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的,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
青的,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
青的是青丝,青的,亦是肩头滑下的一缕丝衣……
在断桥桥底,姑苏城外,在金山寺顶,雷峰塔前,她从未醒过。一个人看尽了另一个人的风花雪月,一个人尝遍了一世间的爱恨情仇。可是到最后,她却还是能在三月烟波里的西湖,再用柔情百媚的双眼,缠上那抹迟来的温柔。
走过别人流水浮灯的一生,用一双新生儿的纯澈眼睛去怜悯人世的污浊。得到了然的结果之后,不是看尽风霜的寡淡沉默,而是放弃万千的重新上路。对蛇而言,百年只是一瞬,千年只是一眼。百转千回,西湖水未干,江潮年年起,雷峰倒了又起,一场忽然下起的雨,又是一番痴缠。
小青想作素贞,可她偏偏永远也成不了素贞。正如一开始所言,多了五百年的道行,姊姊有的,她并没有。她在断桥底下被她捡到,像是找到了一株可以依靠的大树。她从前并未懂得孤独,因一个人天荒地老惯了,因一个人渐行渐远惯了。故而当素贞望见那紫竹伞下的那袭蓝衣时,她的心底是有孤独重生的。那时候她并不懂爱,她只晓得姊姊想要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般的去拥有的东西,不是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素贞说,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
谁叫她先爱上他了呢?她爱他的软弱无能,她爱他的飘摇不定,她爱他真真假假的温柔碎屑,以及他躲躲闪闪的摇曳目光。她像一个万能的主,扑面而来,给他光亮,给他炽热。而他在张开双臂毫无保留地接受的时候,可曾想过,她要的是什么?
他可以给她岁月静好,可以给她此生绵长。他的生命只有数十年,他可以将这一生捧在手心送上,亦可以不留痕迹地享受这白白得来的温柔富贵。
可素贞,你要一个凡人“一生一世”的承诺。他不过只有数十年性命,“一生一世”的赌注,他又怎舍得予你?
也许小青早已看穿了那个人眼底的懦弱与欺骗。她试图接近他的时候,她是迷惑的。为何他会令千年道行的素贞倾其所有?他是有多么大的力量?为什么我,不能拥有?
她想,一个凡人的意念能有多重?
当许仙在她的妩媚前溃不成军的时候,当他颤抖着回应并蛮横地占有她的时候,也许她心底是有个声音的。
哦,这便是男人的爱。
我轻而易举便可得到?当他在城隍庙躲躲闪闪地告白;当他一路尾随,想要带她远走高飞;当她拒绝他后,他残忍地撕下面具,露出流脓的丑陋的时候。
她开始懂了,她所看到的爱情,决计不是因为爱情的主人是这个男人。
她怪姐姐的蛮横抢夺,她怪姐姐明知背叛还要拼尽全力守护的执拗,她怪她,连一次选择的机会也不给他。
素贞说,我势成骑虎!
而她,也只能随波逐流。毕竟先来的,是她;毕竟多了五百年道行;毕竟,她拼尽全力想去抓住的,在她看来,却是弃如敝履的东西。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对于素贞,她最大的罪过便是,爱得太凶。
她以为自己是别无所求,愿意牺牲一切的。她以为自己千年看尽人世浮华,百年道尽人情冷暖,就能作最大的赢家?金山寺顶,雷峰塔前,那个至死不渝的人却是一次又一次用华丽的谎言来粉饰他的怯懦。
是呵,来得这么容易。怎会懂得珍惜?
她的眼底没有波澜,亦没有憎恨的苦楚。从此她了却尘缘,青灯古佛,将与那个人牵绊缠绕的一生沉埋塔底。
她曾认真地说,小青,我想真真正正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最平凡最伟大的妻。
她曾轻蔑地说,放过他,我势成骑虎!
她曾执她的手,面庞和眼底都是笑靥如花。小青,你也该找一个人好好爱一场。
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妖就是妖,没有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摆脱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有的,是一眼万年的转身错过,有的,是穿行在繁华与苍凉间的孤寂灵魂。
在西湖断桥,在东海列岛,在人间的每一缕尘埃和浮土,她以为她已经懂了何为情字。于是她阅尽古今传奇,想找到爱情背后那个小小的缩影。她著书立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留遗憾。
她罗列总结,男人都是这个样子。
得陇望蜀,心怀不甘。
满口黄牙,软弱无能。
女人也是如此。
爱上了风轻云淡翩翩佳公子如许仙,后来也会乏味他的软弱与虚伪。爱上了刚正不阿烈烈伟丈夫如法海,最后也会嗟叹他的无情与冷漠。
最好,还是作妖。
她想起曾对那个和尚说的一句话。
你们说人间有情。可是情为何物,你们人都不晓得,可笑。
因此,她想用有情打败他的无情。他的无情是他的武器,更是他的软肋。她用尽世上最媚的演技,只为证明他作为人的可笑荒唐。她不愿臣服于他,便只能让他臣服!当他拼尽全力冲破她的桎梏,留下一句,我只要许仙。当他带着天道伦常,人间正义的面具耻笑她们的荒唐和妄为。他所想证明的只不过是他的无情。
可是法海,在你运筹帷幄稳操胜券全力收网的时候,为何不敢看她的眼睛?为何放她走?
在无情与有情的论辩中,谁更高明?
最后,你还是溃不成军,慌不择路。因为你,毕竟是人,也会动情。
所谓的色与空,戒与律。空的不过是食色之人,律的,也是无戒之徒。未受过劫难,怎配修行?
或许法海一生也不能明白,又或许他顿悟之后,已经不再是法海了。
再到后来,历史的车轮将逝去的情仇滚作尘埃的时候。也许只有一个人会洒脱地转身上路,拍尽灵魂表面的浮尘,微笑着说声,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