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呼兰河的女儿

萧红

清宣统三年,端阳,我落世为人。

女儿身,祖母眼中透出些许凉薄,父亲浓浓一声叹息,道尽未曾出口的心事,母亲亦是落寞加身,只有祖父眉梢眼角溢满切真的欣然。

恶月恶日,传说野鬼托着莲花灯转世而来的孩子,男杀父,女杀母。

屈子啊,你的忌日,我的生辰,勾连起文学的源远流长,命定的父母少亲寡爱。

就连爱情也给足了伤痛,彻骨的寒凉,早逝于我是最恰如其分的尘埃落定,只可惜了那未成的半部《红楼》……

(一)

父亲公务繁忙,一年到头并不见得上几次面,母亲虽知书达理,然重男轻女的观念亦是根植在骨子里的,对我并不亲和,祖母虽也有宠溺我的时候,可三岁时祖母以针刺在我指尖的疼痛,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创伤,因此,这三个原该至亲至爱的人,并没有许给我和煦的暖。后来,祖母离世,母亲积劳,亦撒手西归,与父更是反目成仇,就把它归在宿命里吧,我实在没有力气挖出其间的细枝末节。

与这清寒作比,是祖父给透心肺的温热。祖父有着文人的疏朗俊逸,也有着农人的田园耕作。

夜不寐晨不起之时,我总缠着祖父读诗予我听,在祖父的抑扬顿挫中,我将嗓门扯到最大,一起跟读,才不怕惊了流云散了飞鸟。

那时,只是爱诗词曲话里的音韵婉转,不做深究,后来祖父一句句梳理细讲,我更迷醉其中,通脉络解真意,我在古人或清丽,或奇谲,或秀逸,或瑰伟的字句里四处游走,深种一颗嘱文习作的心。

在祖母叫骂“老、小死脑袋瓜骨”的时候,我就牵上祖父温暖的大手,走去后园,园子里的蔬果花草将我的童年装点得花团锦簇。

祖父撒种,我浇水,舀起一瓢泼往天空,大喊大叫“下雨了”。跟着祖父剔草,一不小心拔掉了菜苗。趁着祖父不留意,我在祖父的草帽上簪满玫瑰,祖父仰头看看天,说道:“今年的雨水特别足,我家的玫瑰香该有二里地也能闻到了……”,我捂着嘴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等到回了前院,被祖母、爸妈道破,祖父方知是我的戏耍,一家人笑作一团,且此事当了很久的笑料。

祖父的爱,弥全了所有的缺失,世间有此一人,我已足够,余下的憾恨就让它风尘流散吧,我早已不放心间!

(二)

父母命,媒妁言,他们将我许了人家,为让我的德行配得上那体面人家,合计之下,本不允我读书的母亲也乐得将我送去学堂。

新式学堂里的教育,不同于寒士腐儒的老生常谈,在那里,我知民族危亡,我知世事险难,我知自主婚配……懂得多了,我便渴望更宽广的天地,那未曾谋面的夫君成了郁结在心间的一股浊浪,时时搔挠着我本就波澜不平的生活。

小学毕业后,有人继续升学,有人嫁作人妇。

我心中虽受那广阔天地的传召,终是败在族亲的压迫下,辍学在家一年有余,好在未曾逼我婚嫁,终于施了骗术,得以到大城市去求学。

我想我是幸运的,生在风云动荡的封建末世,在时代更迭的大潮中得以启蒙觉醒;我想我是悲情的,需要更大的抗争去跳脱家族和尘世带上的枷锁。

在女中里,我遇上太多志同道合的女孩子,共同参与到反对日本在东北修铁路的游行示威中,在学生领袖的振臂一呼下,我早已热血灌顶,行游在街头,讲演发传单,我尽着身为中华儿女的一点责任,虽败犹荣。

我这“越轨”的行为,免不了传回家中,亦传进所谓婆家的耳目,于此,我并不忧心,想着他们愁肠百结着急上火,我反而会开怀,这不仅是对帝国侵略的反抗,更是对自我人格的解放。

期间,大悲大恸,莫过于祖父离世,这世上唯一真切顾念我爱怜我的人去了,我哭哑了嗓也掏空了心,所谓“家”,于我是再也没有了的,唯有的眷恋也随着祖父埋进了深黑的墓穴。

以后,我都将是浮萍,漂在动荡的乱世中无所凭侍。

(三)

