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断茶

壹·桥语

眼前似乎是一片夜空,微弱的星光在拼尽全力的驱散黑暗,不远处像是有面椭圆的镜子,更像是一个显示屏,烟雨中有一座小桥,一个穿着红色长衣的女孩撑着一把泛黄的纸伞站在桥的中间,似是在等着谁。

 陈浩感觉自己很轻,像是一条丝带,来阵微风都能将他带走,但是没有。他就这样,像是飘在夜空中,却无法动弹,就像一颗不亮的恒星。他就这样,似是飘着,不觉时间的流逝。最开始,他靠回想他二十五年惨淡的的人生打发时间。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是属于中间的那部分人,一切按部就班,没有意外亦无有惊喜。毕业以后,每天上班租房两点一线,三年了除了厌烦,同时也哀叹自己没有离职的勇气。不多久,他就厌烦了回想自己波澜不惊的人生。他看向那似是圆月的屏幕,就一座古桥,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天气好的时候,女孩在桌上用毛笔写写画画,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在桥上发呆,有时会跑到屏幕外面去,回来的时候可能手里拿着吃的,也可能是捡了几块小石头,往河里丢。

 偶尔会有人走到桥上来。第一个是个暮年老人,头上稀疏的头发雪白,瘦弱的身体却笔直挺立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棕色的围巾垂到膝盖。老人缓缓走上了桥,女孩在桌边站的笔直,等老人走近,请他坐下。然后,女孩开口问了几句什么,接下来就变成了老人一个人的独白,而女孩就安静的听着,像是爷爷在给孙女讲故事。后来,讲的兴起了,女孩不知从哪拿出了二胡递给了老人,老人接过二胡开始边拉边唱。许久,老人心满意足的将二胡还给女孩。忽然,女孩正襟危坐,拿起沏好的茶壶给老人满上一杯,老人对着女孩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开始喝茶。老人只喝了几口茶,却好像喝了很久,然后起身走下桥。女孩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那天,女孩一整天就在喝那壶茶,然后撑着手,像是老人还在她对面给她讲的故事。

 陈浩只能看见,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其实,说那天也是不对的,那边只会有天气好或者不好,没有白天和黑夜。

 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上桥的时候天气很好,阳光照耀着河面,微风轻抚着河边的柳叶,河水轻唱着歌儿。女孩似乎早就知道男孩要来,站在桥中间一直等着。小男孩哭着脸走上了桥,没干的鼻涕和豆大的泪水在脸上直流,嘴型像是在喊着“妈妈”。女孩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小男孩,从长长的袖子里拿出纸,帮小男孩擦干眼泪和鼻涕,然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男孩看着她的眼睛,眼泪和鼻涕一下就止住了,表情可爱又呆萌。女孩笑了笑,竟从袖子里拿出了七彩的糖果给他,小男孩脸上像是绽开了花朵。

那天,女孩就带着小男孩玩,她教他吹笛子,带着他往河里丢石子,在他脸上用毛笔瞎画然后被男孩摸得一脸黑。就这样,他们玩累了,男孩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微扬,鼻子吹着白色的泡泡。女孩撑着手,看着他,良久,然后消失一会,拿了件白色长衣给男孩披上。女孩开始煮茶,看着陶壶里的水泡开始慢慢上升,将茶叶从竹片上赶进水里,用竹夹轻轻的搅动。男孩醒来正看着女孩正看着他,女孩看他一脸呆呆的,浅笑着帮他将眼角的黄色颗粒弄掉,然后递给了他一杯沏好的茶。男孩伸手就想喝,被女孩一把把手拍掉。“烫!”陈浩看着,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弹出来了这样的声音。女孩将茶杯放嘴边吹了吹,然后盯着男孩,“慢点喝!”陈浩觉得自己现在都能读懂唇语了。男孩翻着眼睛看着女孩,然后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

那天是真的可以说是那天了,因为女孩牵着男孩走下桥不久,天黑了。漫天闪亮的星星让陈浩产生一种自己也进入了那个世界的感觉,但是那轮明月却不能照亮这片星空。他还是那样飘着,女孩站在桥上,看着桥下,月亮在河水中颤动,她拿起石子砸向水里的明月,溅起了月色的水花。

贰·烟雨

那场烟雨像是为了接下来要走上桥的母女下的。

凄美。

这是陈浩唯一能想到的最符合这意境的形容词了。

烟雨等了她们很久,女孩也是。和第一次见女孩不一样,这次她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衣,却打了一把墨色的纸伞,朦胧之中,似是一幅水墨画。一个穿粉色洋裙的小女孩从桥边闯入这幅水墨画,然后是一个穿着蓝色格子衫和泛白的牛仔裤的女人匆匆忙忙追了上来。小女孩在桥头停了下来,指着穿着素衣的女孩转头向女人问了些什么。

“妈妈。”这两个字发出只需要嘴唇张合两次,只要你提前设想好,那么绝对能“听”出来。陈浩看着那对母女,女孩的洋裙一看就是新买的,反倒是那位母亲,衣服看上去已经有点旧了不说,手臂上好像还带着伤,仔细看,还能看出那双不符合年龄的粗糙的手掌。

母亲立马将孩子抱在了怀里,看着素衣的她,忽然泪就滑了下来,说了句什么,想必是哽咽着。她点了点头,走过去,将雨伞递给了那位母亲,然后走到桌边,开始煮茶。母亲将孩子放下,蹲着和孩子说话,开始孩子还很茫然,大概是还没听懂母亲在边哭边说什么,还伸出她的小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忽然,孩子像是捕捉到什么不得了的词语,一个劲的摇头,眼泪立马就盈满了眼眶然后流了下来。母亲用手臂夹着伞,双手捧着孩子脸,不断的擦眼泪。

这个场景,好像在哪看过。陈浩回想着,小时候玩伴的父母离婚了,她妈妈走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和现在看到的场景竟那么的相似。

那位母亲将女儿紧紧的抱在怀里,嘴里一直在重复某句话。孩子渐渐不哭了,亦或者哭累了,竟就那么睡着了。母亲轻轻将孩子抱起,坐到了桌边。这时,陈浩才发现,素衣的女孩一直没有放茶叶,而是一遍一遍的在换水,待水沸了便倒进河里,然后换上新的水。

