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雨停了,请叫醒我

雨在下,会停,但不知什么时候。

天黑下来的时候,下起了雨。半圆的路灯又亮了起来,盛了满满的昏黄的光,藏在细瘦的落光了叶子的枝干间,也藏在依旧繁茂如春的香樟树里,立在楼宇的转角处,也立在低矮却被修正得一丝不苟的灌木丛中。

他们无处不在,在细雨中,拉长,又缩短了许多来来去去的身影。那些身影,有一群人,有一对人,也有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几只短毛的野猫或者遛弯的黑狗。

对面的房子,也渐渐亮起灯来。厨房的窗玻璃映射出里面忙碌的身影,当一阵阵油盐菜香从每家每户的窗口飘出来的时候,送外卖的车一辆辆地从灯下经过,急匆匆地,像是背后有什么在追赶着。雨落在头盔上,滑到脸颊上,迷了双眼,也来不及抹一下,因为电话又在腰间响了起来。

“喂,你好。”小哥停下了车,停在路灯旁,雨丝金缕一般,华丽地落在他黄色的衣服上,但那个消瘦的背影,佝偻着,头已经很沉,仍旧微微地点着。

“很快就到了,已经进了小区,实在抱歉,麻烦您稍微再等几分钟。”他又说。

随后又连续点了几个头,收起手机,加足了马力,赶了过去。他身影渐渐远了,短了,又在下一个路灯下长了,短了,消失了,然后又有另一个人,同样地,身影匆忙地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电话总断断续续地在腰间响着。

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做着时间的对手,快的时候很快,慢下来的时候,就仿佛永远不会再走了。

“咚”的一声,车倒在路边,后坐上的箱子打翻了,一份餐食隐隐约约露出多彩的颜色,没一会儿,雨水里就浸了淡黄色的油汤了。他站在一米远的位置,手上还拿着一份白色塑料袋装着的饭盒。

他站在暗处,足足愣了好几秒。

直到电话了又响起了声音,他似乎不再那么着急了,慢慢举起电话,声音有些低,“好的,那您取消吧。”

挂了电话,他想去把车扶起来,但身体只微微晃了下,身影也在雨里晃了晃,瘦瘦的,长长的,有些飘摇。

他停住了,垂着头,坐到了路灯下。

灯在他身后静静伫立着,金色雨丝在他背脊上纷绕,低矮整齐的灌木从上也浮着一片朦胧的金色。但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脚,被埋在黑暗里,他的身影落寞地投在自己跟前,被雨打穿着,晃动着。

他抱着那唯一一份完好却已经被放弃的外卖,静坐了很久,仿佛静止了。

水滴冰凉凉地,冷漠地,从带着光晕的帽檐上,从他沉默的脸颊上落下,落在那白色塑料袋上,与里面那冒着热气的食物抢夺着温度。

他打开了塑料袋,打开了餐盒,他的手和他此刻的心一样,已经是冰凉的了。

只这食物还是温热的,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餐。

吃吧,反正已经是没有人要的晚餐。除了自己,谁真正珍惜这一份晚餐?这被人们怀揣着希望与期待点下的外卖,敌不过那迟来的几分钟,敌不过那一丝难耐的饥饿,对于人们来说,它有无数的东西可以取代。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并非如此啊。

他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先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然后快了些,一口接着一口,最后变成了狼吞虎咽一般,他不停地往嘴里扒着,鼓了满满一腮帮子。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眼神却是空洞的。鼓起的腮帮艰难地鼓动着,他毫无知觉地咀嚼着,像一个咀嚼的机器。然后咕嘟一声,下咽。

终于,他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但无论怎么抹,也抹不干。


夜深一些的时候,雨下得小了。对面楼里,厨房里得灯光已经熄灭,卧室、客厅的灯一格一格地亮着,朝外投着四四方方或是长方形的光。

路上已经没有人,夜,是极其安静的了。

雨把窗户打得斑驳琉璃,看过去,灯光都是碎裂的了。在那斑驳的水纹里,一道更瘦小、更憔悴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从香樟树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打开窗,才看清,那是一道极其衰老的身影,躲在一把陈旧的花伞下,缓缓地挪动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压在她的肩上、后背上,把她本来已经佝偻的背脊又压低了几分,那消瘦且弯曲着的背,像是被积雪压着的老松,再落一片雪,就要折了。

她干皱的手,一只背着蛇皮袋,握着伞,另一只手,打着一把老式手电筒。

她并不着急赶路,她在每一个垃圾桶旁边停下来,并且停很久。

她把背上的蛇皮袋子放在一旁,歪着头,把伞和手电筒都夹在脖间,双手在高到她胸前的垃圾桶里翻找着。

她翻找得很仔细,把没有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一边,有用的,亦如空水瓶、易拉罐、纸的或铁的盒子……这些她都会放进自己的蛇皮袋里。

或许是因为老了,动作不再那么利索,显得她尤其仔细且小心翼翼,似乎那些被人摒弃的垃圾桶里,有她视为珍宝的东西一般。

她从那条道上的垃圾桶翻到另一条道上的垃圾桶,每一个都一样的认真、仔细。她的蛇皮袋越来越大、越来越鼓,她的背越来越弯,脚步越来越慢,但是她的脸上却越来越快乐。

她沿着路边直直地走着,在经过一地残羹和被雨水稀释的汤汁时微微绕了个弯。

到达另一个垃圾桶时,她放下蛇皮袋,不厌其烦地翻找着。

她仔细打量着翻出来的黑色箱子,又翻了翻里面杂陈的、混乱的饭食,还是温的。

她突然没有了之前的从容,回头看了看,又四处看了看,像是在做一件极其羞愧的事情。

她把箱子放在一边,端过那些饭菜,关了手电筒,蹲下身去,把自己缩在雨伞底下,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影子。

她与那蛇皮袋子、黑箱子蹲在一起,身影是安静模糊的。若是不注意看,没有人会发现那伞底下还有一个活着的人,只当是与那蛇皮袋子一样,是一堆静立的废物。但是那影子是细微地动着,手、嘴巴、腮帮、喉咙,连干瘪的肠胃此刻也是欢愉地动着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影子晃动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艰难地立起来,虽是立起来,但仍旧是佝偻着,弯得像像枯瘦的苍松。

她没有再翻找了,手电筒也没有打开。蛇皮袋子和黑箱子被拖在地上,她又绕过那些残羹和被雨水稀释的汤汁,走了。

雨在她身后落着,一道道雨帘将她的背影剪裁、隔离、稀释、模糊……

雨在下,会停,但不知什么时候。

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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