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之黎，之黎。

    来恩在笔记上无意识地写下了这五个字，提笔想要划掉，又没舍得。静静等着碳素笔的笔墨变干，又拿食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按压，他最近经常发呆，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阿黎说他想的太多，心思敏感，让他不要多心，可阿黎和他分手了。

      来恩把视线落在办公室，从右侧的衣柜，到洗手池，再到高大的绿植，门，床，挂在门口的警服，就这样来回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这里两年了，当初阿黎说，你一定能考上的，你可是我的小怪物，小怪物什么都可以做到，他明明考公落榜三次，却偏偏这一次考上了，警察局的档案管理员。他觉得自己平庸，阿黎却很高兴，仿佛他取得了什么不可比拟的成就。

      阿黎给出的离婚理由很奇怪，“你太不求上进了，我累了。”

    来恩轻轻把头埋在交叠的肩膀上，沉溺在对阿黎的思念里。

    他前天才见过阿黎，阿黎瘦了，办完了手续后，叼着烟卷，从包里拿出来两万块钱，活像个地主老财，眼底有严重的青黑，粉底也遮不住的疲惫，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钱给他塞包里了，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两万块钱是什么钱，但是他收下了。

      广袤的原野，秋天的风，吹拂着草浪高低起伏，一拨草被压弯了，又顽强地直起身子，金黄的，刺眼的，望不到边际的。来恩还穿着一身警服，站在天地之间，狂风吹拂的金黄色稻草干枯又美丽。

      “是梦吗？”来恩轻轻呢喃，突然目光看向一个方向，然后转身向着那一点走去。

      身后高挂的太阳隐匿，他向前迈一步，太阳便下沉一分，等他走出那片草地，月亮已经升起在高空，远离月亮的天空上，挂着许多明亮的星星，近处响起潺潺的流水声，还有无法忽视的蛙鸣，到处都透露着夏天和生机勃勃。果然是梦啊。

    村庄出现在眼前，是个大村子，村口的人家在喂羊，小孩子拿着风车跑来跑去，院子里的灯光明亮又温馨，来恩甚至没有给过一个眼神——他的目的地不在这里。

    一直走到村尾，一户没有围栏的人家，建在村尾的高地，两方低矮的土房，还有几只散漫的母鸡。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烤玉米，小黄狗围着人群跑来跑去，围在一起的人群很奇怪，居然还有他楼上重案组新来的小同事，小同事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来恩哥，真好啊，我在梦里还能见到你，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听说你离婚了，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啊？”

      “你知道这是梦？”

      本来七嘴八舌讨论的人突然寂静，来恩这才看出几个人的样子，他几乎都没见过，但是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梦。

      “刚刚我们讨论了一下，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梦，有个漂亮姐姐问我们这是谁的记忆，可是我们都不是，她说要等到梦的主人来再告诉我们有关这个梦的事情，奇奇怪怪的，但是我们很怕她，她刚才一拳把一个闹事的打趴下了。”说到这，小姑娘眼神示意坐在鸡架旁边的那个花臂男，又怯生生地移回了目光。

    “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这个阿婆是我奶奶。”来恩绕过小同事，去帮阿婆抱柴。

    “奶奶，我好久没回来了。”

    “你工作忙，好不容易跟着同事来出差，今天太晚啦，明天给你们杀鸡。”

    其他人诡异地看着来恩，小同事又凑上去：“除了那个姐姐每个人都和奶奶说过话，但是奶奶根本不理，他们直接从奶奶的身体里穿过去了。”

    “你叫刘佳佳？”来恩突然问小姑娘。

    “是啊来恩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刚来的时候，有一天下雨你把伞借给了我呢！”

      “那天我老婆来接我了，我用不着伞。”

      刘佳佳小声地纠正：“是前妻。”

      来恩：“……”

      “你说的那个漂亮姐姐呢？把她叫来吧。”

      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来人看起来被呛得不轻，嘴里叼着烟卷儿，手上都是锅底烟灰，一边咳嗽一边拍打着双手，终于走过屋里的连廊，手背掀起花花绿绿的塑料门帘，不期然和盯着门口的来恩视线对上。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孟之黎毫不掩饰地拧起眉毛，她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直到来恩殷切地走过去帮她掀起门帘，又给她擦手上的灰，眼看着擦不掉，转头去了手压井边给她打水，带黄漆的金属盆，隐约可见盆底的两条金鱼，孟之黎就这样看着来恩的一举一动，克制着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怦然心动，有一瞬间她居然想着，过去抱他吧，反正也是梦，反正她这么想抱他。