那母亲就那么看着怀里的孩子,陈浩从没见过那么复杂的表情,祥和,悲伤还有不舍。母亲看着看着扬起了嘴角,然后笑着笑着泪水就悄悄的从脸上滑下。许久,母亲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对对面坐着的女孩点了点头,女孩递给了她一块手帕,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对女孩深深的低下了头。大概还说了声谢谢吧,陈浩猜测。女孩点了下头,看着陶壶,然后将茶叶缓缓倒入水中。

孩子醒来的时候,茶已经沏好了,两杯,摆在身前。母亲将孩子放在椅子上,自己蹲在旁边和孩子说话,期间还指了指素衣的女孩,当孩子看向她的时候,她回应了一个微笑。孩子听话的点头,母亲拿起了桌上的一杯茶,看着茶杯顿了一下,手微微颤抖着,放在嘴边呼了一下,让孩子喝了下去。

素衣的女孩比那个洋裙的孩子高半个身子,撑着那把墨色的伞,拉着手,向桥下走去,期间那个孩子像是想回头,被母亲喊住了。就那样慢慢的走,渐渐走出了屏幕,那母亲就在那站着,看着,一动不动,直到素衣的女孩去了又一个人回来。母亲深深的鞠了一躬,女孩将伞递给了她,她摇了摇头,对着女孩笑了笑,将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下去,大步的向桥的另一边走去。

后来,烟雨散了,阳光洒在河面上,只是再没有人走上了桥。陈浩习惯性的看着那椭圆的屏幕,有时那就像是一幅画,有时却像是在上演着一部哑剧。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女孩看了他一眼,像是从沙子里面看到了一颗闪亮的钻石,满脸的惊讶。然后女孩小跑的离开了他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白发的男孩,他们就这样,像是隔着玻璃对视着,女孩对男孩急匆匆的说着话,男孩苦恼的摇着头。

男孩走了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浩看见女孩在桥上看着什么挥手,竟是一艘小舟沿着河流滑了下来,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撑着小船,滑到了屏幕前,那根竹竿像是穿破了世界,从屏幕那头伸到了陈浩的手边,陈浩用尽了全力抓住了那根竹竿,那头猛的一拉,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骑单车下坡还不断的用脚蹬,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小船上。

久违的声音回到了陈浩的世界,他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他听到了微风的声音在柳叶边轻轻响起,他听到了女孩在桥上一边跳一边说太好了太好了的声音。一时间,竟控制不住,泪水就那样猛的往下掉,掉到了手上。

他心里似乎有一万句话想说,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但真正想说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壶茶叫什么名字?”陈浩看着桥上的女孩问道。

“了断。”

“了断,了断。”陈浩重复地低喃着,感觉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上像是压了石头,他挣扎着不让眼睛闭上,但还是倒在小船上睡了。

叁·老友

河面上波光粼粼,沿岸是一座座陡峭的山峰,风吹过竹林像是在演奏一首轻快的歌,老人扶了扶斗笠,向桥上的女孩挥了挥手,向上游划去。

云雾缭绕着山崖。山崖之上有一座小阁楼,婉转的琴声就从那里传来。长发垂到了琴边,修长的手指在七根琴弦上舞动着,那琴声宛若一股清风,带着淡淡的清凉。

“师傅,他醒了。”旁边白头发的男孩说道。

琴声渐渐缓了下来,弹琴的人轻轻点头,男孩转身离去。

这是哪?陈浩在一张竹床上醒来,然后便看见了在床边看见了之前在桥上看见的白发男孩。

“请跟我来。”

陈浩跟在男孩身后,沿着一条石子路穿过了一片竹林,来到了那座小阁楼,弹琴的长发男子正坐在石桌边,男孩将他领到阁楼边,对着男子微微鞠躬,便退了出去。

“请坐。”

陈浩坐下来,看见石桌上正煮着茶,而自己面前也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叶在杯中飘荡着。

“只是普通的茶。”男子看着他笑道,陈浩一笑,抿了一口茶,温度正好,苦味在喉间环绕过后是一阵清凉。

“好茶。”陈浩虽然不懂茶,但也不由得赞叹。“我叫陈浩,请问您是?”

“李道,是这段黄泉的掌管者。”男子说道。

黄泉?对啊,黄泉,明明是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只是原来黄泉是真的存在的吗?

“黄泉很长,能走到黄泉的人很少,说起来,我也有几十年没有见过新人了。”李道自顾自的说道,“十分抱歉,让你在灵路上呆了那么久,你的命本不该在那一刻结束,你服药自杀的时候本会被救下,却不知中途出了点意外,这个意外出现了连锁反应,本可以将你的魂送回去,却让你卡在灵路上,若不是苏那孩子发现,那罪过就更大了。”

“苏?桥上的那个女孩叫苏么。”陈浩问道,苏,这里的人都喜欢一个字的名么,眼前这个长发男子叫道,掌管着一段黄泉,莫不是一个小阎王?

“很抱歉的告诉你,你的尸体已经下葬了一个月之久,因此已经无法让你还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唯一能做的是让流带你回人世间再走一遭,但最多只能停留七天,算还你对人间的留念了吧”李道说完喝了口茶看着他。

留念?若是对世间还有留念就不会选择自杀了吧。反而是现在,在那漫长的无法动弹的时光里已经放下了心中的忧愁,竟然觉得那个鼓起勇气终结自己生命的自己很可笑。

“那就走一遭吧。”陈浩心想道,“多谢李先生。”李道轻轻点了点头,白发的男孩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陈浩这才意识到这个男孩的名字是流,起身走到男孩旁边,“麻烦你带路了。”男孩点了点头,向竹林走去,陈浩跟上,身后传来了琴声。

“大叔想先去哪呢?”男孩双手枕在后脑勺上问道,“去哪?”早就习惯被叫叔叔的陈浩在听到大叔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明明死前才二十五岁好吗?

“嗯。”流停下转过身看着他,“你想去谁的身边,你们之间象征着回忆的东西是什么?我需要知道这些东西,才能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哦。师傅给了我五只纸鸽,所以能带你去五个人的身边,要好好想清楚哦。”

想去谁身边呢?爸妈?陈浩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爸妈,他们含辛茹苦的将他养大成人,他却选择了自我了结。又怎么有脸再去见他们?陈浩深吸了一口气,还能去哪呢?去朱倩那吧,不知道她过得还好么?

“我想去朱倩那去。”陈浩对流说道,“高中毕业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本本子,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应该可以吧?”

