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俊
   
        初冬的风带着寒意掠过平原村光秃秃的山梁。
      二狗从澳大利亚领回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布鲁妮的消息，像颗炸雷，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山村。

      锄粪的路六爷，看着人流如赶庙会般涌向二狗家那低矮的土院墙，浑浊的老眼闪了闪，撂下沾满泥垢的锄头，也蹒跚着汇入这股带着泥土腥气和猎奇兴奋的人潮。
      二狗和洋媳妇把土炕还没焐热乎，那些平生连县城都未曾踏足过的媳妇们，已像看大戏般，将二狗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白杨木门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的目光如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那位异域女子的脸上、身上。布鲁妮的金发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动作从容。灶房里，二狗娘正忙活，给儿媳妇擀手工面，把储藏许久腊干的猪肠油在勺子里炒出油，抓一把野生黄葱花打进去提味，瞬间油烟呛得她眯着眼，却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与一丝惶恐。

二狗妈给二狗与他外国媳妇做饭

      她悄悄把儿子从堂屋拽到灶膛边，伸长脖颈朝里屋炕上偷瞄几眼，生怕这对话被洋媳妇听见而小瞧了这一家人，压低嗓子，带着浓重的乡音：“狗娃，咱庄稼人，土坷垃里刨食，眼窝子浅，山沟沟里钻了一辈子，哪见过这金毛碧眼的洋神仙？你看门口挤得跟看猴戏似的……要不，让布鲁妮……出去露个脸？杵在那儿让人当稀罕物瞧，多臊得慌……”二狗咧嘴一笑：“娘，甭操心！布鲁妮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有啥稀奇？再说，咱这土坷垃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您忙您的饭去！”说着，轻轻把娘推进了烟火缭绕的厨房。
      “啧啧，你们说，这洋媳妇儿吃啥？狗娃娘做的洋芋面叶子，她能咽得下？人家都吃西餐。”
      “咽个屁！电影里演得清楚，那洋人不吃面，吃饭拿铁叉子戳生肉片子，卷着菜叶子干嚼！当我没见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那叫西餐，憨头！”
    “嗨，去年我家掌柜的帮二狗家碾场，他娘能把长面条擀成稀面糊，还西餐呢！今儿这面条喝出一场好戏，咱谁也别走瞧着。”
    “二狗成亲，他娘死活不敢去澳洲，我琢磨着怕去洋人堆里出丑露怯？”
      女人们七嘴八舌，口水星子飞溅，编织着关于异邦生活的离奇想象。忽然，院子里炸开孩子尖利的哭嚎——路梅芬和包桂香的娃儿扭打成一团。两个当娘的，如同护崽的母鸡，尖叫着扑进院子拉架。门口看热闹的女人们也呼啦啦涌了进去。路梅芬心疼儿子挨了打，指着包桂香的丫头不依不饶。一旁看戏的贺喜凤，嘴角噙着惯常的讥诮，指着路梅芬那挂着两溜黄鼻涕、小手乌黑如炭的儿子奚落道：“吵吵啥？自家娃儿脏得能刮下二两垢泥，脸上糊着鼻涕嘎巴儿就敢往人前凑？丢人现眼！让洋人瞅见，咱中国老娘们的脸往哪搁？”哄笑声顿起。路梅芬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羞愤交加，一把揪起在地上打滚的儿子，蒲扇大的巴掌照着屁股蛋子就狠抽下去，边打边指桑骂槐：“瞧瞧人家二狗！读个破中专，就能领回个洋凤凰！有些人家的娃，在县衙里吃官饭，连个城里丫头都寻不上！”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贺喜凤的心尖。她儿子贺源那跛脚的影子瞬间浮上心头，得意之色僵在脸上，化作难堪的潮红，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哭骂着扑向路梅芬。众人见风使舵，七嘴八舌数落路梅芬的不是。路梅芬势单力孤，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只剩呜呜咽咽。一旁的路六爷，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愤怒的扫过这群帮腔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一窝舔股子的骚货！”女人们脸上挂不住，也红着脸压低嗓子咒骂：“老不死的老光棍儿！活该一辈子钻冷被窝！”

