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
24小时里,平均每十分钟起一次自杀的念头,平均每半个小时自杀未遂。
我没有病。
我也没有生活不好。
就单纯想死,又死不了。
【1.】
晚上七点。
我家。
30平的蜗居房。
我坐在地毯上,正对着电视机。
有沙发,还是我曾经仔细挑选的奶黄色软皮沙发,可今天不想坐。
电视机开着,放着男团唱跳rap的视频,吵吵闹闹。
我没有看电视,而是看着茶几上的安眠药瓶。药瓶的一边,还有一份打开的外卖盒饭。
糖醋排骨和番茄炒鸡蛋,色泽艳丽。实际上,排骨全是骨头,白醋和酒精的气味黏腻的沾在每一块番茄和鸡蛋上。这盒饭,还不如我三分钟泡好的泡面。
我吃了一口,就扔一边去了。肚子里空荡荡,感觉有无形的火在烧。
无所谓。
滴答滴答。
我脑中响起时钟走动的声响。
滴答滴答。
比男团嘶哑的歌声还要吵闹。
七点半,该睡觉了。
我一把抄起药瓶,熟练的用力一转,药盖流畅的滑了三圈后飞到茶几上,仰头,张嘴,手臂一动,药瓶里的药片雪崩一样就要往我嘴里扑。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门铃一连串的响,还伴随着强烈的拍门声。
“你好!我送错外卖了!快开门!快把门打开!”
我放下药瓶,心里缓缓的移出一句:我嘞个豆,这动静是来抢劫的吧。
拍门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若不是铁门,就他这架势,木门早就垮了。
我身子前倾,双手撑在地上,腿接着站起来,腰慢了一拍,长长的头发直接倒过来,遮完了我全部的光。
我撩开头发,僵硬的直起腰,一顿一顿的,像是什么坏掉的机械。
一步一步挪向门口,应该说滑向门口,我的腿一次都没有弯过。
拍门声停了,门锁出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眼皮微掀,当即把门打开。
外面试图撬门的外卖员,跟着我的动作向前倾,头与我肚子亲密接触。
他反应过来,赶忙后退。我木着脸,捂住了我的肚子。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撞得哪里疼?让我看看……”
他很吵,对着我伸手又碍于性别差异收回去,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还想说什么,我摆摆手,“别说话了,求你。”
他立马对着自己的嘴做了一个拉缝动作。水润润的狗狗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我不适应这样的目光,耐着性子摸出手机:“外卖我已经吃了,多少钱?”
“你没吃啊,我看盒饭除了打开,一点都没动过啊。”他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打开的盒饭,“那家店的盒饭其实不好吃,我妈妈今天给我做的晚饭刚好也是糖醋排骨和番茄炒鸡蛋……”他也看见了那瓶药,已经打开了,瓶身上印着地西泮有些刺目,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吃我这一份。”
听着像是威胁。
我下意识抬头仔细看他,估量了一下身高,似乎比我高20厘米左右。轻而易举的可以看完我身后的房间。
他很年轻,皮肤白皙,圆圆脸,有些肉感,人好看,不帅但可爱。就不像是会在大太阳下跑来跑去的外卖员。
我重新低下头,手按在门上,想关门了。
“不了,谢谢。再见。”
“别啊别啊,要不然我请你吃饭吧”他伸手抵着门说道。
奇怪的人,我心想。
我用更大的力气去关门,纹丝不动。
我叹气,松开手,他明显的高兴起来,语调欢悦:“走吧走吧,你家楼下的家常菜馆……”
银白的刀锋对着他,他茫然的停了话头。
我家门上一直挂着一把刀,这片区乱得很。
他对上我的眼睛后,又喃喃道:“……可好吃了。”
无语。
我晃了晃手中的刀,银白色的闪光使空气都冷凝了下来。
我掀起眼皮盯着他。我眼眶深陷,上三白,标准的狼眼,盯着人时,眼神深幽寂然,压迫感十足。
“离开这里。”我冷冷的说。
圆圆的狗狗眼一下子蔫了下来。
我准备关门,原以为他会乖,又不知死活的抵住我的门。
他对上我眼神后,移开,又复看,反反复复的,狗狗眼可怜无比,像是说句重话就要落下泪来。
我不耐烦了,“滚!”
