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好是学校开始办公的日子,周志覃很早就来到心理学院办公楼。一路上不少同事和提前到校的学生都和他打招呼,他随口答应,快步来到院长办公室,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周志覃推开门,轻轻走进去,靠窗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在批阅着文件。老人抬起头对他说:“先坐一下,我把这份文件看完再说。”
周志覃答应了一声,先拿来茶杯倒上水,顺便帮老人的茶缸也续满。然后走到沙发上坐下,一边端着茶杯,一边想着王珂的事情。
老人很快批完文件,摘下眼镜搁在桌子上,端起茶缸走了过来,坐在周志覃旁边,顺手把茶缸放在茶几上,揉揉自己的眉头,说:“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事?”
周志覃喏喏地开口道:“齐院长......”给老人狠狠地瞪了一眼,改口道:“爸......,有这么个事儿,我遇到一个有点特殊的人格分裂症患者,但他是个流浪汉,很快会被遣送回四川老家,我想把他留在咱们院里,以便就近观察研究。”说着把王珂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齐院长听他说完,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志啊,要是你在经营家庭方面有研究学术的一半用心,也不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唉!”说着叹了口气。
周志覃有点心虚地低下头,他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醉心学术,疏忽了齐洁跟玥玥,齐洁也不会和自己离婚。
好在齐院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勤杂工的事情好解决,等下我给后勤处李处长打个招呼,就安排在你的实验室,方便你平时就近观察和沟通。你呆会儿直接去找他就行,不过对这个人你得多留点神,注意平时的症状,一旦有发病的征兆就要赶紧处理,千万不能在学校里搞出事来。”
周志覃答应一声,把自己的想法和安排说了一下,齐院长听下来觉得没什么问题,想了一下,说道:“我会给保卫处再说一下,让他们也多盯着点。”
周志覃点点头,齐院长又问:“九月底的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周志覃答道:“演讲稿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后再润色一下就好,月初忙完开学布置课题的事,再弄两三天,应该就OK了。”
齐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我们东南大学的学者第一次在世界顶级的学术会议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是扩大东南大学和我们心理学院影响力的好机会,刘校长和李书记都很重视,你在这方面多花点时间,其他不急的工作先往后放放。”周志覃点头称是。
正事说完,周志覃本打算直接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小洁......她最近还好吧?”
齐院长又叹了口气,说:“比前段时间开朗点了,最近她打算自己搞个画廊,正在到处看地方。怎么玥玥没跟你说么?”
周志覃苦笑两声,说道:“玥玥也是这两次出来才算消了点气,有点好脸色了,不过话还是不多。”
齐院长抬起手指虚点了周志覃两下,说道:“你呀......离了婚难道就不能多去小洁那里看看?多关心下她们娘俩?男子汉大丈夫,受点气有什么关系,别那么小肚鸡肠的。”
周志覃不敢和他辩驳,只好做出低头受教的样子。敷衍了两句,赶紧告辞离开。
一路来到后勤处,李处长已经接到了齐院长的电话,他跟周志覃很熟,见他进来,笑道:“齐院长打过招呼了,我这边先跟他签临时用工合同,放到你和王教授的实验室那边做清洁工。这样,后天正式开学,大家都比较忙,没时间帮你走流程,你要是来得及的话,就带人明天过来签合同办手续。要是来不及的话,就只能等到下个礼拜了。”
周志覃连声称谢,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看看时间还早,他想,干脆就现在去救助站找到王珂跟他说一下这件事,以方便后面安排。
......
周志覃给金亮打了个电话,请他带自己去救助站。金亮听说明天就能办手续,啧啧称奇,在电话上取笑他道:“有个院长岳父就是牛啊,这么容易就塞个人进大学去了。”调笑他两句,然后跟他约好时间在救助站门口见面。
周志覃来到锦湖大道的救助站,金亮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周志覃看了看门口锦湖区救助站的牌子,问:“怎么没把他送到市救助站去?”
金亮说:“他之前不是被市救助站救助过吗,那边的家伙态度不怎么好,和我们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边是锦湖区文明示范单位,我也比较熟,所以就送这里来了。”说着带着周志覃走进门去。
救助站前台站了一个保安,显然和金亮很熟,看他走进来,笑着打招呼:“金大,今天来办什么事?”
