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2009年的除夕而作,拜访何老师是那年腊月二十七。随着思念的累积,能回忆起的跟父亲一同度过的时光,也越来越多,点点滴滴,如历在目,音容晰宛】
每个除夕都想写点什么。可每次坐在电脑前,又不是立刻就知道要写点什么,所以一般都会听着鞭炮发十几分钟的呆。
写字,用父亲的话说,是一种情结。
我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从春晚面前挪进书房,将双手摊在键盘上,好像这么呆着,亦是一种独处的仪式;一种只有我喜欢的,辞旧迎新的仪式。
伴着绵延耳边的噼啪声,礼花也照着书房的窗子,忽红忽绿。我的心终于一点点静下来,越来越静,静得像一面午夜的湖水,照出一个清晰的自己。我在心湖里照着,而那湖面便被轻轻被拨起了涟漪......
一些人,一些事;一本书,一句话;一些歌,一些影;一些过往,一些期盼;一些疼痛,一些幸福......
其实,要找一个跟自己对话的题目,就像到书架上去拿一本要推荐给好朋友的书,那些自己最喜欢的、与自己内心产生了强烈共鸣的,总是最先被找到。所以今天的题目,正是最先被惊起的那些涟漪。而它们偏偏不是成败,不是喜怒,也不是什么里程碑,更像是散步时,一场偶遇的小雨,绵绵软软,对,就像有人在耳边哼着邓丽君的《微风细雨》。
我真感谢感谢父亲在虎年送给我一场如此珍贵的偶遇,确切地说,是去拜访一位学者的机会。
受父亲影响,自大学以来,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强烈的热爱,后来竟发现我的很多偶像,也是与文化和文学相关的学者和作家。只遗憾他们大都已逾古稀之年,我知道我很难有机会与他们面对面促膝而谈了。但我也确实没想到,我竟走进了著名文学评论家何镇邦老师的家。
何镇邦先生是父亲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的老师,我以前常常喜欢翻父亲当年的笔记,有几篇确实是何老师的课堂笔记,现在很多内容已记不起来,不过对于小说的结构那一篇,印象颇为深刻。他说小说有很多种结构,线形的,扇形的,交叉的,螺旋的,多线平行的,还为每种结构举出恰当的例证。
以前过春节,父亲几乎都是在山西 ,只有一两次是在北京。今年也因为诸多原由,再次来北京过春节。他说很想趁这个机会去看望他鲁院的几位老师,父亲本来就是一直很感恩的人,他性情豪放,十分善结交,更别提自己一直挂在嘴边的几位恩师了,况且能在鲁院任教,不是文坛泰斗,也是文学届颇富影响力的大家,所以他九四年离开鲁院后,只要有机会来北京,就一定要抽空去探望老师们。上周日,他一下飞机就开始给这些老师们打电话,约时间,巧的是,他最先约到的就是何老师。
在我诚恳地要求下,父亲答应带我一道前往。以前,他从不会主动带我一起看望他的老师们,我猜是因为父亲觉得我的社会属性离真正的文学圈子太远了。
说句实话,文学的确不是我的专业,甚至在中学还一度对语文非常逆反,现在也充其量算个文字的业娱爱好者。但我对偶像们向来是充满敬意和崇拜的。这次请父亲带我,是因为我相信能亲耳聆听他们的谈话,本身就是件无比幸福的事,而父亲也从我的文字里看到了我的进益。
下午四点,我跟父亲如约来到何老师家中。
他的居室不大,至少我认为。以他的成就而论,他完全可以住更大的房子,不大的居室里摆满了系着丝带的兰花和水仙,我想大概是他的弟子们给他拜年时送来的。此外,这个客厅最吸引我的还是汪曾祺先生送给他的一幅题词,这与我最近也在练习书法有些关系,一下子就记起汪先生在《自得其乐》一文中,自豪地说起,他的祖父让他练过很长时间的魏碑《张猛龙碑》,可他自己喜欢蔡京和米芾人的字,他总结自己的字“有点《张猛龙》的底子,米字的意思,还加上一点乱七八糟的影响,形成自己的那么一种体。”我今天可真是来着了,如此有幸,不仅亲眼看到“汪体”,而且是真迹。
何老师给我们认真地通读了一遍题词,透过这幅作品,即使你完全不了解两位老人,也能立刻发现他们二人对待友谊和人生的态度,都已到达远非我常人之辈所及之境界。头两句十分真挚贴切:“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何老师精神矍铄,目光炯然,虽已满头银发,但面色红润,与父亲聊起很多学校的往事,还有那几届学生的动态,他们提及的名字皆是在我看来如今文坛享有盛名的作家,听他们聊天,似乎像在现场看一期《艺术人生》,只不过主持人换了父亲,何老师关心他的学生的作品,也关心这些学生的生活。当他们只是出于关心,当谈及他的同学里几个作家的爱情归宿,何老师还“幽默”地说了一句:“唉,文人的爱情,往往是悲剧。”我当时的表情,应是若有所思,而且在他们眼里,又一定带着天真和稚气。