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铜镜,照了照陈浩,然后便盯着镜子像是在找东西,不一会,流举起镜子,对陈浩说,“找到了,我们走吧。”

“啊?怎么走?”陈浩还在回忆那本本子,那其实是朱倩要他送她的,说这本本子由他写一半,从高一开始,他写了三年,什么都写,可能是看到一句不错的话,也可能记录了某一天的心情。他在高考毕业的那天送给了她,他们约定好,等到陈浩结婚的时候,朱倩将另一半写好还给他,算是友谊的见证。

说起来真是奇怪,男生与男生之间讨论得更多的是游戏,女孩,还有篮球,只有在和朱倩说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说,天马行空,快乐悲伤,若是与身边的男生说,自己因为某件小事而悲伤,因为暗恋某个妹纸而黯然,一定会被说矫情吧,或者是被嘲笑也有可能呢。男生之间不喜欢谈论那些微小的快乐和悲伤,反而他们在你遇见无法解决的难题的时候,会对你说,没事,兄弟一起扛。

流抓住陈浩的手,将铜镜往上一抛,“走咯。”

陈浩感觉自己就像纸片被铜镜似是吸尘器一般吸了进去,然后天昏地暗,头晕目眩,回过神来已经在一个房间里。墙壁上是粉色的贴纸,床上放着一只白色的毛绒熊,床头柜上摆着一张艺术照,桌上的电脑上贴着阿狸,没盖好的化妆品正放着旁边,凳子上还放着几件衣服,看样子是还没来的及洗。陈浩打量着这个房间,看着桌上忘记盖好的化妆盒,强迫症突然犯了,伸手想要整理,手却穿了过去。哎,和电影里一模一样耶,毕竟只是灵魂么。

“位面不同,大叔,还是不要挣扎了。你现在就像是别人看不到的全息影像你懂吧。”流解释道,然后指着桌上的一个本子,“找到了,只是不能翻开看耶,好可惜。”

“还全息影像,我还以为你是活在古代的小朋友呢。”陈浩好笑到,“我问个问题啊,我累了想坐下怎么办?”

流大概是觉得房间很没意思,就穿过门走了出去,陈浩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往前走然后撞到了门上,然后就看见穿回来的流正在对着他笑。

“现在你知道了吧?”流问道。

“知道什么?”陈浩一头雾水,说好的全息影像呢,怎么会撞在门上。

“真傻,虽然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但是如果你心里承认它是存在的,它就会影响你。比如这扇门,你虽然知道可以穿过去,但你本能的还是把它当做了一扇真实存在的门,所以你的感觉就是撞到了门。”流解释到。

陈浩不禁好笑,这真的是心中有门便有门,而且他还撞上了。流懒得理在那里一直撞门的陈浩,在房子里瞎走,看样子这位叫朱倩的姐姐应该是和朋友合租,虽然床头柜上放着照片,但是艺术照嘛,应该和照骗没什么区别。流经常溜出来玩,对于这点李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世界,让这孩子玩玩也没什么关系。而苏只喜欢呆在桥上,苏说呆在桥上煮茶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乐趣。流就觉得很没意思,只有很无聊的时候才找苏玩。

其实流还是比较好奇陈浩给朱倩写了什么,虽然他有办法能看到,但是当着陈浩面,要是被师傅知道了,算了算了。流躺在了客厅上的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心叹道真没意思。

“那个流,你说我们能不能出去找她?”陈浩终于从门那边穿到了客厅,流看他头上微肿着,笑出了声。“大叔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她在哪上班么?默默在这等你朋友回来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所以在等待的时间陈浩最喜欢做的就是胡思乱想。他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和朱倩成为朋友的了,六年级转学回来的他就和朱倩一个班,直到初中他们俩才真正的认识,后来才成为朋友。尽管后来大学两人天南地北,但是他还是会和她说他的快乐、悲伤还有故事,正如他也会倾听她讲述她的闺蜜、室友以及那分了又合的男友。

门口传来钥匙在门锁里旋转的声音,流看了看走进来两个女人又看陈浩,陈浩摇了摇头,看来是那个朱倩姐姐的室友。“小倩怎么还没回来,按理说她应该比我们先回家才对啊。”穿着衬衫的女人甩了甩头发,蹬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将手上的袋子往餐桌上一放,身体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倒,吓得陈浩赶紧避开。“我还买了她最爱吃的牛肉丸子呢。”

“阿倩这一个月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之前她请假回老家还以为是她家里的老人去世了,结果问她她又说不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穿白裙的女人换上拖鞋,然后在阳台上给植物浇水。

“哦?怎么在说我呀。”朱倩正好这时候走了进来,陈浩看向她,正好她也看向这边,宛若对视一般,“朱倩。”陈浩叫道。

流看着陈浩没有说话,明明知道看不见还是下意识的叫出了口,这大叔的表情令人同情。陈浩回过神来,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可不说你呢,这一天天下来看你越来越憔悴了,刚开始还以为是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后来看你和你男朋友打电话觉得也不像啊。”沙发上的女人应道。

“放心吧,我没事。”朱倩也坐到了沙发上。陈浩站了起来,看着朱倩,其实他们也已经几年没见了,上次见面好像还是毕业那年的过年的时候,想着以后工作了肯定更难见到,特地约好见面。十多年了,不管他们怎么变化,大概在各自心中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吧。

朱倩真的憔悴了很多,陈浩很自责,他死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以前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和朱倩说,但那时候,朱倩正好也在为自己的工作烦恼,他不想再给她添加烦恼,所以朱倩也没有意识到。其实,人在极度抑郁的时候,往往是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爱的,反而还要被世人的不理解所伤害。

“依儿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丸子。”黄梓婷从阳台上走进来,指着餐桌上的袋子说。她坐到朱倩的旁边,看着朱倩,突然认真的说,“如果有事一定要和我们俩说,就算我们帮不上你,说出来也好一点。”

肖依站起来,“婷婷说的对,今天你呢,就好好坐着,姐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牛肉丸子,记得给姐姐笑一个。”朱倩看肖依提着袋子对她笑道,于是笑着敬了个礼,“遵命。”

流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灯光闪烁,车水马龙,人们匆忙的走在街道上,或是在追寻着什么,或只是为了生活奔波。一阵风吹过,夏夜城市里的风都是热的,陈浩从客厅里走了出来,手撑在阳台上,看着远方的高楼,一言不发。

“后悔了?”流等了很久,问道。

陈浩没有回答,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人死去了,反而释怀了,反而能感受得到那种活着的,被爱着的感觉了。他就在阳台上看着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活着真好,有烟么?”