他抿了抿唇,委委屈屈的说:“那你把地西泮给我,我就走,你不给我,我就不走。”
真是个怪人。
我歪头,身上诡异的非人感浓厚起来,漆黑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纯然的黑色尖锐的刺向他,极其浓厚的警告意思。
他垂下眼,他确实是有些害怕。
可嘴上不消停,“不给我,我就不走。”
我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直把他看得心底毛毛的。
银刀晃了一下,下一秒,我重重的把它砸到地上,铁刀与瓷砖交激震出刺耳的响声,余音冷冷的荡了几圈后消散。
烦死了!
他吓得肩头一颤,抬眼小心翼翼的看向我。
我转身大步走到茶几,拿起药瓶,手指用力,瓶身都扭曲了。内心的烦躁让我很想,非常想直接把药瓶砸到他身上,砸完后,再拿刀往他身上捅几刀,鲜血喷涌,那双亮晶晶的狗狗眼死寂下来,肯定是极好的镇定剂。
我讨厌烦躁的时刻。
我讨厌现在浑身难安,想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样的时刻。
我讨厌!我讨厌!
都怪他!
受不了!为什么电视机那么吵!唱唱,唱得又吵又难听。
我抓起遥控器发泄怒火似的用力按了关机,房间安静下来。
胸口起伏,我粗粗喘了一口气。
身后响起弱弱的声音,又是他!
“你没事吧……”
我猛地转身,将药瓶往他怀里塞,他手忙脚乱的赶紧接住,药瓶还是倾倒一边,溜出几片药。
雪白的药片落到了暗色的地毯上,零落的插在了高高低低错落的毯毛中。
他慌忙的蹲下身去捡。手指修长,冷白的肤色在暗色里像是浮了一层光,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莫名的,我平静了下来。
看着他走出门,准备关门时,我轻声说:“再见。”
他立马回头,蔫巴的狗狗眼,噌的变亮,他极快乐的回应:“嗯!再见!”
门合上了。
房间静悄悄的。
胃里酸海浮涌,给无形的火助纣为虐。
有点难受,但我心情略好。
重新缩回茶几和沙发间的小缝,如烂布一样瘫着。
看着虚空,思绪飘散。
不知道哪里飘出声音。
“有毛病……”
我合上了眼,轻轻的声音送来被子,我睡着了。
【2.】
我是自由职业者。
什么都会一点,也什么都不精。
常常是来单子,琢磨下客户的要求,再紧急学习。
今天接了一个跑腿单,采买物品。东西很多,而且非常分散,每一个物品还附加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我看着手机地图,把要去的地方依次排了个序。
排到最后一个地方——安灵丧葬用品专卖店。
我知道这家店,它就在对面小区的门口。我的打算是把其他东西买完后,回来时再去这家店,然后回家。
这跑腿单,是明天一早再给客户送过去,采买时间还算充裕。
第一站,成成乐园。
我收拾好装备,叼块面包就下楼了。我住的楼,简言之老破小,没有电梯,一层楼大约五位住户。大部分都是租客,待得不长久,我也不认识什么人。我的这间房是爷爷给我的,很小,也没有什么阳光,但是我喜欢。
我刚出门,昨晚奇奇怪怪的外卖员不知道从哪蹿了出来,笑容满面。
“嘿!早上好啊,吃过早餐了吗?”
他自然的去拿我手上拉着的折叠式购物推车,当然没拿成功。
我抓得很紧,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一边说着滚,一边把推车扯回来。看了一下手机,朝着我要去的方向离开。
一会儿,他追了上来。
“你准备去哪?我今天不用送外卖,我陪你一起去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胜。我爸说,这名字的意思是想让我处处胜人。嘿嘿,没想到我不争气,于是这名字的意思就变成万事胜意。”
叽叽喳喳,吵死了。
我没搭理他。
他自顾自说了很多话,我没听。公交车来了,我径直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
他在我身边坐下,刚想好话头准备开始。
我看着他,冷冷地说:“走开,这里有人。”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心想明明没有人,他不敢这么说。狗狗眼圆圆溜溜,总是含着水意,看着可怜又委屈。
“走开。”
他站了起来,垂头丧气的在我前面坐下,一坐下又转过身,双手搭在椅背,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太像狗了。我讨厌狗,于是更加铁石心肠:“转过去。”
“我就看看嘛,又不碍什么事。”
“你碍事。”
听到我这话,他眼睛一下瞪圆了,料是没想到我会如此狠心。他从小到大,最会利用他容貌上的可爱讨人喜欢,可偏偏遇上了我。
他像狗,我讨厌狗。
我讨厌他。
烦。
他扣了扣手指,轻皱眉。说实话,一米八的小伙子不适合搞这动作,但他搞起来就是浑然天成的可爱。他小心翼翼的和我商量:“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就不看啦。”他想了想,又小小声,没有底气的补充:“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转过去。”
我侧头看了一眼旁边,有人坐下了。
我好烦他啊。
我敷衍着说:“陈月生。”
“我们好有缘啊!”他突然变得特别高兴,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你姓陈,我也陈。月生,月生,还正好可以组成一个胜字!”