又一次毕业,新的抗争,家人要囿我于世代生长的小城中,无可奈何,在表哥的助力下,我去往北平,漫漫求学路,我走得何其艰难。

家里断了供给,生活陷入困顿,表哥且有不轨之心,诉诸朋友,怒火烧出一场吵闹,相处再难,只得返回家中,几千里,迎来的是绑身禁足。

再去北平,我的未婚夫随之而来。曾与他多有相处,也算谦和有礼,却,终是没逃出纨绔公子哥的陋习,躺在软垫上吞云吐雾,他竟抽大烟,这让我生出无限反感,生出悔婚之意。

生活大抵不会给我太多恩宠。没有经济来源,我终是向现实低了头,未婚夫虽非良配,好在他对我一往情深,想想日后的生活并不至于太糟,我随他自北平返家,本想安稳度日,哪想又横生枝节。

夫家大哥不满我私去北平,指我有辱家风,断不肯让其弟娶我过门,私自毁了婚约。我是过了彩礼,正儿八经定下的汪家媳妇儿,我一纸诉状,与那人对薄公堂,唯一能助我得胜的未婚夫,临场改换口风,他终究为了门庭脸面,狠心负我。

这场仗,我未打而先输,早该料到的,败得丢盔弃甲,惨不忍睹。

世间之大,却难有我容身之地,只得转头,回到那令人窒息的酸腐之地。与夫家法庭论理一事,在我们的边陲小镇传得沸沸扬扬,我在那些本就擅长东家长西家短的乡里乡亲嘴里,变得不堪,变得丑恶。

于我,并不介怀。

于张家,这是难以承受的蜚短流长,我随家迁至福昌号屯,再次被软禁,与外界隔绝。

半年后,我成功出逃,与未婚夫同居有孕,他却不辞而别,留下一笔巨债,至此音讯全无,我被旅店掌柜扣押,差点被卖妓馆。

身子一天天笨重,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只好拿起手中的笔,愤而疾书,写了求助信寄往报社。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了帮助我的文人朋友,更带来了改变我一生的那个男人。

我从不信命,所有的敢拼敢闯,都只为活出一个情谊两全的自己。

(四)

闲在屋中,日子慢得可怕,好在有纸笔相佐,写诗作画聊自慰藉。

我也恨过,恨那薄幸男儿弃我于不顾,半个年头过去,这恨也淡漠了,我也曾在他心上烙下伤痕,他留我孑然一身当做报偿,哦不,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笑,有点苦,有点涩。

那日,寻常。

拍门声入耳,是朋友遣来的送书人,粗犷、豪迈,我知来人,读过他的文章,有些歆羡。

久困于此,难得来人,我心头是欢喜的。他说明来意,简单寒暄留了书,便起身告辞,我自然不肯,央他稍留些时候,我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不耐烦,我有些歉意,可依然不愿他走。

无意间,他瞥见桌上的稿纸,那上有我闲极之时写下的小诗,绘成的素描,他拿起翻看,得知皆出自我手,他的眸光闪亮,有溢出身外的激动,安然坐定,与我细谈,那日从明亮至昏黄,再也不同寻常。

不几日,他又来探我,也不知是谁主动,我们攀缠在一起,如沸水覆冰,我融化在他满腔热烈中,我想,这或许就是爱吧!

我困居旅馆,此后,他常来探看,也费尽思量想要搭救我,文人自来穷困,拿不出银钱,到底无计可施,好在旅店掌柜不再敢打歪主意,且吃喝有着。

老天降灾于世,大水淹了城池,于我倒成福泽,一个良善的老茶房劝我趁乱出逃,搭了运柴船离开旅店,循着他留下的地址找到宿处,方知他前去营救,心下暗悔,只得盼他早归。

他着急忙慌回到朋友家中,见我安好,他才放下心来,我两人寄居友人家中,起先倒好,日子久了,难免引人烦乱,且我有孕在身,又添一层繁难,他白天去做家庭教师,我就去中央公园闲转,好不给人添出更多麻烦。

