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逼人,树影依然婆娑,叶屹然成了蓝色,亦或是那死寂的藏青色。夜深,寺庙中殿塔壮丽,四周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一少年,约摸十五岁的样子,身着淡灰色的习武袍,脚踏一千缝万码的布鞋,凝望前方的树林,孑然一身地站在寺庙大殿前这空旷的广场上。这一站,就有了庞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大智与大愚的比照;更有了仇恨与释然的比照。树林的背后是什么?是过往?还是未知?他隐隐约约知道。
拔剑,抬剑,起舞,回转,摇手,挥,跺,刺!那少年忽然尽兴起来,把他的剑从那紫檀木制的,那被他日日夜夜咬牙切齿握出指甲印的剑鞘里抽出——于是乎,刀刃切割风的呼呼声,长袍上亚麻与亚麻摩擦的嚯嚯声,此时树林里乌鸦齐鸣,荷塘里蛙声不绝,树叶摩挲声不断;又似乎恰巧某一刹那,那剑完美凄绝地反射出月光藏青色的锋芒,万籁俱寂,少年突然停住了步伐,止住剑,缓缓地,回眸——宝剑把这寒光映在了大殿神龛里佛像的眼睛上——
佛像从此傲然俯视芸芸众生……
那少年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心理的感受与直觉。而催生感受与直觉的,却是你很难论证其存在与否的时间与事理。但是非实有即不存在,倒是发现四周一片虚无飘渺了。如此这般,不如告别乱象,让思绪与光影重合,缓缓倒退,退到“我”这个个体诞生的那个点,仔细观瞧一下“它”。
人,到底是一直在变,还是永恒不变?
一声惊雷。一扇小窗口透着光的黑屋子的门。
我列出了以上几个语段,距现在得有12年了吧,这应该是2008年前后的事情。那时候开始有了这几个带有感情色彩的片段,算是这个生物有了精神层面的起点了。
不妨逐一回顾!
一声惊雷。从洗浴间跑出来的我套上一件红色的外衣,向亮着微光的客厅里跑去。本想转到家门口的,却被这一声惊雷吓得怔在那儿。也的确,这道雷电转瞬之间划开了客厅窗口外哗哗下雨的天际,骇人的白光照到瓷砖上,又反射回来,以至于我的红色上衣忽然闪了一下。姥姥呼唤的声音我没有听见,因为这几乎被随后到来的雷声掩盖住了。她从身后走来,想要把我领回房间睡觉,这是作为老年家长最希望孩子干的事情。不!不睡!Marmee呢?倔强地,我又往门口走了一点,这时候离窗口更近了,倾盆大雨掀起的小水雾扑在我脸上,凉丝丝的,这是盛夏的暴雨。探头,奈何窗台太高,除了雨雾,什么也没有看到。Marmee?然而接下来的雷声掩盖住的,却是母亲收伞进家门的声音。待我察觉到门口有动静的时候,却早已是激动得话都说不上来!好像她忽然蹦了出来,但没错,久违的,“爱加班”的母亲回来了,外加一套精妙绝伦的车模!这就是“幸福”给我留下的第一映像,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映像。孩子的幸福多么浅显啊!现在想想母亲她也从未经常出差,只是职业设计师早出晚归的工作性质促使了她在工作日看到儿子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也是这个工作性质,让这个3岁的男孩刻意熬夜固执地守候母亲,固执地等候与母亲重逢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幸福。等候幸福,这个3岁男孩站在嘀嗒落雨的窗沿下,隐隐约约感受到的,便是这四个字。
一扇小窗口亮着光的黑屋子的门。我欺负过别人,对,我欺负过,一个女生。缘由得从那个小班班主任讲起。没错,那个女魔头,梳着上海市井老阿姨特有的卷毛发型,却有着与大多数上海人格格不入的,狭隘的胸襟。她说过她最讨厌两种小朋友:其一,调皮捣蛋的那种;其二,略显迟钝又有些倔强的那种。很不巧,我被她划入了第二种。或许只是因为我接受事物的速度较慢,导致了我吃饭,换衣服,上课干什么都慢。但你有什么理由去训斥一个比不谙世事的小孩还要不谙世事的小孩?求求你说一个理由,哪怕一个字也行……你不会不知道,小班孩子并非在智力发展上都位于同一起跑线;你也一定会知道,训斥一个略微迟钝的孩子毫无用处甚至适得其反。