什么胜字啊,我的名字的意思明明是旧月生人。
他真的好烦人,声音那么大,别的乘客都看过来了。
“转过去。”
我没忍住又多说了一句:“别烦我。”
他傻乐,点点头,乖乖的转身。
他的头发很黑,窗风吹过,一缕缕发叠着飘起,看着很软。
窗外,一家家店铺,或新或旧,都没什么顾客,路上行人只有零星几个,这一片区的经济并不繁荣,人也很少,往来的车子更少。一些街角的连监控都没有,凌晨两三点时,经常会有人来这里飚机车。
我不明白街头巷尾飙车的乐趣。
不过……车祸、卧轨……
念头打了个转,注意力被分散了,手上传来硬骨头硌得肌肤不舒服的感觉,垂眼一看。
一只骨瘦如柴的鸡爪,正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这只手,肉贴骨,肤色惨白,夹着一点紫色,指骨长且细小,过于用力,一根根筋脉暴起,有一点恐怖,更多的是脆弱得让人觉得可以直接掐碎。
我看向身边的人。
一身吊带红裙,很简单,没有任何修饰。她很瘦,骨骨分明,脸部却还是饱满的,面色红润有光泽,称得上面容娇艳。
她是我,我的一个幻觉。
不过,幻觉是人类社会的定义,人类社会认为幻觉是虚假的。我认为她是真实的。
我觉得她是另一个我,不被现实看见的我,在相同成长经历下走向分岔的我。
她有自己的生活,大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偶尔她会来找我。
现在,她贴着我的脸,我面无表情,她笑得倒是开心。
“月生,你有新朋友了啊。”声音软绵绵的,尾音还打了个弯钩,软软的缠上我的耳朵,略痒。
没有。我果断否定。
“撒谎。”
“你极少和外人说话,更别说让外人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只是少社交,还没封闭到那种病态的程度。
“呵呵~”
我推开她头,手贴着她脸时,她趁机舔了一下,我看她。她就伸出红舌,轻舔自己的唇,眼神挑衅,动作涩情又勾人。
我别开视线。我有时想不明白,我人生经历中究竟是那一件事能使“我”走向这样的岔路。她与我不同,我颓丧,她则是糜烂又野性。
她安静不到两秒,枯瘦的手又缠上我身。
她贴着我耳朵说:“月生,你要去哪。”
成成乐园。
“成成乐园啊,那有点远呢。月生,听我说一个六年前的故事吧。”
不想听。你和他,一样的烦人。
此话一出,我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敏感的感觉到她有些不开心了。我慢吞吞的想,应该要说委婉一点的。
“那不行啊,月生必须要听。”
她的手勒着我的脖子,全是骨头的手臂,硌在我的喉管,让我隐隐有些呼吸不畅。
“成成乐园下埋着一具少年的尸骨。”
“那个少年叫成成。”
“成成喜欢游乐园。”
“他爸爸爱他。”
“死亡才能让爱永恒。”
她停下,手指碾压着我的唇,“我想听月生猜猜结局。”
我刚一张口,她的指尖就探了进去,我眼珠子向下移,看见她,她笑得眯起了眼,颇为满足。
我说,成成病死了,爸爸建了一座游乐园作为他的墓地。
“月生好聪明啊。不过,不对。”
“成成是坏孩子。”
“他见到外面的世界后,就不爱爸爸了。”
我打断了她,不要乱讲,诽谤是违法的。
她埋首在我的颈侧,装模作样的哭了两声。
“月生。”
“你不相信死亡会让爱永恒吗?”
有毛病。不要再说话了,他看过来了。
前面的陈胜悄悄转头看我,自以为是的以为我没发现,对上我视线后,才猛地转过去。又转回来,这下子,彻底地明目张胆了。
“月生,你在和谁说话?”