金亮扔给他一支烟,说:“带一个朋友来探视一下,你叫人带我去找下周一送来的王珂。”
保安说:“得嘞,您稍等。”说着拿起电话拨打起来。
周志覃听着他们交涉,默默地在心里思索自己的演讲稿。这次的演讲是基于自己之前发表在Nature杂志上的一篇关于对心理病人的观察与治疗分析的论文而来,虽然内容已经很完整了,但他总觉得还差了点东西,不足以将自己的内心感受全部都表述出来。
没等几分钟,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和金亮打过招呼,带着两人往里走。
金亮一边走一边说:“杨科,这位周博士是东南大学心理学院的教授,他帮王珂找了份临时工作,顺便帮你们节约一张火车篇。王珂这两天表现得怎么样?”
杨科长笑道:“周教授你好。我是救助站的副站长杨林。”又对金亮说:“这次你们送来的终于不是个祸害了,他表现挺好,不仅没给我们添麻烦,还能帮我们开导和帮助一些其他的被救助者,更神奇的是,几个有点精神问题的被救助者,他也能帮着安抚下来。这不,今天还帮着给其他人理发呢,李主任估计都不舍得把他遣返回去了。”
金亮看了周志覃一眼,觉得很奇怪,他看到过王珂被捕时和询问时的视频,还亲自参加过对王珂的询问,对王珂的转变感到无法理解。周志覃则很是诧异,不知道王珂的第二重人格何以会表现得如此神奇。
三人来到救助站里面的一个小广场,广场不大,上面放着一些运动器材,还有两个简易的乒乓球台,虽然今天的太阳依旧很大,但还是几个人正围在那里打着球,不时传来笑闹声。广场的东边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太阳透过斑驳的树叶,在广场上上洒下点点金光。树荫下放了一张老式的椅子,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系着理发用的围裙坐在椅子上,另一个背对广场入口,身穿浅蓝色短袖衬衫和灰色七分裤的人手上拿着电推子,身子微躬,正在为他打理头上已经花白的头发。透过树荫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在地上拉出模糊的影子,周围依稀可以看到在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和碎发。在他们旁边,还有几个人坐在小凳子上,一边说话一边等候。这一幕给周志覃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在他脑海里久久不能挥去。
杨科长走上前去,对拿着电推子理发的人说:“王珂,市局金大队长来看你了。”王珂停下手中的推子,转过头来,对三人点点头笑道:“杨科,金大,周博士,几位稍等,我这里大概还有五分钟就好。”说完,又回过头去继续给老人理发。
杨科长答应一声,回过头来,对金亮和周志覃说:“那个正在理发的李大爷是年初就被送进来的,老年痴呆,听力有障碍,还有轻微的狂躁型精神病症状,除了知道自己姓李之外,其他的东西完全不记得了。他不发病的时候就已经很难沟通交流了,发病的时候更是完全没有神智,乱抓乱啃,护工不得不把他捆在床上,我们给精神病院送过几次,精神病院都不收,说是没有家属签字,没法接收,只好一直放在我们这里。那边等着理发的人里面还有两三个精神有点问题的,没想到王珂居然能和他们沟通,让他们安静下来,乖乖坐在那里等候。”
周志覃点点头,道:“王珂之前也有过精神病先兆,这也许是他能够和这些有精神疾病的人沟通的原因。”
三人站在树荫下说着话。那边王珂已经给李大爷理好头发,拿起刷子三两下帮他刷去头上身上的碎发,解开系在脖子上的围裙,把他扶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灰,然后对着耳朵大声说:“李大爷,好啦,您等下去冲冲凉就好。”又转头对旁边等候的人群说:“大家稍等一下,我等会回来再继续帮大家剪头。”说完放下手中的工具,朝金亮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王珂来到几人身前,周志覃发现短短几天不见,似乎他变得年轻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少了许多,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也稳定了,不再东张西望。头皮上已经窜起一层细密的发茬,还挂着点点的汗珠。
王珂看着金亮,笑着开口道:“金大,有什么事?”
金亮看看周志覃,说道:“不是我,是老周找你有事。”然后跟杨科长说:“杨科,咱们去抽支烟?”
杨科长应了一声,和金亮走到一旁去了。王珂对着周志覃点点头,问道:“周博士你好,找我有什么事情?”
