互渴望,也相互需要。如同在梦中一样,她身为一个引路人,带领一位英雄去攻打一座灵魂的堡垒,但当囚牢的大门被打开时,她却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那个被解救的囚徒。是惊魂未定,也是欣喜若狂。一瞬间,那股久违的热流又奔涌起来了,比上一次更狂野更炽烈,她的灵魂仿佛被激荡的热血驱逐出了身体,在无垠的虚空中陨落,她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没想到伸出却是一双青色的翅膀,羽毛轻抚着风的触角,发出幽隐的蛉鸣,她扑打着、翱翔着,不费吹灰之力就飞上云天,她害怕极了,怕再也回不到地上,在无比自由中忧心忡忡,像极了一只第一次学会飞翔的雀鸟。

刹那间,张顺鲜活的身体在她的怀中冷却了,变成一堆灰尘,被疾风吹得四散。她想起了在张顺受刑前她麻木的状态,当时的她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强行地切断了内心与外界所有的往来,好像一只把头缩进壳里的乌龟,甚至连张顺的死活都是和她毫不相关的。可她错怪了张顺,这让她追悔莫及,那段麻木的空白更让她难以释怀,她咒骂自己的软弱与多疑,她觉得自己也是害死张顺的元凶,甚至比他们更残忍无情。她一切的美梦都破碎了,未来就像水底凝视她的深渊一样,又一次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窒息,而这一次再没有张顺坚实的臂膀来托起她了。“顺子哥,顺子哥……”她无助地呼唤着,她把额头撞在墙壁上,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她不管不顾地想一死了之时,总能被一股来自体内的母性力量拦住。此时的她完全身不由己,任由失控的冲动和刚强的母性在她的身体里激烈地交锋着,她却只能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倒在床榻上,抽搐不止。

在一尺之遥的墙对面,江初雪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满山青擦去满脸的泪水,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开着嘴,痴痴地望着黑暗中的墙壁。突然,他从角落里惊起,连滚带爬地冲向牢门口,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部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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