在医院生产,我们无钱可付,医生不予理睬,他像一头愤怒的狮,怒吼狂躁,扬言我死了,就杀掉医生全家,他们才乖乖就范。

祖父以外,他是第二个愿护我周全的人。那时,我只知他爱起来会这么炙烈,却不知他让人痛起来更加深植骨髓。

孩子生下,找来人家送了,我与未婚夫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断。

与朋友到底生出龃龉,我二人搬离。那时好穷,他四处借债,我俩时常挨饿,痛可是快乐,相濡以沫的爱情滋润着我孱弱的病体,在他的影响下,我以笔为盾,筑起丰饶的精神家园。

他做武术教习,我们有了安稳宿处,我在那个叫做商市街的地方潜心写作,后与我的爱人自费出版小说散文合集,轰动东北文坛。

文字化作利刃,刺痛了侵略者和伪政权,东北沦陷,我们不得不流亡转战。

在朋友的资助下,我二人离开满洲国,驻足青岛。鲁迅是闻名遐迩的大作家,我们冒昧寄信往上海,没承想得先生体恤,收到回信,我们欣喜若狂,长与先生书信往来。

在青岛,他任报社主编,我笔耕勤勉,写成中篇小说,一年多后在上海出版,鲁迅先生提序,胡风作跋,自此立足于上海文坛。

从青岛离开,我们奔赴上海,安家在鲁迅家近处,我时常去先生家做客,先生待我亲厚,让我时感祖父尚在时的温甜。

此时,我的爱情已成苦杯,他又觅得新爱,我只此唯一,时常争吵,他有时动手,眼角留下淤青,落朋友风语。

那痛,是夜风如刀,我行在其中,割得遍体鳞伤,无计可施只好逃离。

议定,我东渡日本,还未启程,思念已漫卷侵袭。异乡孤旅,我像野鬼,托着莲灯在陌生的街头游荡,我寄情书笔,疯狂写作,用以消解寂寞。

我读不通日文,鲁迅逝世的消息登在报上,我误以为先生要来日本,暗自为喜,直到三天后,我才确知先生英魂归去,悲痛伤及筋骨,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念及先生身体有恙,恐加深劳碌,自从东渡,未去一信,不想成了终身憾恨。

我与爱人本就渐行渐远,别离,使这背心离德更盛,自东京归国的女友,与他坠入恋河,有了身孕,做流产手术。

我因他写信来,要结束与我无果的爱情而回国,成为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阻隔。心,碎得彻底,我们之间再不得善终了吧,这痼疾太烈,侵骨蚀肺腑。

上海——北平——武汉——临汾。

终于迎来了各奔天涯。我被上天戏弄,开的玩笑一点都不善意,与他在一起六年,都相安,临别时,我竟有孕在身,陷我于多年前被他所救时,相同的境地,兜兜转转,我一直都在苦海中流离。

有孕,未婚夫弃我,得他爱,亦得他伤;有孕,与他分手,非我执意,实在痛得狠了,才有此决绝。

(五)

危难里,有人倾注全心,予我一份处子之爱,让我着红装做嫁娘,我终成人妻,有了名正言顺的夫。

我的夫,温文尔雅,也是才气傲岸的男子,他小我一岁,受尽人看顾,可做挚友,却非良夫。

局势动荡,我们行至武汉,风云异动,武汉也非久居之地,买不到船票,我让夫君先走,于他,我是心有愧疚的,望他全身而退,可说他撇我只身在鄂,心里没有难过,那是假说。

我在江津生下孩子,不出三天,小小的生命便夭亡了。血脉亲情,这命定的缘,于我来讲,是至浅至淡的,茕茕孑立,我只有身影可常伴。

与我的夫,汇聚在重庆,日子虽不尽如人意,也算平和。

风云再起,又一次流离失所,我与夫飞往香港,住港期间,我的身体严重透支,到医院查出重症,上天替我选好了归宿,可我想活着,我所热爱的生活总是报我以悲伤,可我不愿束手就擒,在手术单上签了字,谁知庸医误诊,我又添新伤。

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成危城,撤离时,吾夫不辞而别,我卧病在床,身边只剩一个文学青年看顾。我不禁失笑,天意总是这样弄人,被弃,成了惯常,这世间早已无人怜我。

过了几日,我的夫重新回来,依然虑我安危,千方百计将我安置在安全之地,他的不离不弃虽因时局之困,我也万分感念,至少,他未曾负我。

与夫相处的几年,虽不尽善尽美,可也安然,平淡夫妻,寻常日子,我静心写文,著作颇丰。

这样的日子,想是再也不能够了,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与蓝天碧水永处,死而有憾。

(六)

未婚夫,汪恩甲。

他,萧军,与我合称“小小红军”。

夫,端木蕻良。

我,就是萧红,半生尽糟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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