多亏了我倔强不服输的天性,我没有在我人生最初的几年选择屈服于一个女魔头。你说开饭我偏在最后一个吃完,你说举手我偏不,你说睡觉我偏讲话……人间最美丽的笑话就是一个成年人和一个3岁小孩“干上了”。记不起来了?好,我说与你听:这时候你的所谓20年教育经验发挥用场了,你用上了一首儿歌,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大家不理他(她)”,前面几句话用来套上挨教训的人的名字,然后全班传颂。就这样,我成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又或者说,我被全班排挤了。
人是有对比意识的动物,孩童亦是如此。每每听见“我们大家不理他”这句话针对我,我倒是下意识看看那几个围在女魔头身旁兴奋装腔,以至于拍手打节拍的女生。你们,体会过我的痛苦吗?被老师照顾的感觉一定很舒服,是吧?装乖,有什么了不起?终于就在那天快放学的时候,一个拳头落在了一个女生脸上。肇事者,是我。被害者,是一个瘦弱,乖巧,伶俐的女生,甚至平时都与我没有交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女生尖利的哭声和全班惊异的目光,女魔头达到了暴怒的最顶峰——她把我锁在了一个小黑屋里——像饲养员锁住野兽一样。的确!!我的抓狂也到了顶峰,我就是野兽!我助跑,我跳跃起来,我用脚踹门,我用手拧门,我用头顶门;我对着门上那个透着光的小窗户大吼,对,不是哭,是吼。女魔头从小窗户里也对我大吼,不怕!我的咆哮声比你大,我依然可以隔着玻璃拍到你的脸……
狂怒过后,我经受着缺氧与孤独的折磨,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黑屋里徘徊。眼前却是,在暗处隐隐若现的一盆杨梅。我记起来了,这是我和父母一起摘的杨梅。“你要把它送给谁啊?”妈妈问我,那时候我还没有进幼儿园。我回答:“送给我的幼儿园老师。”对的,我送给你杨梅,你把它放进这个房间,等到我俩关系闹僵,你再把我锁进这个房间。多好的因果关系!多好的回馈!多好的老师!为善,为什么是这个结果?
一个三岁男孩蜷缩在一个面积不足三平米的房间里哭,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委屈的泪水。他不敢哭出声,因为他害怕门外的人笑他是懦夫。
那扇小窗口依然透着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妈妈呢?小男孩问那束光。
妈妈马上回家。那束光回答。
生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塑造人性。“幸福”与“绝望”又恰巧在我3岁那年对我进行了完美的演绎。不妨把我这个个体比作一张老式唱片,那么生活在他身上刻录的头两个乐章,就正好是激情与压抑的组合。从此,这个叫作苏莫的个体升高了一个层面,因为他具有了两面性,他可以用孩童的眼光看待一切的真善美,也可以用仇恨的目光审视别的个体。他成为了善良与残暴,释然与仇恨,大愚与大智的组合体。
但是这种生活不也是被本性所塑造的吗?若不是他听命于这个固执倔强的本性,那么无论是等候幸福,还是诞生仇恨都显得莫须有了。如此说来,那么是本性决定人性。人的核心是本性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人的本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不变的本性决定了善变的人性,善变的人性锁定了多变的生活,而多变的生活又塑造了新的人性,最后的最后,人性围绕着本性飞速旋转,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
这就牵扯出另一个命题,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我们不妨再把时间拨回到2014和2015年。
“我和我妈妈说,我的新同桌你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且特别老实。”
“你比我高一头诶!”