周志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好奇地问:“你之前专门去理发店学过理发?”
王珂摇摇头说:“没有啊。”
周志覃接着问:“那你怎么会这么熟练地给李大爷剃头?”
王珂笑笑,说:“我被金大他们抓去看守所之后,有人来帮我剃了个光头,我看他们用的东西挺简单的,就学会了。”说着伸手摸了摸刚冒起一层发茬的头皮,略带怀念地道:“可惜我原来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
周志覃默默在心里记下这一点,然后开口道:“你这样流浪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正好我们学院需要一个做清洁的勤杂工,九月一号开学就要正式上班,我觉得你的情况不错,就推荐给了学院,他们也答应了,让明天去办手续。”
原本周志覃以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王珂不用被遣返,自己也能近距离观察他的情况,为了照顾王珂的自尊心,他特地隐去了自己在中间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王珂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周志覃,缓缓开口道:“周博士,谢谢你的好意,经过这次的事件,我自己也厌倦了这种流浪漂泊的生活。”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是,我已经离开家乡很久,也到了该回去看看的时候了。爷爷去世之后,我还没有回去给他老人家扫过墓。”
周志覃听他这么一说,有点着急,道:“你想回家扫墓,国庆春节放假都可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啊?”
王珂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说道:“周博士,你不明白,从我18岁离开家乡出来流浪起,我的根就断了。现在我想要回去看看,是想要把断掉的根再接续起来,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叶浮萍。”不等周志覃开口,又说道:“当然,我现在才33岁,不会一直留在绵竹老家。我想等我做完这些事情,我还会出来的。”他自嘲地笑笑,道:“不瞒周博士你说,我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地进入过大学,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会去大学看看。到时候我一定会跟您联系。”
周志覃看着王珂的眼睛,这双眸子已经没有了前几天初见时的散乱与慌张,深褐色的瞳仁里面流露出一种坚定的神情。他意识到,王珂目前的行为也许是在为目前的这重人格加强自我认知,很可能是这重人格已经开始在与他之前的人格进行融合。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次的“寻根”行为对“王珂”来说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让他感觉有点沮丧,,也有点让他欣慰,因为这意味着王珂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高。不过他很快就摒弃掉这点沮丧的情绪,开口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勉强了。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回去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或者你再来到江城,可以跟我联系,也许那时候学校里还有其他的空缺。”
王珂爽朗地笑道:“没问题。周博士,我回到江城一定和你联系。”说完跟他挥挥手,回去继续帮其他的人剃头。
周志覃看着王珂走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朝金亮他们那边走去。金亮看他走了过来,笑道:“说好了?”
周志覃撇了撇嘴,道:“没有,他要先回老家去看看,然后再出来做事。”说着用力挥挥手,像是要把心里的郁闷甩掉一样。
金亮楞了一下,才说:“这么好的机会,可惜了。”又转过头去,对杨科长说:“杨科,看来你们的火车票没法省了。”
杨科长笑笑,说:“没事,就凭他这几天帮我们做的事,也不止一张车票钱了。”
周志覃拖着金亮告辞离开。出了救助站的大门,才有点郁闷地对金亮说:“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表现得太热情,让他觉得不自在了,才会拒绝的?可我也是一番好意啊。”
金亮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他不是说回去办完了事还会再来么?”
周志覃苦笑一下,说:“就怕等他回来,原来的那重人格就完全消失了。”说着把自己的想法跟金亮描述了一下。
金亮楞了一下,道:“这不是好事么?这样一来,社会上少了一个不安定因素,多了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你作为心理医生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周志覃叹口气,道:“作为心理医生,我是为他感到欣慰,但作为一名科研人员,这意味着我失去了一个绝佳的研究对象,或者说,失去了这个研究对象的最佳研究时机。”
金亮笑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来,给你这个。”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周志覃疑惑地说:“什么东西?”说着打开信封,惊喜地说:“陈琳演唱会的贵宾票?还有她的签名,可为啥有三张?”
金亮笑骂道:“你个木鱼脑袋,就不能让玥玥拉上小洁一起啊。”又道:“演唱会改到下周周末了,这周日晚上陈琳想请你和玥玥吃个饭,顺便表示下对你的感谢。怎么样,够意思吧?”
周志覃笑道:“够意思,够意思,可以抵掉两顿欠我的饭了。”说完把票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