流不禁好笑,“大叔, 你当我小叮当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红塔山。“哎呦,小朋友你真是小叮当啊,那你有没有火?”流翻了个白眼,手指移到烟前面,一团蓝色火焰将烟点燃。陈浩也见怪不怪了,深吸了一口,然后开始咳嗽。“不会还要抽,真是傻子。”流无奈的摇了摇头。陈浩从口中吐了一口烟,烟这东西感觉还真的有用,好像真能将心里的苦随着烟吐出去一样。他看着正在洗碗的朱倩,心想着她应该快乐的活着的,都怪有他这个不好的朋友,活着也没带给她什么快乐,反而死了留给她的只是悲伤。

朱倩将房间整理好,开始用电脑刷剧,那个剧的剧情似乎不是很紧凑,她看向电脑上的书架,拿下了那本本子,随手翻开了一页。

“我今天看到一个句子,说要有梦想,即便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能写出这样的话的人真的厉害,我以后也想要成为能写出这样话的人,朱倩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窗口一颗亮丽的种子,突然在我的心口开了花。那时,阳光正撒在她的身上,她不若平时那般摇曳着,或抬着头看着黑板,或低着头写写画画。她静下来的样子,叩开了我的心门。我想我喜欢上了那个女孩,毫无征兆。”

……

流坐在朱倩旁边跟着看,原来这个大叔青春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矫情的少年。

“朱倩你那下雪了吗?明知故问,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却是在一个城里。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雪,似乎很久都未与其相逢,这样意外的大雪像是上天赠给我们的礼物,在高三的紧张的学习中被压的有些透不过气的我,在雪铺满世界的时候突然感到了满足。拍了拍身上打雪仗留下的雪,我悄悄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写下我和她的名字。我知道又要被你说没出息了,但可能我喜欢她和她没有关系,就这样,岁月便安好。愿雪也给你带去了开心。”

笔记本上的字在泪水中散开,在字之间开了墨色的花将它们模糊在了一起。朱倩赶忙拿纸巾擦干本子上的泪花,合上,趴在本子上,低声抽泣着。然后,她又打开,翻到了笔记本的后面,拿起笔开始写。

“今天天气很好,没出息的陈浩,你那边呢?下雨呢还是明媚的阳光?是应该把阳光都还给你了。我以为不会的,你和我说了那么多次抑郁和悲伤,我以为不会的,我没想过有一天没出息的你会有勇气离开这个世界。你离开之前还记得给我留下一封信,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不给我一个挽留你的机会,不让我告诉你,没关系,我还会继续陪着你……”

笔被紧紧的握在手里,然后倒在了桌上,眼泪抑制不住的从脸上划过,她趴在本子上,却再也写不下去了。

“帮帮我,求你。”

陈浩紧紧抓住了流的双肩,嘴微张着,眼睛和眉毛挤在了一起,泪像是瀑布般的流着。“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因为自责而痛苦了,明明是我的错,明明是她给隧道中的我那些温热的光,我却,我却…”

流随着陈浩的双手一起颤动着,这个男人心中的痛好像随着双手传到了他身上。

“求求你,流。”

流叹了一口气,其实师傅给我纸鸽也是为了了却这个男人心里对世间的留念吧,那我这应该也不算犯规。“你可以给她留句话,在本子上,但过了今晚就会消失。”流在陈浩的谢谢声中点燃了一只白色的纸鸽,纸鸽若烟花般燃烧着,最后竟化成了一支羽笔。“快写吧。”

“这边下着烟雨,在一阵风里我想起了你笑的样子。谢谢你十多年来的相伴,我很好,愿你也是。”

肆·微光

六点多的夏天还明亮着,一个半露天的清吧正在做准备工作,调酒师正在擦拭着吧台,一个皮肤黝黑的方脸男人坐到了吧台前,“来杯酒。”看样子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但调酒师没有理他,继续在做自己的事情。

“收费的。”调酒师说道。“我去,第一次听说还收老板酒钱的,你就不怕我把你开了?”方脸男人说道。调酒师递给他一杯啤酒,“你可以试试。”“切。”

  一个男人和小孩就在他们俩旁边坐着,却似乎没有人能看见,男孩拿出一面镜子,手就那么伸进了镜子里,然后拿出了一壶酒递给身旁的男人,男人也不感到奇怪,打开瓶盖闻了一下,男孩又拿出了两个小酒杯,男人给两杯酒满上,男孩看了他一眼,一口喝了下去,还将酒杯倒过来给他看。男人笑了笑没理他,自顾自的喝了一下口,然后感受到了喉间有一团火在燃烧。

  “刚才看见了么?‘随酒说’这名字怎么样?我取的。”陈浩对流说道。“很一般。”流回答。“我觉得还可以啊,我想了很久的。”陈浩又喝了一小口酒,还是觉得烈的不行。“我说你的酒量很一般。”流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好不容易偷到师傅的一壶美酒却和这个不懂酒的人喝,这感觉真的是很差。“那不是很一般,那是非常差。”陈浩看着身边的两个老朋友,向流介绍:“这个方脸黑汉叫罗嘉毅,长得像小白脸的调酒师叫蒋仕期,两个都是我从小的玩伴。他们俩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嘉毅就跟着他叔叔闯南走北,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是很会。仕期那小子可不一样,跑到酒吧和别人学调酒,结果天赋异禀,各大酒吧抢着要。一年多前,嘉毅突然说,不如我们三个回老家开个清吧,仕期二话没说就回来了,我不擅长经营,就把全家家当投了进去。其实我们三个都是,嘉毅还找人借了点钱,才勉强开了这个清吧。”陈浩看着这两个老朋友,想说什么却又只剩下苦笑,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

  罗嘉毅喝了口酒,环顾了四周,“熬了一年多,终于转亏为盈了啊。不容易啊,仕期。”蒋仕期调好了一杯酒递给了他,“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罗嘉毅看着蒋仕期,“你说少了些什么?”蒋仕期叹了口气,看了一下场子,还没有人来,他招呼了一下小周帮他看台子,“走,我们两兄弟出去喝一杯。”

  清吧的对面是个广场,夜宵摊也开始在准备,跳广场舞的叔叔阿姨们早就开始在随着音乐跳动着。蒋仕期一只手拿了一杯酒,在罗嘉毅旁边坐下。罗嘉毅看着对面,喝了一口刚调好的鸡尾酒,先是喉间一烈,接着是一阵清凉。