“才30个仰卧起坐,你加油啊……”
“这个我弟弟也喜欢。”
“是p-l-a-y-i-n-g,不是p-l-a-i-n-g,孙晗。”
我随便回想了一下,发现这几句最感我肺腑的话,出自于同一个女生之口。既然我已经假想自己抛开一切乱象,那就不妨讲出她的名字:沫。
我务必以第三方的眼光严肃地审视她。外观上看她的确惊为天人,出水芙蓉一般照得四周光彩尽失,我若是有白居易的文笔,我一定会为她写出“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诗句来;再注意她的内心,我从来没有见过极赋才学又勇于担当的女生了。观其文笔,细腻中见纯真,极富知性却又不失理性,在应试的八股文中作为返朴归真的一股清流,这是,这是多么的美轮美奂!观其行为,在寒冷的冬日勇于奉献出自己的双手,为班级洗抹布的女生,却是只有她了。暮然间,遥远的简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女主,伊丽莎白,这个饱含诗书追求独立的伟大女性;以及《小妇人》里的乔瑟芬,独立坚强,善良与勇敢的代名词,这些似乎遥不可及的被加以艺术化的女性,沫让我想起了她们。现实中的谈沫言,唤起起了我对于古典小说女性的遥远的印象。
我没有想过“上流社会”的“大小姐”会放下架子去亲近一个“中下阶级”的“穷小子”,如此,便生出了亲切感;我没有想过她描述的学习生活以及挑战生活会这么吸引人,如此,便生出了进取心,我也要像她一样;我更没有想过一个爱笑的女孩子会降临到我的生活中来,如此,便生出了爱慕。
那一段日子之后,再照镜子:双眸自然深邃,神色渐渐平易近人,胸背挺直,双肩外张,已然一副精英阶层的模样。果不其然,我的床头开始堆书,品味趋向于高雅,在公众场合一下子有了表达的欲望,因为此时也有了表达的资本。从此,新星诞生,他剑指群雄未可期。
好笑的是,赢来重大转机的我竟然忘记了这个女生,又重新回归自我起来。这也许就是孩童的可爱特性吧,很容易沉溺于某种或好或坏现象之中,沉溺着沉溺着又忘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路。以上的文字,不过是日后我总结过去的成败所下得的结论罢了。她在某种程度上感化了我,只不过我当时根本没有如此深的体会。
在《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终是为了艾丝美拉达鸣冤赴死,他可以丑陋,但是其本性终究是善良的;在《悲惨世界》中,沙威警探受了冉阿让的感化,貌似是被开启了探寻终极道义的本性的大门,却又被追求假象的世俗缠住了脚跟,于是这扇大门刚开了一个缝又被无情地关上了,他内心极度苦闷疑虑消沉,只能以跳入塞纳河作为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卡西莫多去死,是找到了自己的本性;沙威去死,是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两者收获到的一个是幸福的归属感,一个是无尽的负罪感。他被人间大义感化,却没扛得住世俗的痛击。所以其实人性本善,关键在于受到了什么样的感化。而感化来源于生活,生活又归于本性。既然这样的话,生活都是善良的,不妨用本性看待生活,来一场善良与善良的碰撞。
所以美谢,生活中的困境,你是生活的调味品。
美谢!一切伤害过我的事物,你们让我更强大。
美谢!所有的真善美,你们让生活鲜嫩多汁。
美谢!种种的苦涩无情,你们使快乐更加美好。
美谢!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聘怀,足以极试听之娱。
那十五岁的少年继续舞剑。他步伐褪去了一切冲动,眼神褪去了所有仇恨,刀刃间刻画人生况味的雄伟,拳脚间做出血气方刚的精神。日出照高林,风生抚乾坤。再一抬头,已是云淡风轻,阳光和煦。
他拂去额头上的汗水,轻轻地,收回宝剑。神龛里的风铃响了一声——
佛像从此欣然端详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