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发现《良医》有第二季了。

第二集，保罗手术中去世。妻子儿女互相抱怨，不该让他做手术。他害怕手术，只想好好过完所余不多的时日。他是因为妻子儿女希望他做手术才接受手术的，结果死在手术台上。

想起多年前姜阿姨跟我说过的话，不管怎么决定，都不要后悔。

我非常非常感谢她地这句话。尽管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意思。

几年后的某一天，弟弟问我，是不是给父亲过度治疗了。他从某篇文章看到，癌症也许不应该过度治疗。不如保守治疗，消炎，止痛，也许活得更长一些，痛苦更少一些。

我才明白姜阿姨那句话的意思。

原来很久之后，人会为自己当初左右两难处境中的艰难决定后悔。

我想了想，说，如果你没看到这篇文章，你会这样想吗?那时候你有这样的想法吗？那时候你还想给他做手术呢。如果当时手术了，你现在要怎样后悔?如果当时放化疗都没给他做，他活了十个月，你会不会一直后悔没有给他放化疗，没有做手术，一直后悔到看这篇文章?如果当时没有放化疗，你也一直没看到类似的文章，你会不会一辈子后悔?

2010年，父亲查出甲状腺占位，进一步诊断为食管癌晚期，肺部纵膈扩散，后来知道其实已经扩散到头部，因为他总是说头疼头疼，像一个玉米棒子插在里面。治疗后期做了核磁共振，证实如此。

手术吗？

不是不可以手术。但是结果不能预期。

最糟的结果是下不了手术台，最好的结果是一年以上两年以内的生存期。还有可能一直在监护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手术费十万，后续治疗不能估算。“你总不能手术做完了却把他扔在监护室不管了吧?”医生说。

我觉得我总能凭直觉抓住医生的意思。所以我可能没怎么权衡就决定了，但是没有出口。

弟弟却想手术，说把房子卖了，给父亲一个痛快的。

我说你以为把房子卖了，给他做手术就能给他一个痛快的?下不了手术台算是一种，治疗效果好算是一种，中间这种呢？一直在监护室出不来呢？再一层，你觉得父亲的脾气，能忍受喉部切除，插管，不能说话的情况吗？

我们问妈妈的想法。

妈妈和堂哥的说法是一样的，留个全乎人吧。

于是回县城做放化疗，控制病情。

有一段效果非常不错，甲状腺占位缩小了，父亲能够重新发生说话。

我都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想着也许可以再进一趟省立医院，看放化疗后的效果，是不是有手术的机会。

妈妈说:“你爸爸恣的啊，说他妈，我不是那种病啊。（农村老人，都避讳说癌症）”

我很高兴，觉得他要有这想法，未必不是好事。心态好对病情控制也是有好处的。

但是妈妈接下来的话就让我非常恼火:“怎么也不听说，又哈酒吃烟啊。说我不是那种病，哈酒吃烟没事。”

我没有再劝。

后来后期他开始疼，非要打杜冷丁，怎么说都不听。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他坚持要打杜冷丁。

再后来，妈妈说，父亲去世后她收拾东西，发现柜子里，柜子底下都是酒瓶子，没有喝完的酒。这是妈妈劝着,他还少喝喝，妈妈一出门他就偷偷买酒藏起来，偷偷喝。

所以对于放弃给父亲手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

后来我也仔细梳理过自己当时未必清晰的想法。

首先是父亲的性格，即使是最佳治疗效果，他仍然不会满意。

他脾气原本就暴躁，喜怒无常，有话不说，莫名其妙就大发雷霆。如果他不能说话了呢？会是什么情况？

每天清洁喉部插管，不要问他能做到吗，就算妈妈尽心伺候，给他清洁，他不会烦吗？他不会迁怒妈妈，甚至动辄打她吗?

即使获得最好的治疗效果，他会戒烟戒酒吗？那么他能比不手术多活些日子吗？

然后是经济帐，只算十万的手术费吧，在监护室出不来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先不考虑。当时刚给弟弟交了首付，父母的钱全花进去了，小姨给了一部分，我出了两万。这个时候再拿出十万做手术，只能全部都向人借。

就算能借到好了。就算不需要后续治疗好了。这十万什么时候还清？弟弟要还房贷，他当时月工资一千五，父亲两千，月供一千九。这就得他和父亲两个人还，还要生活呢？我来还吗？我当时月工资三千，孩子三岁，先不说对象无法忍受我这样做了，就算他不反对，我还到什么时候?

如果卖了弟弟的房子，谁再来买?肯定是我啊。他当时28了，我什么时候能再给他买得起房子?

为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后果，为了一个即使取得最佳治疗效果，仍然会家宅不宁的结果，把全家拖入深渊吗？

父亲“不负重望”，病情略有好转就去抽烟喝酒了，不要说花十万买他的命，就是花一百万买，他会珍惜吗？

所以我从来没后悔过。

即使今天我经济宽裕了，选择仍然不会变。

父亲，不值得。

去年，王凤雅的事出来，看到相关文章，说周国平也曾经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当初给妞妞手术，会是什么结果?

但周国平终究是明白人。他说当初的选择有当初的情境。今天来看，当时的选择似乎不明智，其实是因为当初的情境不复存在，即使尽力回忆，也有很多因素已经忘记。当时的决定并不是匆忙做出的，在当时的情况下肯定是做了最充足的考虑。所以，当时的选择不能用今天的眼光评价，不能认为重回那个情境就会做出不同选择。因此也不必后悔自责。

癌症晚期，本来就没有最佳选择。你选了一个，结果无论好坏，你都会想，如果当初选的事另一个呢？如果当初选的是另一个，你以为你就不会后悔假如选这一个吗？

人生不能走两遍，无法看过结果再选择。

责怪别人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后悔是用现在去指责过去，跟自己过不去。

回到《良医》保罗的故事。家人因为爱他而希望他做手术，他为了家人而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事后家人互相指责违背了他的本意。如果反过来，家人尊从了他的意愿，等他去世，家人就不会互相指责当初该让他手术吗？

姜阿姨是久站手术台的老医生，想必惯经这类事，才会事先交代这句话。我深深感激。

后来我把这句话教给同事，面对肝癌的父亲，怎么选都不要后悔；教给另一位同事，让她去安慰深受后悔煎熬的丈夫，希望他明白，现在后悔给母亲做了手术，如果当时没做，现在一样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