她蔑视地扫了他一眼,就迅速移开她高贵的视线,多看一眼,都算是脏了她自己的眼睛。
我摸了摸她的头,一下子,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陈月殇。我在和她说话。”
陈胜眨了眨眼,看着我那悬空的手,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我知道现实中无人能看见陈月殇。
我不该在陈胜面前这样做。
可是,做了又怎么样。
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陈胜非要来我的世界插一脚。
那看见什么,知道什么,无论接受不接受得了,与我何干。
“滚。”
一字,语调没什么起伏,暴躁的意味却明显得让我愣了一下。
陈胜耸耸肩,委屈又无奈:“你老是凶我。”
接着,他看向我手下的空气,狗狗眼里满是真诚,“陈月殇,你好,我是陈胜。”
我愣住了,陈月殇也愣住了。
空气都愣住了。
他很真诚。
但我还是想说,他有病。
陈月殇反应过来,转眼就消失了。
我恢复成面无表情。陈胜越挫越勇,在我又说了一次滚后,他一步不退,我累了。看着他,从我国最北边的趣事说到最南边,一直到下车,他都没停。
“你为什么话那么多?”
“因为、因为……”
我看了一眼窗外,无所谓他说不说,拿起折叠式小推车就下车。他跟在我的后头,下了车后我就朝着我先前看好的方向走,一步不停。
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因为我的头顶有些麻。我抬手挡住我的头顶,转身看向他。
我的行为太突然了,他一时间没来得及掩饰好自己的眼神,谁能想到,可爱的狗狗眼,也能有强势的侵略性情绪,呵,狗还是狗,最多是从博美变成阿拉斯加犬。
他站在原地,不安的看着我。
他真的很高,但是这时候又觉得很矮。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在大街上这么遥遥对望,路过的人好奇的同时也许在内心吐槽这是两个神经病。
我是真的神经了。
叹了一口气,举起我手上的折叠式推车。
“帮我拿一下吧”
人长得高,走路都比矮人少几步,他两秒就接过了推车,兴高采烈的继续他的话痨大业。
如果他有尾巴,这时候都要摇上天了。
啊,给点阳光就灿烂。
我想自由职业者干活时,偶尔有个伙伴也是可以的。于是,我准备第一次认真听伙伴的讲话。
“因为、因为……”
失误了,狗不能当伙伴。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就这么的滑铁卢了。
“……因为我觉得你或许是希望我话多一点。”
心脏猛地鼓动,像是撞到了胸腔,导致我产生了些慌意。
我面上一点都不显露,用一种像是听他胡扯却了然的麻木语气反驳他的话:“你还是闭嘴吧。”
“不对么?”他假装苦恼的挠头,做作得表现出恍然大悟,“月生是怕孤独,所以会喜欢吵吵闹闹的地方。”
“我觉得你很烦,闭嘴吧。”
他揉了一下眼睛,哼哼抽泣几声,“月生,好伤我心~”
我转身就走。
【3.】
在成成乐园的任务,其实是代玩。
客户要求我去体验旋转木马、海盗船、摩天轮,每一个项目,都要拍一张粉红色兔子在上面玩的照片。
现在我卡在第一步,通过用枪射击气球获得粉红色兔子。
我和陈胜累计失败五十次。
店家不同意500元购买那只兔子,他放话,无论多少钱都不卖!
我知道,钱不是万能,如果钱不能解决,那一定是钱不够。
我开始观察路过的人,再加价,客户就是冤大头了,虽然不是我的钱。可是为客户着想,是我这自由职业者的职业素养。
我余光瞄到陈胜离我远了一点,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看着他手中的手机,我挑挑眉。
“陈胜,我有办法。不要擅自乱做决定。”
他兴奋的点点头。
莫名其妙,我嫌弃的松开了他的衣角。
陈月殇又出现了,她弯着腰,好奇的触碰桌上的枪。
我这边找到合适的路人了,一位小少年。
他也看见我了,没等我开口,他就跑了过来。
“月殇姐姐,你需要我帮忙吗?”少年的声音清亮亮的。
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脸颊一侧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看了一眼陈月殇,但她没理我,一心都在那把玩具枪上。
我说过,陈月殇是真实存在的,她有自己的生活。
这位小少年,或许就是陈月殇生活中遇见过的人。想到这,我转头去看陈胜,好消息是陈胜看得见小少年,坏消息是陈胜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我皱眉,语气不太好:“你怎么了?”又发什么癫。
陈胜如临大敌,“这位几岁啊。”
我沉默了。
小少年倒是自己主动回答了,他是微笑唇,唇红而润,他整个人看着就奶而甜。
“我今年18岁了。我叫成成。”
18岁挺好的,成年了,就不会让我有雇佣童工的负罪感,不过,成成似乎有些偏矮偏瘦了,大约才一米七左右,穿着中裤,露出来的两只小腿,笔直得像筷子。
我询问成成会不会射击,想让他帮我们把粉红色的兔子赢下来,成功的话报酬是100元。
500元变成100元,节约了400元,这让我心情好了很多,露出了一个浅笑。
成成用的是陈月殇选中的枪,她在一旁看着他打枪。成成技术很好,枪枪都爆气球。
粉红色兔子获取的条件是十枪十中,店家追求十全十美,不肯放低标准。他说,这个奖品一共两只,一只三年前被一对情侣赢走了。
陈胜多嘴的问了一句,如果我们赢走了,那就不再有奖励了么?