      来恩又从屋里拿出暖水瓶，仔细兑好了温水，破旧却干净的毛巾，带着温暖的湿意，擦过她的双手，孟之黎甚至没有做出反应。

      “来恩。”孟之黎的声音太轻了，第一遍他甚至没有听见。

      “来恩，大家都在看我们。”

      来恩这才回头，不仅是原本围在火堆旁的人，连奶奶都在看着他们，刘佳佳一脸委屈地看着他们俩。

    来恩干脆拉过孟之黎的手：“奶奶，这是你孙媳妇儿。”虽然活着的时候没见过，但是好在还能梦见你。

    孟之黎眉头拧的更紧，却还是笑着问好。

    火堆埋起的玉米散发出香气，来恩招呼大家吃玉米，他一边搓玉米一边在孟之黎耳边嘀咕：“这是奶奶自己家种的玉米，我小时候经常吃，你不要伸手，这个烫，还容易脏手，而且趁热吃才好吃。”

    他搓下来一点，就喂给孟之黎一点，旁若无人地宠着她，就像他从前做的千万遍。

    太好了，梦到阿黎，在梦里也能碰到阿黎。

      孟之黎接受着来恩的示好，眼神看向旁边拔鸡毛的老太太，来恩说这是他奶奶，孟之黎又看向来恩，来恩琥珀色的眼睛弯弯，瓷白的皮肤细腻不见毛孔，笑起来的时候乖顺温和，他总喜欢用漂亮高挺的鼻尖蹭她脖颈，他怎么会有奶奶。

      “来恩，能和我说说奶奶吗？”

    来恩帮奶奶把热水倒掉，旁边的几个人坐立难安，天越来越黑了，两间土房子根本住不下他们七个人，狗卧在土灶边，支棱着耳朵听风声。

      “我从小是奶奶养大的，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父母了，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这么多人，大概只有三五户人家，也不叫村子，叫窝棚。”

    孟之黎没有打断，示意来恩继续说，她看向拿着小板斧剁鸡块的老人，老人满头银丝，粗糙的手指如同鹰爪，紧紧抓握住斧柄，似乎是发现了她的视线，老人冲她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

      来恩的声音还在继续，孟之黎抬头看了看天，天深黑不见一丝光亮，村里也寂静了，突如其来一股汗毛奓起的预感，孟之黎闭了闭眼，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来恩的声音停下了，他比她更熟悉这种感觉的。

      孟之黎看着来恩，余光注意到老人拿着斧子贴近她，余下的几个人想要分散逃开，惊声尖叫，人在梦里总是没什么反抗能力。

      “来恩，你从来不做梦的。”孟之黎的声音轻柔却具有穿透力。

      来恩目光炯炯地看着孟之黎，“对啊，我从来不做梦的。”

      老人的斧头从斜上方砍来，梦里的景象在飞速瓦解倒退，周围的人四散成光点，孟之黎后退着看见自己鬓角的长发被砍断一截，她从梦境中惊醒，下意识捋一下自己的鬓角，整齐的断发被她握在指尖，她轻轻揉搓着这截头发，目光深沉。

      敲门声还在继续——把她从噩梦里救回来的敲门声，“请进。”

    孟之黎顺手把头发扔进垃圾桶里。

      “孟总，您下午的飞机现在就要准备出发了。”

    “来恩来电话了吗？”

    “早上九点准时来了电话，需要回电吗？”

      孟之黎闭闭眼，长出了一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恩怎么会做梦？他怎么会成为梦的主导者……比起这个，他从梦里出来了吗？

    来恩从办公桌上惊醒，奶奶的斧头离阿黎就差一点，他醒了。

      他没有奶奶，他是孤儿，那个看起来很熟悉的老太太是谁啊？还没来得及思考，孟之黎的电话打来，“阿黎，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了。”

    孟之黎在电话另一端松了口气，他出来了，他没有留在梦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