“好酒。”罗嘉毅叹道。“废话。”蒋仕期笑骂道,“哥哥我调的酒,能不好喝么?”罗嘉毅笑笑也不反驳,摇晃一圈酒杯,又喝了一口,“以前没喝过啊,新配的?有名字吗?”他看着蒋仕期。

  蒋仕期看着自己手里摇动着的酒杯,“还没有想好。给那小子调的,总感觉他不在,我们两个老矫情不起来。”他抬头看着随霓虹灯闪耀的那几个字,“你看,随酒说,这么矫情的名字,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哪想得出来。”

  怦的一声,罗嘉毅一拳锤到了桌子上,浑身颤抖着。“都tm怪我。”他抬起头来,左手胡乱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知道那小子在工地上辛苦,那段时间还老找他抱怨生意难做,身为兄弟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心里那么难过。”他拿出手机,翻照片,点开,是一封手写的信。

  “对不起了,兄弟。此生能和你还有仕期做兄弟,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遗憾了。抱歉,在清吧的事情上,我没法提供什么帮助,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在经营的事情上真的是一窍不通。会好起来的吧,我想,毕竟这是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来的结晶啊。你有做生意的天赋,仕期调的酒也是没话说,一定要把清吧做红做火啊。当初我们三个翻围墙出去上网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还有在老班的办公室我们三誓死抵赖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可笑。你们好么?兄弟们。我很不好,日子似乎一眼能看到头,我每天机械的活着,想找人说些什么,手机抬起却又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一些烦心的事情堆在了一起,我宛若堕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我不停的往前走,却分不清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我坚持着,但身体越来越疲惫。我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没有人的时候,眼泪总会不由自主的流下来。肯定要被你们嘲笑了,你们看,我多脆弱。不说了,我走了,我家里,烦请多照顾一下了。永别了,老友们。愿安好。”

  眼泪啪的一声滴在了手机屏幕上,罗嘉毅低着头,低吼着,“那小子,那小子,都怪我,都怪我。”蒋仕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愿他安息吧。”

  “怎么能安息?是我们大家都抛弃了他,没有人关心他,我们都tm只知道自己。”

  陈浩看着两个兄弟,眼眶早就润湿了,“我想喝那杯酒可以吗?”他看向流。流点了点头,掏出了一只纸鸽,蓝色的火焰散成了光点,附在陈浩的右手上。“去拿吧。”

  “那日的悲伤,与那日的痛苦,连同深爱着这一切的你,化作了深深烙印在我心中的苦涩柠檬香。”歌里这么唱着,陈浩伸手,抓住了一个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你都经历过什么,又目睹过什么呢?脸上浮现着我不曾看过的神情。”蒋仕期跟着歌声哼唱着。

  “好酒。”陈浩笑着,眼泪顺着笑容滑下来。“苦涩之后却是一阵清凉,烈酒里面夹杂着柠檬的清香,那阵清香就像是黑夜中的荧光。兄弟们,这杯酒叫‘微光’怎么样?”陈浩看着眼前的两个兄弟,感觉自己就站在他们面前,伸手想揽住他们,却抓了空。

  但,那句话传了过去。他们俩耳边回旋着一个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他们同时看向那杯多出来的酒,酒在静止的酒杯里荡漾着。两人同时看向对方,然后从眼神中确定了,那熟悉的声音,不只是自己听见了。

  “兄弟们,这杯酒叫‘微光’怎么样?”

  这句话在脑子里经久不散,两个人愣了神,蒋仕期轻声重复着,“微光,微光。”罗嘉毅咧嘴笑了,用手撞了撞蒋仕期,自己一手拿起一个酒杯,蒋仕期将酒杯凑了过去。杯子碰在一起的声音是那么清脆,罗嘉毅一饮而尽,蒋仕期也一口喝下。“来,这杯酒,我们替他喝了。”罗嘉毅将那杯酒分成两半,两人相视一笑,碰杯,干了。

  广场上升起的孔明灯向这边飘来,罗嘉毅指着那在空中晃荡着的灯火,“你看,和我们毕业那年放的那个多像啊。”蒋仕期也望着那灯火,与这通亮的夜格格不入,“是啊,愿它成为谁的‘微光’。”罗嘉毅点点头,“愿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微光。”

伍·温情

  “我回来了。”

  陈浩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轻声说道。以前每次回来,老妈都会做一大桌子菜,有糖醋排骨、红烧鱼、辣椒炒肉,那些他最爱吃的菜,再也吃不到了。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尽管不能触碰,但他感觉自己能闻到一种味道,那是家才会有的味道。

  客厅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才五点多,爸妈都还没下班。陈浩在客厅里走着,看见了自己的照片和已经去世的爷爷摆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了苦笑。爷爷,只是没想到,孙儿这么快就与您一样,只剩下一张冰冷的笑脸了。爷爷是大三那年去世的,人老了各种病堆在了一起便住院了,陈浩接到老妈的电话时正在图书馆看书,为一场重要的考试在准备着。陈浩知道自己算不孝,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爷爷被医生下病危通知的时候,还以为没关系,爷爷会好起来的,而眼前的考试却已经了准备了很久。他和老妈说不可以等两天再回去,突然,电话那头听到了老爸声音,大到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开耳边,“给我滚回来!”

  他始终感谢父亲的那句怒吼。回去的时候,爷爷缓了过来,笑着对来看望的亲人说谢谢,麻烦了。他看见爷爷的时候,爷爷还笑骂着父亲,“小浩学习那么重要,这么大老远的还把小浩叫回来,你也真是的。”但爷爷是开心的,脸上的笑容还和往常一样,只是一直呵护着他成长的手上全是针孔。陈浩在医院陪了爷爷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准备回学校的时候,爷爷过世了。他第一次知道回光返照这个词是那么真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正抓着爷爷的手,没有人敢靠过去,姑姑们在旁边哭泣,父亲将头埋在爷爷的手边,起身的时候,泪水侵湿了被褥。

  “爷爷,看来黄泉也难相见。您过得好吗?”陈浩走到爷爷的相前,鞠了三个躬,然后看着旁边自己的照片,“自己就算了吧。”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禁笑出了声,“拜拜自己也可以的其实,机会难得啊大叔。”陈浩竟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就真的朝着自己的照片鞠了个躬,毕竟自己也是已逝之人,略表尊敬嘛,只是这感觉还是怪怪的,那么不真实,仿佛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陈浩推开自己的房门,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似从前,床上被褥还整整齐齐的放着,书桌上摆放着的书籍上还是自己那蹩脚的笔迹,一本相册躺在书桌的中央,陈浩脑海中想象出母亲坐在书桌前翻了又翻的样子。