小孩打架，大人舌战

        路六爷，七十六了，背脊佝偻如老榆树根。村里老辈人传言，解放前他当过国军的排长，还从天津卫带回个水灵灵的洋学生作媳妇。全国解放的锣鼓一响，他便被押去了新疆劳改。前脚刚走，后脚他父母兄嫂就把那“妖精”似的天津女人轰出了门——嫌她穿裙子听广播，整日打听天津的消息，不像个过日子的庄稼婆娘。路六爷劳改几年后回来得知媳妇被赶跑，疯魔般寻了三年，音信全无。从此心灰意冷，赌咒发誓再不沾女人，为此没少跟家人怄气。有一回为这事，竟和大哥路老大动了手，骂他为何不赶走大嫂。折腾几次下来，老父亲气得一命呜呼。亲戚邻里也曾给他撮合过几个小寡妇，奈何不是他嫌人家土气，就是人家嫌他落魄，这光棍儿的名头，一背就是五十多个寒暑。后来路老大把女儿路梅芬过继给了老六，以便给光棍儿老六养老。
      大饥荒年月，贺喜凤的爷爷贺解放是生产队队长。饿殍遍野之时，贺家却奇迹般没折一口人。路家最惨，兄弟十二个，最后只剩路老大、路老六、哑巴路老八和在部队的路老九。哑巴路老八有次在贺家茅房解手，回来对着路六爷咿咿呀呀比划，眼泪直流——意思是贺家茅坑里的大便都是黄澄澄的！而他们，吃野菜啃树皮，灌一肚子野菜汤，拉出来的全是绿渣滓！路六爷闻言，抱头跪地，仰天悲嚎，咒骂老天无眼，诅咒贺家断子绝孙。
在那个年月，像贺解放这样因出身赤贫而掌权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也成了无数暗夜诅咒的靶心 。
      院里的喧嚣惊动了屋内的布鲁妮，她跟着二狗走到人群前。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害羞的、害怕的，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都凝固在这位只在电视匣子里见过的“西洋女”身上。布鲁妮落落大方，嘴角弯起温暖的弧度，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道：“大家好。”这声音清脆悦耳，却让村民们心头涌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电视里的洋人，不都是高鼻蓝目，长得像鬼一样可怕，操着半生不熟的“你好”、“谢谢”吗？眼前这位，除了那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珠和浅淡的眉毛，面容竟比城里女子还要精致秀丽，更奇的是，她竟能说一口溜圆的北京话！二狗赶忙解释，布鲁妮是澳洲一所华侨小学的英文老师，他在那边当工程监理时认识的，人家的中国话说的可溜了。乡亲们心里依旧犯嘀咕：咱乡下婆娘都说不了这么好的北京话，一个老外咋说得这么地道？再说了，如今娃娃们小学就学“ABC”，老师说不会英语就是睁眼瞎，可这洋人倒好，放着现成的洋文不说，偏学这弯弯绕的汉话？直到二狗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出来招呼，看客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带着一肚子新奇和未解的谜团，各自融进暮色四合的炊烟里。

聊天的乡下妇女们

        受了气的贺喜凤跌跌撞撞冲进自家院门，一头扎进土炕，放声痛哭。丈夫欧阳志强搓着手，不知所措地立在炕沿边，像个闯祸的孩子，大气不敢出一声。贺喜凤的身世，在平原村是公开的传奇。她爹本姓黄，是贺解放的上门女婿，改姓贺，一辈子就得了她这么个宝贝疙瘩。轮到贺喜凤，又招了个窝囊女婿王志愿，也姓了贺，夫妻俩也没个一儿半女的。贺喜凤年轻时，是方圆几十里挑不出第二个的美人坯子，加上贺家特殊年代煊赫的出身，她的艳名无人不晓。仗着家势与姿色，她性子野得像匹没笼头的马，招来的女婿王志愿，不过是她随意呵斥出气的摆设。婚后不久，她看中了邻村欧阳家那个英俊的后生欧阳志强。一来二去便好上了，俩人偷偷约会的事儿被拾柴经过的路梅芬娘撞上了。那时候，男女私约是件挺大的事儿，两人跪地哀求，许诺一斗青稞面和二十块“巨款”封口。青稞面送了，二十块钱却肉疼得迟迟拿不出。话说那会儿二十块钱不亚于现在的两千元。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这桩丑事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十里八乡，成了庄稼汉们茶余饭后最劲爆的“桃色新闻”。贺解放气得装病三月，出门都佝偻着背，生怕人搭话。贺喜凤索性破罐破摔，声称与王志愿毫无感情，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铁了心要离婚。很快，她离了王志愿，闪电般让欧阳志强入赘贺家。这桩轰动一时的风波，随着欧阳志强改姓贺，才算暂时平息。那年夏天，县里举办农技培训班，要求每村派三名“农技标兵”。贺喜凤、保管员秋登山的女儿秋水仙、公社会计刘麒的媳妇路梅娅（路梅芬的姐姐）一同进了城。开班第一课，是县畜牧兽医局技术员萧禾讲高寒牦牛养殖技术。
      萧禾，江苏常州来的知青，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分头油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钢笔闪闪发光。他的出现，让整个培训班的女学员都心旌摇曳。贺喜凤与秋水仙同住一室。水仙虽不及贺喜凤艳丽，但读过高中，身上有股子书卷气。萧禾讲课，目光总不经意地落在这个安静腼腆、听得格外认真的姑娘身上。下课铃一响，他便寻到水仙房间。水仙见是他，惊得手足无措。“别紧张，串个门儿。”萧禾搓着手，掩饰着紧张，问些听课、伙食的闲话。水仙只是红着脸点头。聊开了，萧禾便邀她逛街看电影。

