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文林街的东坡亭下驻足。这座小亭不过寻常木构,檐角却总挂着几串青藤,像极了他被贬黄州时随手系在竹杖上的绿萝。九百年前的月光是否也这样,柔柔地抚过他沾满泥浆的草履?
元丰三年的那个冬天,御史台的乌鸦还在啄食囚粮。四十四岁的苏轼在雪地上踩出歪斜的脚印,北风卷起他未写完的诗稿。狱卒们议论着"这回苏学士怕是活不成了",他却借着铁窗漏下的月光,默数起平生写过的三万七千九百八十二个字。后来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原是牢狱中对着墙缝里一株野菊悟得的。
黄州城外的东坡上,他学会了用陶罐煮"东坡羹",在竹篱笆上晒"东坡帽"。江涛声里写《寒食帖》,墨迹洇开时恰似春雨漫过新犁的田垄。某日与农人饮酒大醉,归途遇雨,竹杖敲打青石板的节奏竟成千古绝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原来豁达不是天生的铠甲,而是伤口结出的珍珠。
最令我动容的是儋州岁月。六十岁的老人戴着椰壳帽,教黎族孩童辨认北斗七星。潮水退去时,他在沙滩上画《潇湘竹石图》,海浪便成了最阔气的装裱师。当朝堂仍在争论新旧党争,他已把天涯海角走成了书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哪里是自我安慰,分明是向命运举杯的豪情。
暮色里的东坡亭飘来炊烟,隔壁酒坊正在烹制东坡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砂锅里咕嘟作响,让我想起那个把黄连酿成蜜糖的人。人生总要经历文火慢炖的煎熬,才能熬出琥珀色的醇香。就像他说的:"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