  他坐了下来,翻开那本相册,第一张是他刚生出来的照片,那时还是个小胖子,听妈妈说生下来有八斤多。后来因为一场重病就再也没胖过。还记得小时候,妈妈跟他诉苦说,“小浩,你要多吃点啊,吃胖点,不然别人还以为妈妈虐待你,不给你吃的。”可那场病以后,陈浩再也没有长胖过,母亲还没少自责过,觉得是她没照顾好自己。陈浩又看见了小学一年级六一儿童节时候的照片,心中不禁感叹,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爱。看着相册上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自己,陈浩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曾阳光过,快乐着,简单的生活着。是什么让自己决定自我了断的呢?陈浩早在那无法动弹的时光里想过无数遍了,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

  陈浩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他的兴趣是摄影,却学的是建筑类的专业,本来也想就这样混着日子过了,可他发现他无法适应这个需要阿谀奉承,这个官僚主义严重的公司环境,日子一天天下来越来越难过,工作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连女朋友也禁受不住离开了。这便成了一个导火索,将他以前一切的负面情绪爆发了,他变得容易悲伤,他再看不到生活的光芒,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远方的朋友也在忙着自己的事业,连打电话都来不及说出自己的难受。最终他鼓起了勇气,将自己的生命就那样结束了,安眠药。看,人活着,忍受那么多烦恼和痛苦,而结束掉这一切,仅仅需要一些药。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如今却感叹是那么的幼稚。或许自己一直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父母的庇佑下,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生活,去感受,去解决问题,去爱。

 “咿呀。”一声,房门开了,陈浩转身一看,母亲就站在门口,像是正看着他。“妈。”陈浩脱口而出,声音颤抖着。母亲就站了有一分钟,陈浩就那么看着母亲,才知道,自己不知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看过母亲了,她看上去老了很多,她的神情那么憔悴,她脸上又添了皱纹,她头上又增了白发,还有那双眼睛,陈浩感觉,黯淡了。母亲不再笑着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光。母亲叹了口气,轻轻把门关上。陈浩声音嘶哑着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低沉的啊声。

  流坐在床上,看着陈浩,有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没有过,他出生就在黄泉了,然后由师父养大,师父虽然说话很温和,但其实态度是很强硬的,不让喝酒就只能藏着喝,不让出去玩就只能偷跑出去。其实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不过是稍微由着他罢了。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能从师父身上感受到像是父亲的爱,而母亲的,看起来似乎是不一样的东西。

  陈浩坐了很久,才终于平静下来,推开门,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餐桌前面默默的吃晚饭,“我感觉小浩回来过。”母亲吃着饭,突然停下来说道。

  陈浩心中一颤,看向流,“莫非真的有心灵感应?”他想着,却看见流摇了摇头。

  父亲停下来了筷子,看着母亲,叹了口气,“我觉得明天别去上班了,去医院看看,我知道你伤心,但是小浩他…”父亲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母亲转过来的脸上早就挂上了泪痕。“我当初就劝你不要逼孩子回来考公务员,你当了一辈子公务员有什么好的,给孩子在市里安排个好的工作都不行。”父亲看着母亲哭,只能默默的拿纸帮她擦眼泪,母亲边哭边说,父亲沉默不言。

  陈浩理解父亲,以前家里吵架,父亲总是容着母亲吵,因为反驳只会让母亲吵得更凶,但父亲也是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有时候辩驳几句就让这架越吵越凶。最后,父亲就出去找个地方抽烟,抽几支烟回来,饭点的话,估计母亲饭也做好了就等着他吃。一顿饭下来,要是两人都默不作声,那么明天早上,生活又恢复原样。

  父亲将母亲哄去床上睡了,看来母亲是真的累了。陈浩心中不断地谴责着自己不孝,却已无能为力。父亲推开门往外走,明明没有和母亲吵架,陈浩紧跟着。父亲一路走着,走到了旁边的公园,公园里有不少熟人和父亲打招呼,父亲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停留,越走越深。走到了一个角落,父亲看周围已经没人了便停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烟雾里陈浩感觉父亲的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父亲抽完又点上,靠在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父亲又从烟盒里拿出根烟,想点又装了回去,父亲长叹一口气。“浩崽子。”父亲叹道,很轻,还是被就站在旁边的陈浩听见了。

  浩崽子是陈浩的小名,是爷爷给取的。小时候爷爷就喜欢带着浩崽子到处玩,于是童年好友见面也几乎都叫他浩崽子。母亲也叫,但父亲很少。父亲总是很严厉,一般都直接叫他名字,念书以前父亲也是叫他“浩崽子”的,随着年龄增长,就没在叫过了。所以当陈浩听见父亲那句“浩崽子”的时候,心猛然一颤。

  父亲已经走远了,陈浩却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陆·告别

  陈浩走出公园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父亲的身影了,他沿路一直找,走到家了也没发现,最后只能求助于流。流掏出他那面铜镜,似乎看见了什么,在陈浩却只看见镜子里流那稚嫩的脸。

  “你父亲在开车,开进医院了……”流看着镜子说道。医院?是谁会住院呢?父亲的朋友么?今天回家的时候,好像没看见奶奶,莫非是奶奶?