萧禾与秋水仙、贺喜凤闲聊

      从未进过县城的秋水仙，抵不住城市霓虹的诱惑，也抵不住眼前这温雅青年的热情，犹豫片刻，点了头。 萧禾买了糖葫芦、瓜子，领着水仙进了电影院。晚上回招待所时，在门口撞见了贺喜凤。水仙的脸霎时红透。贺喜凤眼波流转，打趣道：“哟！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啊！水仙妹子，你可捞着个金龟婿！萧技术员，我可警告你，水仙是我们村的女秀才，你敢耍滑头，我饶不了你！”萧禾慌忙解释：“没……没别的意思，就……就随便走走。”水仙也羞得抬不起头：“喜凤姐，别瞎说……”贺喜凤咯咯一笑，扭着腰肢走了。
      十天后培训结束，秋水仙满怀憧憬去找萧禾，看门大爷却告知：萧禾调走了，昨天下午拿调令去新单位，怕是再不回来了。水仙如遭雷击，呆呆站着，心像被泡进了酸菜坛子，又酸又涩，欲哭无泪。她想不明白，前几天还温情脉脉的人，怎么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里男人的心，莫非真是天上的云，说变就变？ 路梅娅回家继续当她的官太太，秋水仙在家苦熬了两年农活，被她爹嫁给了从未谋面的洮砚村老保管张大庆的儿子张玉。她像一架生育机器，连生了六个丫头，才终于生了个儿子。张大庆乐得四处请人吃满月酒，水仙看着膝下六个破衣烂衫的女儿，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没人知道这个沉默的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贺喜凤有喜了。欧阳志强乐得屁颠颠，变着法儿逗她开心，一有空就钻山打野味给她补身子。贺喜凤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格外感动，就在欧阳志强又一次进山时，她分娩了，是个白胖小子。贺解放给孩子起名贺源，指望贺家香火绵延不绝。满月酒摆得极尽风光，全村都尝到了贺家的“山珍海味”。然而，随着贺源长大，贺解放惊恐地发现，宝贝重孙走路竟是一跛一跛的！起初以为是骨头软，后来越发明显。孩子长得不像欧阳志强，倒随了贺喜凤。
    贺喜凤生了个跛子！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遍平原村周边九沟十八寨的每个角落。饱受贺家欺压的路六爷闻讯，仰天大笑：“老天有眼啊，有眼！报应！报应啊！”也有人同情贺解放，劝贺喜凤把孩子送人再生一个。贺喜凤却铁了心，宁死也不送走孩子，更不再生。恰在此时，时代巨轮轰然碾过这片土地。人民公社变成了乡政府，生产队成了村委会，队长成了村长，社员成了村民。那曾经固若金汤的生产队长宝座，竟也要由村民投票选坐了！贺解放想不通，骂骂咧咧，说上头瞎胡闹，村长咋能由着这群人的心病来选？但很快，乡里干部来“包村”，村民们把他选下去了，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新村长是刚刚从部队复员的路六爷家的小儿子，路老九。
      几年光阴流转，在路老九带领下，平原村彻底告别了贺解放时代一年发展不了一个党员，组织生活流于形式，村民日子越过越穷的日子。满山挖烂的山地退耕还林，种上了杏树、花椒、核桃。平川地里，低产的青稞燕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铺着地膜、利润丰厚的当归、黄芪、党参。
      贺喜凤，这个曾经深陷桃色漩涡的女人，竟在路老九和乡党委、政府支持下，凭着当年从萧禾那里学来的牦牛养殖技术，从青海引进良种牦牛，建起了养殖基地和供精站，成了全乡、全县闻名的“牦牛养殖大户”！她家生产的绿色牦牛奶、麻辣牦牛肉干，卖到了省内外，成了平原村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起来的个体户。贺喜凤的跛脚儿子贺源，从畜牧学校毕业，考进了县畜牧局当技术员，还自学了大量的药材种植技术。贺喜凤利用生意上的门路，给广东、上海、新疆企业招工，把村里的富裕劳力全部介绍出去打工，据说从不拖欠工钱，乡亲们都愿意找她。
      好事成双，村民投票后，贺喜凤高票当选了村妇女主任！国家政策越来越好，免了农业税，还发种粮补贴，娃儿上学也不要钱，大伙心里乐开了花。那些外出打工的后生，也一个接一个回村，种起了花椒、核桃和当归、党参、黄芪药材。这不，连远在澳洲的二狗，不知从哪个旮旯得了信儿，说村里人比他在外国挣得还多！揣着几年血汗钱，火急火燎地带着金发碧眼的布鲁妮回来了，要搞当归、党参、黄芪的精深加工，提炼什么“精油”，说这玩意儿在外国和大城市的美容院、高档饭店老贵了！几块钱一斤的当归根，大酒店炖成汤能卖百八十！他还鼓捣出个“平原村招商网”，引来不少外地客商考察。面对村民质疑，他拍着胸脯说，到时候家家盖洋楼，开小车！乡亲们听着二狗描绘的“小康”蓝图，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好日子就在眼前。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平原村的人们平淡的生活着。转眼国家开始了全国脱贫攻坚行动，每户贫困户都要脱贫致富，一户一人都不能落下，而且村集体经济发展中，村村得有合作社。

      二狗抢抓机遇成立了平原村二狗中藏药材专业合作社，活动板房里摆放了先进的制药设备，各种证件都办齐全便开始加工生产当归党参精油，两口巨大的不锈钢蒸馏釜轰隆作响，蒸腾着浓郁奇异的药香。布鲁妮穿着工装，金发束在脑后，正用流利的普通话指挥着几个本村小伙搬运清洗好的当归和党参。二狗则蹲在地上，和从省城请来的老药工张师傅，仔细研究着刚冷凝出来的第一滴精油——那液体色泽棕黄，在玻璃瓶里漾着琥珀般的光泽，气味浓烈而独特。 “张师傅，您看这成色？”二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头道油，香气是够霸道。”张师傅凑近闻了闻，又滴了一滴在手背捻开，“油性也足。就是……杂质处理还得下功夫，这直接拿出去，怕是卖不上好价钱。” 二狗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呲牙：“不怕！咱有布鲁妮，她懂老外那套标准！咱这‘平原’牌精油，走的就是纯天然、无添加的高端路子！等布鲁妮她爸约翰逊先生来了，亲眼看看咱这环境，这药材，这工艺，订单肯定雪花一样飞！”他看向布鲁妮，眼中满是创业的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做试验的布鲁妮