何老师跟我想像中一样,平和,亲切,他一直亲自为我们父女俩泡着大红袍功夫茶。谈到现代文学创作,他说他正在写本关于小说写作的书。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翻阅着他写了一半的手稿,还说这部书无论如何要在2010年写完,并计划把手稿交给现代文学馆做保存。那沓手稿,我虽然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下,但也足见老师的认真与严谨。那字迹竟一点没有潦草,工工整整,规规矩矩,令吾辈惭愧。从手稿的目录看,可视之为一本文学创作的工具书。我印象中有小说与散文、小说与诗歌等章节,我想它的出版,对于我这样的写作爱好者而言,无疑是本非常有价值的教材,但何老师说,这本书中,他不仅阐述了小说创作理论,而且为了使那些阐述脱去生硬的理论外壳,他为每个章节都举出了大量实例,这样,即使对一些有成就的专业作家而言,我想也应是一本可以升华创作水平的好书。
他还问起我现在做什么工作,在哪上班,又为什么喜欢上了文学。我告诉他在一家东方广场的外企,是因为大学时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十四行诗,产生了对文学的喜爱。他说他非常熟悉东单王府井那一带,还说自己如果哪天逛到王府井,一定要我请他在李嘉诚的东方广场吃个便饭。“有机会请您吃饭,是我的荣幸,您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他又问我:“莎翁的作品,你都读过谁的译本呢?”我说只看过梁实秋的,因为我觉得梁实秋本身不仅是位翻译家,也是位学者型的作家,我觉得他的译本很美,语言很有诗意。何老师表示认同,并向我介绍了另一位翻译莎剧的作家,即英年早逝的朱生豪先生。我想我一定会找来他的译本来读。
跟何老师聊天非常轻松,完全像跟自己的长辈亲人聊天一样,因为轻松,所以我不知不觉地还问了何老很多问题,比如“写小说应该先写提纲,还是想到哪写到哪呢?”
“您每天还写书法吗?会写多久呢?”
“究竟什么是现实主义,什么是浪漫主义?”
何老的回答,简单凝练,直达要害,如醍醐灌顶。
“文无定法,你习惯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小说一定要有主线,一定要有结构性。”
“现实主义就是生活本来就这样,浪漫主义就是生活应该是什么样;而现代主义是生活本来如此,却其实还可以被变化被夸张被改变成这样。”
我亲身体会到,有知识并不等于有学问,有学问并不等于有智慧。面前这位与我们父女促膝的,无疑是位真正的智者。我似乎能感受汪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听闻一多讲唐诗课,应该也有我现在的感觉吧。遗憾的是,我也许没有机会做何老师的学生,在课堂上听他讲文学创作了。所以很盼望他那本书能快快出版。
我们大约聊了三个小时,不觉天色已晚,所以起身告辞。临走,何老师说他的名片用完了,可以手写一张联系方式,当他写完一张给父亲,还要写一张给我时,我本考虑他年事已高,就说我自己再抄一张就好,但何老坚持亲手再写一张,边写边说,“我还是觉得亲手写的真诚!”听到此话,我真的觉得那手写的名片是带着温度递到我手上的,不管从哪儿论,他也是完全没有必要对一个头回见面且与文学无多少瓜葛的小姑娘表示什么真诚的,但他为人的态度却已然在那工整的笔迹间充分张显出来,并通过这小小的几寸见方的便签名片,传递到我手上。
我在心底说:谢谢您,何老师,与您亲近,让我更加热爱中国文化,中国文学,让我更加尊重文化,尊重文学,让我懂得做学问要真诚,要抱着为民族,为人类服务的思想。
谢谢您轻轻拂一拂衣袖,带给我心灵一场甘霖,我会常来看望您!
我请父亲为我与何老师留影,背景就是那幅汪先生的题词!
【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