  陈浩一开始还以为奶奶去姑姑家住了,这样极有可能是住院了。陈浩看向流,流就知道他要干嘛了,于是将镜子一抛。

  陈浩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因为不知道奶奶在哪个房间,只好等父亲停车上来。陈浩跟着父亲一路走到了胸外科,父亲推开门,陈浩看见姑姑正坐在病床前,奶奶在床上睡着,身上插满了管子,心电仪的声音让人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大嫂没来?”姑姑轻声问。父亲点了点头,“让她先睡了。”“大嫂也不容易,小浩的事还没放下,就又来照顾妈。”父亲没回答,“医生怎么说?”“医生说前天那天熬过去了,就看这几天恢复得怎么样,要是恢复得好就会慢慢好起来。”

  陈浩看着奶奶,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整个人都没有血色,身上的管子和不同的仪器连接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奶奶住院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书上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自己呢,在那浑浑噩噩,抑郁积身的日子里,为何看不到这些。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走在一片无尽的黑夜中,再亲近的感情,也只是天上的星光。

  “这几天你也累了,今晚上我守着妈吧。”父亲对姑姑说。“大哥,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我没事的。”姑姑看着奶奶说,“妈有时候一晚上要折腾好几次,随时都得看着,还是我来吧。”父亲摇了摇头,“回去休息吧,折腾了这么多天了,也该我来照顾几天了,我已经请好假了。”

  陈浩走到奶奶的病床边,握住奶奶的手,看着满头银发的奶奶瘦的皮就贴在骨头上似的,靠一根根细小的管子监控和维持着奶奶的生气。

  “奶奶。“陈浩轻声喊道。他感觉到他握着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当他还活着的时候,整个世界对他就是真实的;而现在的他,要想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所以当他握着的那只手真的在他手心动了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他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一缕青烟找到了云彩。

  他看着奶奶眼皮缓缓打开,视线感觉停在了他身上,那一刻他仿佛一团空气染上了颜色。

  “妈醒了。”姑姑也注意到了奶奶睁开了双眼,“妈。”父亲喊了一声,却发现奶奶的视线一直在看着病床的右侧。

  “妈?“姑姑又唤了一声,然后听见奶奶小声的说了什么。“妈,你再说一遍。”父亲把耳朵凑到奶奶的身边才听见那声“浩儿呀。”

“奶奶!”陈浩紧抓着奶奶的手,声音颤抖着。“快走!”流在旁边扯了一下陈浩。

“我不走。”陈浩看着流,满脸泪痕,“奶奶她能看见我。”他又看着奶奶,“奶奶,你能看见我吗?”

 “傻孩子。”奶奶脸上渐渐浮现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浩看着奶奶,像是看到了曙光,不知是心中的自责减少了还是那飘散的灵魂终于被人抓住,他就那那样重复的轻声的喊着“奶奶”,丝毫没有感觉到流在一边拽他。

流不敢用太大力,灵魂是很容易被拽散的,陈浩本就是一缕魂了,散了也会复原,关键是奶奶。流不得已,只好举起了拳头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挥在了陈浩的脸上。

陈浩那张哭着的脸就被一拳打散了,然后身体像云雾般散开,流拿出了一个透明瓶子轻道一声“收”,陈浩就被吸了进去。奶奶看见陈浩被打正着急,只见流将手中两只纸鹤丢出,纸鹤化作了两根金线,一根缠在奶奶的手上,一根进入了奶奶的眉心。然后奶奶便缓缓闭上了双眼,呼吸均匀的又睡着了。

“哥,你听见了吗?”姑姑转头看向父亲,“你先去叫主治医师看看咱妈刚才是什么情况。”父亲说。姑姑这才缓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赶紧跑去找医生。父亲看姑姑走了出去,这才缓缓的走到窗边,轻轻握着奶奶的手,“妈。”父亲的声音像卡在了咽喉,“您真的,看见了浩儿吗?”

  此时,陈浩正被流拿在手里,而流一瞬间便来到了医院门口,陈浩在瓶子拼命的嘶喊着,“放我出去,我要见奶奶,我要见奶奶。”

  流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瓶子一顿乱晃,然后往上抛了几次,最后打开瓶盖,陈浩便由一缕云雾幻化成人形,蹲在地上干呕。

 一缕灵魂自然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陈浩在头晕目眩,恶心干呕之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奶奶能看见我,是因为奶奶也要……还是我害了奶奶。”陈浩抬头看着流,抽抽着鼻子,泪水溢出了眼眶,表情全是内疚和自责。

  那一刻,仿佛站着的这个小孩才是一个成年人,而蹲着的那个不过是一个不小心打破家里花瓶的孩子。

“唉。”流深叹了一口气,蹲下来看着陈浩,“放心吧,奶奶没事,不过你要是再抓住奶奶手不放可不一定了,还好我把你弄走了。”

 “真的吗?”陈浩看着流,流点了点头,“谢谢。”陈浩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奶奶现在睡了,还想回去看看么?”

“不了。”陈浩摇了摇头,“让时间将一切都淡化吧,对我,对我的家人。”

 流拿出最后一只纸鹤,看着陈浩,“最后一只了,还用么?”陈浩迟疑了一下,“用!带我去见最后一个人吧。”陈浩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永别了,我的家人。

                   柒·忘记

  人死了,留下一缕魂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大多数生命,死去便化成了尘埃。但漫长的时光长河之中,还是有些生命,死去之后,化作了一缕魂,无处可去。魂也会消散,只是比起活着,能更耐得住时光的折磨。于是千万年过去了,那些未消散的魂聚在了一起,形成了属于他们的世界。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女孩笑着对身旁的同事告个别,带上耳机,走出了银行。街上人都加快了脚步,连马路上的车也开始加速,街边店铺里的灯光亮着却感觉有些黯淡。耳机里随到了一首《灯光》,某个人的样子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停了下来,正好停在在一家冰淇淋店前面。

  她就停在了原地,任凭人流从她身边走过,任凭音乐在耳边继续,直到耳机里一直在重复的唱着,“如果说时光真的能够回放。”

  她走进冰淇淋店,自然不是上大学的时候去的那家,可这熟悉的装潢,这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这不断涌现的回忆,在心里锁着的某些东西好像要控制不住自己跑出来。

  “要个抹茶味的。”她说,其实她更喜欢吃原味的。可喜欢是会变的,就像她明明更喜欢刘惜君可听周杰伦的歌更多,就像她平常看的是《如懿传》可还是会鬼使神差的买了一本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就像买牙刷的时候会习惯性的买两支装,就像耳机只戴半边。

  耳边好像响起了某个人的声音,说“你知道吗?人一生看过的书,见过的风景,走过的路,爱过的人,大多数都渐渐忘记了,而那些忘不了的就从心里流了出来,在血液里行走着。”

  “谢谢。”她接过抹茶味的冰淇淋,咬了一口,看着雨水模糊了的街道,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女孩撑着伞走回租房的时候,在楼道上遇见了房东,她赶紧思索了一下交租的时间,而房东只是对她微微一笑说,“你这对耳环不错啊。”她怔住了,嘴角勉强的微微扬起,轻声地说了声,“谢谢。”

  有人说,当你遇见一件开心的事情,那你接下来一天都会好事连连,当你遇见一件倒霉的事情,那这一天很可能坏事不断,那当某个人突然从回忆里跳出来,即便你不想去回忆,这个世界也会不断的提醒你有个人曾经在你心里住过。