      布鲁妮走过来，接过小瓶，以专业的姿态观察、嗅闻，然后点点头，用带着点澳洲腔的普通话肯定道：“品质的基础是好的。香气很正，有潜力。但就像张师傅说的，精炼提纯是关键。我爸爸下周就到，他很期待看到你们的基地和初加工成果。东南亚及日本、韩国等国际市场对真正有机、地道的中药材提取物需求很大，尤其是精油，价格非常可观。” 二狗的信心更足了。他也仿佛已经看到平原村家家小洋楼、户户小汽车的日子就在眼前，利用“平原村招商网”和布鲁妮在澳洲的人脉，联系上了几家沿海城市做高端化妆品和保健品原料的贸易商。初步的样品寄过去，反馈竟出乎意料地积极，尤其对当归精油的活血化瘀、美容养颜功效赞不绝口，初步意向订单的金额让二狗心跳加速。
      命运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就在二狗踌躇满志，准备扩大自家后山那几亩当归、党参种植试验田，并动员更多村民加入时，一封来自深圳外商最大意向客户的紧急邮件，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邮件是布鲁妮翻译给二狗听的，字字句句透着凝重: “尊敬的布鲁妮女士、David（二狗英文名）先生：非常遗憾地告知，由于国际地缘政治局势持续紧张，全球粮食安全风险陡增。多个主要粮食出口国相继宣布限制出口，各国政府正全力推行‘粮食自保’战略，大力鼓励甚至强制要求本国农民扩大粮食作物种植面积。这导致全球范围内，经济作物（包括药材）的种植面积被急剧压缩。国际药材市场分析机构普遍预测，未来3-5年，优质药材原料将面临严重短缺，价格将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暴涨通道。这对贵方专注于药材精深加工的项目，既是重大机遇，也蕴含着巨大的原料风险。请务必高度重视未来原料供应的稳定性和成本控制。我方对贵方产品的兴趣不变，但具体合作细节及订单签订，需待贵方明确原料保障方案后再议。盼复。”

      很快，村里也要求村民全种粮食，不得种经济作物，种了树的荒地全部挖掉树种粮食。
      邮件和村里的现实如一块巨石投入二狗心湖，激起的不是浪花，是惊涛骇浪！机遇？暴涨？风险？短缺？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他猛地站起来，在药材初加工棚里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布鲁妮！机遇！这是天大的机遇！”  二狗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红，“药材要大涨！我们得抢在别人前头，收购不如自己种。对，就自己种！种得越多越好！平原村这点地不让种了咱去外地，甘南！青海！那些海拔高、只长草不长庄稼的地方，最适合种当归、党参和黄芪！我们得去包地！大面积包地！” 布鲁妮碧蓝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但比二狗多了一份谨慎：“David，机遇确实存在。但大规模异地种植，风险极高。海拔、气候、土壤、技术、管理……都是未知数。而且，需要巨大的启动资金。”
      “资金？”二狗狠狠掐灭烟头，“咱有订单预期！有这‘平原牌’的品牌！我去找信用社！找贺喜凤！她路子广！再不行，我把澳洲攒的老本全押上！富贵险中求！等别人都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二狗的激情感染了布鲁妮。两人彻夜长谈，分析地图，计算成本，规划路线。很快，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成型：二狗立刻动身，前往合碌县、青海海东等海拔2500-3000米左右的高寒地区，寻找适合大面积流转的荒地。布鲁妮则留守，一方面优化精油提炼工艺，准备迎接父亲约翰逊的考察；另一方面，利用网络和人脉，密切关注国际药材市场动态，并开始为未来的大规模原料寻找更广泛的销路。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路六爷吧嗒着旱烟袋，在村头老白杨树下冷笑：“哼，狗娃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高寒地方能种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给生产队赶牦牛那会儿，我去过合碌县，地方是很平，但风像刀子似的吹，草都长不高别说药材了，七八月了三场雨一过就是雪，说给谁听谁也不信，还想种金贵的当归和党参？等着叫苦连天吧！”
      一些保守的村民也纷纷摇头，觉得二狗被“洋财”迷了眼，异想天开。唯有贺喜凤，在二狗找上门说明计划和资金需求时，沉默了半晌。她看着这个当年被自己奚落过的“尕中专”后生眼中燃烧的火焰，想起了自己当年顶着流言蜚语搞牦牛养殖的艰难。她最终拍板：“狗娃，姐信你一次！信用社那边，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你担保、给你跑！但你记住，步子迈得大，更要踩得稳！别光顾着抬头看天，忘了脚下是悬崖！”
      有了贺喜凤和部分村民的有偿担保和部分资金支持，二狗怀揣着梦想和沉重的贷款合同，带着两个本村敢闯敢干的年轻人柱子和大壮，一头扎进了辽阔而陌生的青藏高原边缘。

