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响起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先生回来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闯进厨房来拥我,而是半躺在沙发上发呆,衣服上血迹斑斑。我惊住了,忙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吸了一口烟,“没什么,你先吃吧,我休息一下。”
我知道今天他又遇上车祸了。先生是个交通警察,在事故科工作已经五六年了,对于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已经有些麻木了。其实不用说他,就连我,对那些卷宗里血淋淋的照片都已经有些漠然。但是今天有些不同,他分明是掉过泪了。
我坐在他旁边沉默起来,他脱下血衣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并吻着我的头发。
“我四点钟接到指挥中心的报告。在龙都大道,一辆小车和一辆货车发生了追尾事故,事故现场离我们很近,我和小王马上感到了现场,当时120还没有来,我们就赶紧救人。肇事车的司机早跑了,追尾车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被卡在驾驶位上,处于半昏迷状态,估计是腿断了,不能动弹,血流满面,样子很恐怖,女的看起来还好,至少还能左摇右晃地把受伤的男人往外拉,由于猛烈地碰撞,严重变形的车头把他卡的很死,于是她始终没有把男人拉出来。我叫小王先把女人送往医院,女人不肯,只是发疯似的抱住男人的上半身,亲吻着他带血的脸,流着泪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我和小王拿来撬杠,总算把男人从车里抱了出来。这时我发现女人的嘴角溢出血来,唇色苍白?凭我的经验,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去医院的路上,刚好碰上下班高峰,路有些堵,女人坚持要坐在后座上抱着那个男人,男人这时已从刚才的剧烈碰撞中清醒过来,痛苦地呻吟着,两个人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女人把头偏在男人的肩上,嘴角不断地有血沫涌出,顺着下巴滴在男人的衣服上;但她还是紧紧地抿住嘴,泪不停地往下掉,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说,眼神中流露出极端的痛苦,但更多的应该是不舍。
“医院的急救人员早已在大门口待命,就在他们把男人抬出车子的时候,女人突然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我知道她肯定是肋骨断裂,并且已经刺伤了内脏,她已经不行了。她这样的伤势还能挺到这里,实在是一个奇迹。我和小王立刻抱她起来,她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了,猛地拉住我的手,抓得那样紧,然后用尽全力对我说了一句话:‘亲爱的,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显然,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男人。我的鼻子一酸,落泪了。我代他的男人答应了。两个人都被推进去后,我叮嘱小王通知家属,办理手续,我立刻驱车赶回现场勘察。
“现场满地是玻璃,车身上散落下来的碎片,以及斑斑的血迹。经现场勘察,我发现事故有些蹊跷。从刹车印和碰撞的痕迹来看,和平常的事故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一般来说,追尾事故车头受损位置应该在右边,也就是副驾驶的位置,因为司机往往是最先觉察危险的人,处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会往左打方向盘,但是这辆车的碰撞位置是中间偏左,致使驾驶位受损严重。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来不及避让的情况下,但是从长长的刹车印来看,他完全有时间避险。刹车印和散落的碎片的分布位置说明男人判断到事故在所难免的那一刻,已经本能地往左打了方向盘,但是他最后还是往右打了方向盘,把自己撞了上去。几个现场目击者的话证实了我的推断。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先生缓缓地说:“男人先是出于本能往左边打方向盘,想避开危险。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这样会伤害到身边的女人。于是,他又用尽全力往右打方向盘,试图把女人往生的方向推一把,但是人的反应速度根本赶不上车速,在他还没有完全打过方向盘之前,车已经撞了上去。根据我刚才在医院门口看到的一幕,恐怕事情没有男人想象的那么乐观。这个女人在车上时,可能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这个世上和心爱的男人厮守在一起了,可为什么她那时候紧紧抿住嘴不让翻涌的血喷出来呢?可能是想给男人希望吧!不久,小王打来电话,女的刚死,是因为折了的肋骨刺穿了肺,还有脾脏破裂引发的大出血。男的还在抢救。男的双眼扎伤。肋骨断了一根,双腿也折了。院方正考虑根据女的遗愿,把角膜移植给幸存者。”
先生说完了,看着我:“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故。”他紧紧地搂着我,我的眼睛湿了。
我没有亲临现场,也无法去探究什么是真相,但是,我被她们两个人身上所折射出来的人性光芒所折服。在我们被世俗一点一点磨去高尚的今天,世上还有美好来提醒我们,还有无私的爱在打动我们,爱情的伟大和高贵让我们本已麻木的心得到一点温暖的阳光。虽然我不知道那男人是否能用他爱人的眼睛把人生的道路重新照亮,但我希望他能度过难关,做他们曾经一起向往过的,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