  “你就一路跟着她?不准备做点什么?”流晃了晃手上最后一只纸鹤。陈浩看着女孩呆坐在镜子面前,摇了摇头,“不了。”

  女孩看着镜子,右手想去取下耳朵上的耳环,却看见镜子里有个身影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莫不是出现了幻觉,于是闭上了眼睛。

  “走吧。”陈浩说,转身的时看见了流已经点燃了手里的纸鹤,“走,就要带走所有的眷念。”流轻轻的说。

   女孩睁开了双眼,看见那个身影已经背过身去,又忽然转过头来,是他,尽管镜子里那张脸很小可她不能再熟悉了。“陈浩。”女孩转过头,却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自己。她又看向镜子,发现他正看着她,透过镜子。两人就通过镜子对视着,一动不动。然后她看见那个人抬起了右手,在空中一笔一笔,缓缓地写着什么。

  “走了。”陈浩拉着流转过身。“她看得懂么?”流转过头,看见女孩匆忙地从包里翻出了本子。陈浩微微一笑,当然,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女孩呆坐在镜子前,仿佛一直都在这样呆坐着,她伸手取下来耳朵上的耳环,放在了桌面的本子上。本子上写着四个娟秀的字。

  “余生,愿好。”


  还是那条河,亦还是那座桥,还是那个女孩,一袭白衣,依在桥边,正是一幅宁静的风景画。一抹黑色打扰了这风景,男孩拿着酒壶走上桥来,递给了女孩。“你不等他么?”女孩接过酒壶问。男孩摇摇头,“一切都是他的选择,我在或不在,都不能改变什么。再说….“他看着女孩微微一笑,“有些事情看似有选择,其实早就注定了。走了。”男孩摆了摆右手,走下桥去。

女孩将酒壶放在自己的茶壶旁边,若有所思。

天灰蒙蒙的,细雨随风飘着,女孩撑开伞,站在桥中间看着桥头,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不归魂噫,何处来呦。满愁思噫,往何处呦。黄泉水噫,桥上走呦。顾此生噫,听道来呦。甜苦辣兮,忆往生兮,心有念兮,愁未断兮,乐未尽兮,爱不至兮,怨不灭兮,皆尘惘呦。莫悲,莫念,莫喜,莫忆。饮清茶一杯,了此生遗念……”

一个年轻人走到了桥前停下,看着女孩,迟迟没能踏出那走上桥的一步。女孩也站着不动,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年轻人微微一笑,还是迈出了脚。

就在他走到桥上的一瞬间,雨忽然停了,云潮涌动,阳光透过云洞照射下来,一道道彩虹凭空出现。

“是要请我喝茶吗?”陈浩在苏的小茶桌面前坐下,却看见茶桌上有两个杯子,一杯沉淀着茶叶,一杯散发着酒香。“看来我还有别的选择。”

苏点了点头,“茶,忘却所有,酒,背负一切。”

陈浩看着苏微微笑了一笑,“不要一上来就进入主题嘛,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都是选择了茶么?”

苏摇了摇头,“他们就只有茶。你看到的第一个老人,是一个征战半生的老兵,我坐在这听他从少时讲至暮年,讲他戎马的半生,讲他平淡却幸福的后半生,听他拉二胡唱京剧,听最后他说,尽管人生还有颇多遗憾,但已经了无挂念,便饮茶离去了。第二个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才六岁,父母离了婚,母亲将他丢到外婆那就再也没回来过,外婆和他说,母亲会回来的,他就每天去家门前的那条马路边上等,一个喝醉的人开车带走了他幼小的生命。我和他说……”苏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他说,只要喝了这杯茶往前面走就可以看见妈妈了,他就把茶抢过去喝了。”

  陈浩低着头,看着手里端着的那杯茶,“忘记或许才是走向新生最好的方式。”

  “你看到的最后那对母女,孩子的父亲是个酒鬼,经常不着家,也没有固定收入,最擅长的就是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整个家就靠孩子的母亲一个人撑着,尽管她过的不怎样,但你看她的孩子依然活的像她的小公主。可某一天,孩子的父亲喝了酒又开始撒疯,就那样一脚把孩子踢出好远,头撞到了桌角,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孩子的父亲坐了牢,母亲亲眼看着他锒铛入狱的那天,吊死了在她家的客厅里。母亲在桥上的时候求我说,这一生,是她带给了孩子噩运,她不配再陪她走下一生,希望我送她的孩子走,尽量去一个好的地方,哪怕让她变成一缕孤魂也没关系。”

“或许,她们应该早就逃走”陈浩叹了一口气,轻轻摇晃着手里那杯茶。

“你呢?你为什么没逃?在无趣又烦恼的生活里,一天又一天重复?”苏反问道。

陈浩低下头,张口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端起的茶都放到了嘴边了才意识到,又放下。他无声地笑了,无奈地笑了。

陈浩抬头,一、二、三…正好七道彩虹从云洞中刺了出来,“你看,即便乌云遮住了天空,也有些东西放着光,刺破了阴霾。”陈浩放下了手上的那杯茶,“我是一个容易悲伤的人,有时悲伤来的似乎没有由头,最终又总是因为一些旧的人旧的事和不堪的自己。所以……”陈浩将拿茶杯的手放开,“我不想,在以后某一天,我突如其来悲伤的时候,不知道为了哪件事,哪个人,还是什么时候的我自己。你问的好,其实我是没勇气去逃离一天又一天我感到无比厌烦的生活。但我想,人是会变的,即便是变成了一缕灵魂,我也想试一试,走出那一步。带着我的悲伤,就算这悲伤压着我,但我也要背着它才安心。”

陈浩端起了酒杯,仰头一口喝了下去,“都说好酒是要慢慢品的,可惜了,我不懂酒。”

陈浩报以微笑,深深的点了个头,站起来向桥的另一边走去,看见和桥连着的小路上,一个小男孩正在等他。

 云潮再次涌动,乌云散尽,露出了蓝色的天空,阳光洒在桥上,微风摆动着女孩红白长衣垂下的衣袖,一双纤长的手,在古朴的琴弦上舞动着,各色的蝴蝶像是闻见了琴声,闯进了画面。苏轻声地唱着那首无名的歌谣,任那蝴蝶在如画的风景里飞舞。

“孤悲魂哟,何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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