      初春，内地一片绿意盎然。合碌县及青海一带，依旧是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缓坡草场，枯黄一片。合碌县当地藏族村支书巴桑，穿着厚厚的藏袍，指着这片地说：“这片地，海拔3000，夏天草还行，种庄稼？青稞都长不好，更别说你们要的药材喽。给你们包给可以，价钱好说，一亩地咋说也要300元，但丑话讲前头，种不出来，莫怪我们没提醒哦。” 二狗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黑的深邃的土壤，仔细捻着。他想起贺源（贺喜凤儿子）在电话里叮嘱的技术要点：当归喜冷凉湿润，怕高温怕涝，尤其怕“起薹”（未到收获期就提前抽薹开花，导致根部木质化，失去药用价值），关键在控制温度和水分，选育抗逆性强的种苗。党参、黄芪相对耐旱耐寒些。眼前这地，虽然贫瘠，但日照充足，夏季凉爽，似乎……有戏？
      “干了！”二狗站起身，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以极低的价格，一口气签下了合作市、碌曲县500亩和青海海东、武威天祝、临夏和政共400亩高海拔荒地的一年租赁合同。
      开春，高原的冻土还未完全消融，二狗就带着雇来的几十个当地藏族和回族群众，以及从家乡运来的精选当归、党参、黄芪苗子，开始了艰难的播种。拖拉机轰鸣着翻开沉睡的地表，露出下面浅薄的黑土层和盘根错节的草根。风大得迷人眼，高原反应让柱子和大壮嘴唇发紫，头疼欲裂。二狗咬着牙，亲自驾驶播种机，严格按照贺源提供的技术规程操作：深翻、精细整地、施足底肥、起垄覆膜、点播、覆土……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布鲁妮通过视频远程指导，强调有机种植，禁用化肥农药。
      最初的希望是绿色的，当归的小苗顽强地钻出了地膜，在高原清冽的空气和强烈的阳光下舒展着嫩叶。二狗和工人们像呵护婴儿一样，锄草、间苗、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滴灌的水量，生怕多了烂根，少了旱死。党参和黄芪也陆续出苗，长势看起来比当归更稳健些。
      布鲁妮的父亲约翰逊先生如期而至，这位高大健硕、有着典型澳洲农场主气质的老人，在当地党委、政府主要负责人的热情陪同下，前往贺喜凤的牦牛养殖基地和二狗在合碌县、青海等地的药材种植基地考察了一圈后，大为惊叹。他对平原村纯净的自然环境、贺喜凤规范的牦牛养殖以及二狗在高寒地区大规模种植道地药材的胆识赞不绝口。三方很快签订了初步的合作意向书：约翰逊投资入股，与贺喜凤联合扩大牦牛乳品深加工生产线；同时，以预付定金的形式，支持二狗的“高原药谷”项目，包销其符合国际有机标准的优质药材原料及后续的精油产品。这份沉甸甸的合同，像一剂强心针，让二狗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也堵住了平原村不少质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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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高原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真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钻进电热毯。进入七月，本该是药材旺盛生长的季节，合碌县、青海的当归苗，长到一尺多高时，天气异常炎热干燥，连续半个月滴雨未下。尽管有滴灌，但高海拔强烈的蒸发和沙质土壤的保水性差，还是让土壤墒情迅速恶化。更致命的是，连续的高温（对高寒地区而言超过25度就算高温）刺激了当归的生长点。一天清晨，二狗像往常一样巡田，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冰窟——大片大片的当归苗，顶端竟齐刷刷地抽出了细长的花薹！“起薹了！完了！全完了！”二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发疯似的冲进地里，徒劳地想把那些刚冒头的花薹掐掉。但面积太大了！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田地里，点缀着无数细小的、却宣告着毁灭的白色花蕾。贺源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许久才沉重地说：“狗哥……除了假苗子，高温干旱是重要诱因，可能咱们选的种子抗性还是不够，或者前期水肥没控好……现在掐薹也晚了，木质化已经开始了……” 祸不单行。青海种植基地也传来噩耗。先是党参田遭遇了罕见的晚霜冻害，刚长出的嫩叶被打得蔫头耷脑；紧接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冰雹袭击了黄芪田，鸡蛋大的冰雹将茂盛的枝叶砸得七零八落，地膜千疮百孔。
      这一年秋天，收获季成了灾难季。 合碌基地的当归：超过80%起薹，根部细瘦、木质化严重，几乎没有药用价值。勉强挑出一些没起薹的，产量也低得可怜，品质远达不到要求。投入的种子、地租、人工、农资、设备……近两百万元，血本无归！ 青海的党参：霜冻加后期病害，减产60%以上，品相差，卖不上价。 青海的黄芪：冰雹重创后恢复缓慢，产量减半，且疤痕多，等级很低。 算上两地的基础建设投入和贷款利息，二狗的第一年高原种植，净亏损超过三百五十万！不仅把他在澳洲的积蓄、贺喜凤帮忙贷的款、约翰逊的定金赔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
      消息传回平原村，炸开了锅。
      “我说啥来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高寒地方是能随便种药的？”路六爷的旱烟袋敲得石桌邦邦响，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三百多万啊！我的老天爷！这狗娃胆子也太肥了！这下可好，裤衩都赔掉了！”
      “洋媳妇怕不是个扫把星？刚回来就招这么大祸？”
      “贺喜凤也跟着瞎掺和，这下看她怎么收场！”
      “我们担保贷款，给了那点担保费够啥？信用社肯定向我们几个担保的村民讨债！”
      “你担保，二狗还不起钱，人家银行就找你要钱，不还钱？哼，等着上失信黑名单吧！”
      “上黑名单又咋地？又不是我贷款！”
      “咋地？上了黑名单成为失信被执行人，你娃娃考工作都受影响，还那有咋地！” 冷嘲热讽、担忧叹息、落井下石……各种声音像针一样扎着布鲁妮的心。她强忍着眼泪，一边安抚几近崩溃的二狗，一边努力维持着提炼作坊的小规模运转，处理掉那些勉强收回的低品质药材，换取一点微薄的现金流，支付留守工人的基本工资和银行的利息。