店家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一眼陈胜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拖着长调说,他还有狮子形象的奖品。
我笑了一下,陈胜没看见。我觉得店家是怕失去我们这两个顾客,才闭上眼睛,避免伤害我们的小心灵。
粉红色兔子终于到手了,现在都已经十一点了。
我抓紧时间去完成客户的要求,成成和陈月殇都跟着一起来。
陈月殇仗着没人看得见她,她就在海盗船上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随着海盗船下冲时,大喊大叫。红裙猎猎作响,她长发飘荡在身后,身子瘦小,随时会被风卷走,她肆意的大笑,嚣张又张狂。
她用脚踢了踢我,“月生,一起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卧槽,爽死了!”
我笑着反手给她的腿来了一巴掌,很轻,像是摸了一把。哪能用力啊,就她的骨头腿,一用力就散架了。
我问过她为什么会那么瘦,她故作玄虚,说什么,旧月死去的人,不会立刻离开人间,以灵魂的形态在人间游荡,直到灵肉完全消失,他们才会离开。我配合着她,反问,她这么瘦,是快要离开了吗?
她这个颠婆,闻言后,笑嘻嘻的不肯再好好说话,追问就只能听见她的哈哈大笑。
那笑声就和现在的一样,与风一体,在天地间回荡。
“我说,天,死垃圾!草!”
我默默捂上耳朵。
她是位脏话自由者。
也是一位不信天的自由者。
哈哈,疯子。
我笑得眯起了眼,突然发现陈胜正看着我。我懒得去想他在想什么,不如让他去猜测我在想什么。
我这位自由职业者,接一个跑腿单,路上的伙伴有陈月殇、陈胜、成成,这个团队,成成还算是正常的,其他人都随风,所以趁着现在心血来潮,凑活着取个队名——唉,想不出来。
算啦,都说是心血来潮。
咔嚓一声,陈胜的手机镜头正对着我。
照片中,陈胜只能看见我。一身柔光,我正在浅浅的微笑,微侧头,似看着镜头,又像是在看着镜头后面的那个人。
我则是看见了,陈月殇的红裙飘飘欲飞。
好想笑啊,今天笑了好多次。因为想笑,所以我再度笑了起来。
我们三啊。
不用团体名字也能捆绑在一起。
陈胜倒是眼神好。
我怕孤独啊。
【4.】
除了要玩游乐设施外,还要去游乐场的餐厅吃碧果蛋糕。
蛋糕做成了大青枣的样子,绿色的糖衣裹在奶油的最外一层,让整块蛋糕多了娇翠欲滴的感觉,就像是真的青枣一样。
这一次还是要用粉红色兔子打卡拍照。
多了别的要求,需要写这块蛋糕的故事和品尝感觉。
餐厅的蛋糕是当天做当天卖,我们不走运,做这份蛋糕的是学徒,蛋糕师今天临时有事并没有来。
我深感遗憾。
这份蛋糕,外观漂亮,实际上制作很粗糙,奶油是酸的,糖衣很甜,奶油与糖衣杂糅在一起,泾渭分明又神奇的融洽,蛋糕胚烤焦了,外一层有些硬皮,里面倒是软软的。
我和成成都不喜欢吃,陈胜无所谓,陈月殇倒是很满意,觉得这个蛋糕好极了。
成成不喜欢,但还是将蛋糕吃完,“这蛋糕我六年前吃过一次,那时候不喜欢,这时候依旧不喜欢。我爸爸倒是很喜欢这个蛋糕。”
“那你知道这个蛋糕的故事吗?”
“不知道。不过我爸爸说,这快蛋糕讲得爱情。”
陈胜插了一嘴,“糟糕的爱情吗?”