布鲁妮安慰丈夫二狗

      二狗把自己关在合碌县基地那间四处漏风的简易板房里，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着窗外枯黄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巨大的挫败感几乎将他吞噬。柱子和大壮也蔫了，闷头抽烟。老丈人从澳洲打来的电话，成了二狗唯一的光亮。 “David，不要放弃！我不会撤资，农业投资本就充满风险，关键是从失败中学到什么！”。约翰逊先生的声音沉稳有力，“我和贺喜凤通过话了，她也没有责怪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失败的确切原因！是苗子？是气候？是技术？还是管理？找出它，解决它！” 贺喜凤的电话也来了，没有责备，只有冷静的分析：“狗娃，摔倒了不怕，怕的是躺下！六爷当年咒我们家，我不也爬起来了？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来！带上你地里所有的东西——土、水、死的活的苗子、天气记录！找贺源，找农科院的专家！死也要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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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狗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几大箱“证据”（土壤样本、病株、气象记录、种植日志等），回到了平原村。贺喜凤二话不说，一个电话把在县里工作的儿子贺源叫了回来。跛着脚的贺源，如今已单位合并进了农业农村局，是局里的种养殖技术骨干，戴着眼镜，斯文沉稳。 三人关在贺喜凤那间充满药香和牦牛乳制品资料的办公室里，开始了艰苦的“病理分析”。 土壤检测报告显示：合碌县两处基地土壤有机质含量极低，沙性重，保水保肥能力差，且缺乏当归生长所需的特定微量元素。青海基地土壤相对好些，但同样存在肥力不足的问题。气候数据分析：贺源调阅了气象部门的详细资料，确认当年合碌县基地在当归生长关键期遭遇了十年不遇的持续高温干旱，这是诱发当归大面积起薹的主因。青海的晚霜和冰雹也属极端天气。种源分析： 二狗带去的种子，虽经挑选，但并非专门针对高海拔、强日照、温差大环境选育的抗逆品种，对高温敏感，而且这几年种子商良莠不齐，掺假已经公开的秘密，就看掺假人的心轻心重了。
    田间管理记录：滴灌系统设计不合理，未能根据土壤墒情和天气变化及时精准调整；前期基肥以牛羊粪为主，但腐熟度和养分均衡性不够；病虫害预防意识不足，灾后补救措施滞后。
      症结逐渐清晰：种苗是核心短板，产假率太高，而且缺乏真正适应高寒、干旱、强光照环境的抗逆（尤其抗高温起薹）当归品种。
      水土不服：对当地特殊土壤和气候规律认识不足，管理粗放，应对灾害能力弱。
      科技支撑薄弱：过度依赖传统经验，缺乏精准农业技术和专业人才。“种苗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育苗，必须依靠科技！”贺源一锤定音，“狗哥，靠天吃饭不行了，得靠科学种药！” 在贺喜凤的全力支持下（她甚至抵押了自己一部分牦牛场股权），二狗、贺源、布鲁妮组成了攻关小组。
      寻求“外脑”： 贺源联系了他的母校——省农业大学农学院。学院对此非常重视，派出了一个由栽培、育种、植保专家组成的团队，亲赴合碌县、青海基地实地考察。
      优选抗逆种苗，农大专家带来了多个在高海拔地区表现优异的当归、党参、黄芪新品种（系）进行区域试验。特别是一种代号“寒归1号”的当归，据说在实验室模拟高温环境下，起薹率能控制在5%以内！
      改良土壤，精准水肥：聘请省农科院的土壤专家，制定详细的土壤改良方案：大量增施充分腐熟的有机肥（贺喜凤牦牛场提供了充足的粪源），配合特定矿物肥补充微量元素，深翻改良土壤结构。引进智能滴灌系统，配备土壤墒情、气象监测站，实现水肥一体化精准管理。
      科学防灾减灾，建立灾害预警联动机制，与当地气象部门紧密合作。针对霜冻，准备熏烟、覆盖等预案；针对冰雹，探索简易防雹网的应用可行性；针对干旱，除滴灌外，研究覆盖保墒技术（如秸秆、可降解地膜）。
      生态防控病虫害，聘请植保专家指导，推广物理防治（杀虫灯、黄板）、生物防治（天敌昆虫、生物农药）技术，建立生态种植模式。资金成了横亘在面前的最大难题。前期亏损巨大，新计划需要的种子、设备、技术投入更是天文数字。二狗硬着头皮，拿着详细的《高原中藏药材抗逆丰产种植技术方案及风险评估报告》，以及农大、农科院的专家背书，还有与约翰逊、贺喜凤的深度合作意向书，再次走进了县信用社，目标是更大额度的贷款。
      省上下派的驻村第一书记、帮扶工作队队长祝励带着队员多次来到二狗家里入户，看能否再支持一下，把这个原来的贫困户，帮扶成为全村的致富带头人。祝书记跑省上、州上各有关单位及农村信用社为二狗帮助跑贷款。信贷部主任老马听了第一书记祝励的深情讲述，看着厚厚一摞报告和站在祝书记后面这个憔悴但眼神坚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报告上农大红彤彤的公章和专家签名，还有贺喜凤这个县里知名企业家的担保，沉默了许久。他想起省里对深度贫困村特色种养殖支持政策。 “二狗啊，”老马摘下眼镜擦了擦，“你这跟头，栽得够狠。但这份报告……看得出是真下了功夫，找了真佛。行！我就再信你一回！看在你为咱县里闯新路、带乡亲的份上！这笔贷款，我亲自帮你跑！”
      当二狗拿到那笔沉甸甸的、足以支撑他第二年种植300亩（缩减了规模，聚焦核心试验地块）的贷款时，这个在高原风沙里没掉过泪的汉子，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不仅是钱，更是信任，是最后的背水一战。
      第二年春天，高原的风依旧凛冽，但吹在二狗脸上，却带着一丝不同的气息——那是破土而出的希望，混合着有机肥和泥土的芬芳。
      合碌县基地，核心的100亩土地上，覆盖着崭新的黑色降解地膜，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滴灌带如同精密的血管，均匀分布在垄间。地里，整齐栽种着省农大提供的“寒归1号”当归脱毒种苗，以及精选的优质党参、黄芪种苗。土壤经过深度改良，施足了由牦牛、藏羊粪和矿物肥科学配比的底肥。智能监测站的探头，实时将土壤温湿度、光照强度等数据传回管理房内的电脑。二狗亲自坐镇合碌基地合与临夏基地，他像换了个人，不再是凭着一腔热血的莽撞青年，而是一个严谨细致的“技术型农民”。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巡田，记录数据，和远在省城的贺源、农大专家视频会商。柱子和大壮也成了技术骨干，操作着新设备，严格按照技术规程管理。布鲁妮则全力运转着平原村的提炼作坊，用去年仅存的少量合格原料和收购的一些本地药材，维持着小规模生产和与客户的联系。她利用语言和网络优势，将二狗他们在高原上科学种药的点滴进展，制作成精美的图文和短视频，通过“平原村招商网”和海外社交媒体发布出去，标题就叫：《浴火重生：中国高原的绿色药香之路》。这些内容引起了国内外一些专业媒体和潜在客户的关注，也为后续销售埋下了伏笔。
      挑战依然无处不在。 五月，一场强冷空气突袭青海基地。预警系统提前24小时发出警报，二狗紧急指挥工人，在党参田里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由湿草和锯末混合的烟堆。浓烟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升起，形成了一层温暖的“烟被”，有效抵御了霜冻。黄芪田上空，也首次尝试架设了简易的防雹网骨架（因资金限制，只覆盖了部分核心区域）。
      七月，合碌县基地再次出现持续高温预警。这一次，“寒归1号”展现了强大的抗性。虽然生长速度受到抑制，但监测显示，田间温度超过临界点时，大部分植株的生长点并未异常分化。智能滴灌系统根据土壤墒情和蒸发量，精准地增加了灌溉频次和水量（主要在夜间进行），并辅以垄间覆盖的秸秆保墒降温。二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天在地里仔细检查。直到高温期过去，地里依旧一片青翠，鲜有花薹冒出！他激动地拍下照片发给贺源和专家们，收到一片点赞。病虫害防治也初见成效。杀虫灯和黄板诱捕了大量害虫，引入的瓢虫等天敌有效控制了蚜虫。偶发的病害，也在植保专家指导下，用低毒生物农药及时控制住了。
      汗水浇灌，科技护航。金秋十月，高原迎来了最绚丽的色彩，也迎来了最激动人心的收获。 合碌县基地当归田里，植株健壮，叶片深绿肥厚。挖开泥土，粗壮、匀称、表皮光滑的当归根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起薹率被成功控制在惊人的8%以下！品质检测显示，有效成分含量远超药典标准。党参和黄芪也长势喜人，产量和品质均达到预期。
      青海基地虽然面积缩减，但精细化管理下，党参和黄芪也获得了丰收，尤其黄芪，根条粗长，粉性足，卖相极佳。 算账的日子到了。当最后一车优质药材运抵平原村的提炼作坊，经过紧张的加工、包装、检测，最终销售出去后，财务报表摆在了二狗面前。 刨去所有成本（包括高昂的技术服务费、设备折旧、贷款利息）——纯利润：五百二十八万元！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泪水，同时涌了上来。二狗和布鲁妮紧紧拥抱在一起，柱子和大壮兴奋得在院子里翻起了跟头。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平原村，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嘲讽，而是震惊和狂喜！
      二狗和布鲁妮没有独享这份成功。他们深知，没有当地党委、政府的支持和驻村帮扶干部及贺喜凤的鼎力支持，没有贺源和农大专家的技术支撑，没有信用社的雪中送炭，没有乡亲们背后的议论（哪怕是负面的，也促使他反思），就没有今天的翻身仗。在平原村党群服务中心的大院里，二狗和布鲁妮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高原药谷”项目成果分享暨感恩答谢会。台上，二狗没有豪言壮语，他用最朴实的语言，回顾了失败的血泪教训，分享了科技带来的力量，展示了详细的投入产出账目。布鲁妮则用数据和图片，介绍了国际药材市场的巨大潜力和“平原牌”品牌的发展规划。 当那个“净利润五百二十八万”的数字被清晰地展示出来时，全场沸腾了！路六爷张着嘴，旱烟袋都忘了抽。那些曾经嘲笑过二狗的人，脸上火辣辣的，眼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
      “乡亲们！”二狗的声音洪亮而真诚，“这钱，不是我二狗一个人的！这路子，也不是只能我一个人走！高原上，像合碌县、青海等地那样适合种药材、不适合种粮食的地，还多的是！我二狗，愿意把种子、把技术、把销路，都拿出来！咱们平原村，要抱团取暖，一起闯出去，把‘药罐子’变成‘金饭碗’！”

      驻村第一书记与村支书宣布了平原村“村党支部+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成立“平原村特色中藏药材种植合作社”，由二狗和布鲁妮的公司提供优质种苗，以成本价供应经过验证的抗逆品种。贺源和省农大专家团队提供免费技术培训和田间指导，签订保底收购合同，对符合标准的药材，以高于市场价5%-10%的价格保底收购。合作社设立互助基金，为困难社员提供小额生产贷款担保。村民加入股份经济合作社，在合作社统一规划指导下，跟随二狗团队外出包地种植（主要在合碌县、青海等已熟悉的区域）。 留在本村的则利用自家土地或流转土地，按照合作社标准种植药材，公司同样保底收购。在村里的提炼加工厂、包装厂、销售公司就业。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柱子和大壮率先站出来，现身说法，讲述自己跟着二狗从绝望到狂喜的经历。他们不仅还清了家里的欠债，还成了合作社的技术员，年收入是过去打工的几倍！ 很快，一支由平原村青壮年组成的“药材远征军”成型了。在二狗团队的带领下，他们再次开赴合碌县、青海、临夏以及新开拓的川西高原等地，以合作社的名义，大规模、标准化地承包土地，种植当归、党参、黄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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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源成了最忙碌的人，奔波于各个基地之间，指导技术，解决难题。贺喜凤的牦牛乳品厂也红红火火，和约翰逊合作的“高原之宝”牌牦牛奶粉、奶酪开始销往大城市高端市场。她的厂子吸纳了大量本村和邻村的妇女就业。
      三年时间，弹指一挥。“平原村特色中藏药材种植合作社”成员从最初的几十户，发展到覆盖周边几个乡镇的数百户。 合作社在外省高海拔地区建立的标准化药材基地超过万亩。平原村的提炼加工厂规模扩大了三倍，引进了先进的超临界CO2萃取设备，不仅能生产高品质精油，还能提取高纯度有效成分，产品线扩展到化妆品、保健品原料。
      布鲁妮的电商团队将“平原牌”品牌打造成了国内高端天然药材提取物的知名品牌，并通过约翰逊的渠道，成功打入欧美和东南亚市场。当年跟着二狗出去种药的村民，绝大多数都实现了年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梦想！平原村彻底变了样：一栋栋设计新颖的小洋楼拔地而起，取代了低矮的土坯房；平坦的水泥路通到家门口；村口停着不少村民自家的大品牌新能源小汽车；贺喜凤捐资修建的文化活动中心和养老院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平原村以人均收入全镇乃至全县第一的成绩，早日实现了脱贫致富，走上了乡村振兴的康庄大道。

平原村新貌

      又是一个金秋，平原村举办盛大的丰收节暨合作社分红大会。村广场上张灯结彩，堆满了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饱满的核桃，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展台上那些包装精美、标注着“平原牌”品牌的当归精油、黄芪切片、党参蜜饯。分红现场，欢声雷动。叫到名字的社员，喜气洋洋地上台，接过厚厚的红包。路梅芬领到了分红，笑得合不拢嘴，特意走到贺喜凤和二狗面前，真诚地道谢。路六爷也领到了作为“合作社顾问”（虽然他主要是在合作社的药材晾晒场看大门）的一份心意，他捏着红包，看着眼前热闹祥和的景象，再看看远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花椒林、核桃林，浑浊的老眼竟有些湿润。他默默地走到贺家祖坟的方向，对着贺解放的坟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老伙计……这世道，真变了。”
      约翰逊先生也专程从澳洲飞来，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平原村，看着与布鲁妮一起意气风发地介绍着“高原药谷”宏伟蓝图（计划打造集种植、研发、加工、旅游观光于一体的综合性产业园区）的二狗，老人欣慰地笑了。他拉着贺喜凤的手，用生硬的中文说：“贺！了不起！平原村，了不起！中国农民，了不起！”

约翰逊与女儿布鲁妮

      分红大会后，是盛大的庆祝晚宴。篝火熊熊燃起，映红了每一张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笑脸。村民们自发地唱起了古老的民歌，跳起了欢快的锅庄。悠扬的歌声、欢快的舞步、醇厚的青稞酒香、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当归和黄芪的药香，交织在一起，在高原清澈的夜空下回荡。二狗和布鲁妮相拥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篝火的光芒在他们脸上跳跃。他们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市场会有波动，挑战不会停止。但经历了冰与火的淬炼，依靠着科技的力量和乡亲们的团结，他们已经找到了那把通往富裕和尊严的金钥匙——就在脚下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里，在那绵延不绝、飘向世界的浓郁药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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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山遍野的花椒树、核桃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仿佛也在为这个丰收的年景，为平原村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无声地欢唱。

二狗、布鲁妮一家三口在村里

作者简介:

      三俊，甘肃甘南人。先后在《飞天》、《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刊》、《小小说》等期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小说《平原村的爱情》、散文《母亲的手》、《阿妈的背篓》、长篇诗歌《高原公路人》等多次获奖。近两年来撰写了短篇短篇小说《拉毛的梦》、《窗花》、《瓜王明》、《那片草原》、《狼毒花》等，以及大量的散文诗、词等一百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