“不是,是正常的爱情。”
陈月殇原本听到陈胜的话就气汹汹的看过来,听到成成的回答后,又安静的品味属于她的蛋糕。
她可以吃,就是需要遮挡一下那一块会凭空消失的蛋糕。
陈胜情绪有些不对,似乎是消沉,又似乎有点尖锐,可又觉得他依旧阳光灿烂。
我指挥他去买冰激凌。
这个是乐乐园最后一项要做的事情。
冰激凌餐厅里没有,只有在外面的小摊上有卖。是那种冰激凌球,放在小碗里。有好几种味道,草莓、抹茶、巧克力、香草……
粉红色兔子吃的是草莓味的。
冰激凌球碗其实很小,都不够掌心大。一球卖15元。
陈胜给成成和陈月殇都买了。
一人一球。
成成不喜欢冰激凌,最后他的归陈月殇了。
陈月殇喜欢吃甜食,我也喜欢。
我面前的碗里有五个冰激凌球。我歪头看着这个碗,里面的冰激凌球的颜色:粉色、黄色、绿色、棕色、紫色。他给我买了最多的冰激凌球,期待的看着我,又在我看向他时移开视线,装作非常自然的姿态:“不够吃,我再去买。”
我想了一下,把冰激凌球推到他面前,“我不喜欢吃甜食。”
他眨了一下眼。
我耐着性子,“我不喜欢吃甜食。谢谢你。”
狗狗眼里亮晶晶的光暗了下来,他哦了一声,就自己捧着冰激凌碗吃了起来,吃得又快又用力,一个勺子,他用得像是在跟谁较劲一样。
他小小声嘀咕:“总是对我那么凶……”
我不想理他。
成成说他爸爸来了,他得走了。
我跟着他一起出去,陈胜想跟来,我说他有些碍事。
话难听,伤到这只小狗了。
那又怎样?
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小狗不该乱闯胡闹。
成成的爸爸,像是一道光。不是比喻性形容,而是写实性形容。
成成的爸爸,躯体虚浮,融着淡淡的霞光。
我看见他揽过成成的腰,低头落了一个吻在成成的唇上。光倾倒在成成身上,他们像是要越过时间,化为宇宙中的一颗星星。
成成和我说了再见。
我朝他们挥手,示意离别。
光让我看不清成成爸爸的样子,我却还是感觉成成爸爸对我有些敌视。看着成成爸爸揽着成成的手从没放下,从始至终都在宣示着主权。
我静立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
陈月殇从身后抱住了我。她瘦得都是骨头,硌得我并不舒服。她喜欢肌肤相贴和拥抱。
“月生,再猜一次我和你说的成成乐园故事的结尾吧。”
双死。
“我听不懂月生的话呢,太简略了。”
你听得懂,可我不知道你是何意。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就聊天啊,聊天哪里需要什么意思。月生不要急,我告诉你结局。”
“双死。哈哈哈哈哈哈。”
有毛病。
“……月生,是爱而不得和因爱生恨。成成乐园下面葬的是成成爸爸。双死,才能跨越一切,实现一切不可能的爱恋。月生,死亡能创造永恒,你不渴望永恒的爱吗?”
你越是笃定一句话的真理性,它越是荒谬。
月殇,不要赞咏与追求死亡。
“好的好的,月生,我错啦。”
【5.】
来到安灵殡葬用品专卖店,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我的小推车里早已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不贵重,就是一些小玩意。
比如去电玩城抓娃娃,陈胜技术极佳,一举拿下十个娃娃。他高兴极了,在我面前又晃成了快乐小狗。
还有去百家惠超市购买情侣猫形碗,。
……
杂七杂八。
我思维发散,看着这些物品,想着,我们或许把人家小情侣走过路都走过了一遍。
现在到了死亡。
安灵殡葬用品专卖店的店长是位老婆婆,我将单子给她一看,她就知道我们需要买什么了。
老婆婆有些唠叨,刚好和陈胜属性相通,他们聊得火热。
我不太喜欢殡葬一类的东西,它们象征着死亡。
我曾经有一条黑色的小狗,它很普通,狗叫也不大声,只是惯会用它自己圆溜溜的狗狗眼来撒娇。后来死了。
再后来……再后来……逐渐的,我家户口本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对殡葬店,熟悉又陌生。我向来是不接与殡葬相关的单子的。
但是那个客户操着一口厚重的江湖油腔说,这些年,朋友走的走,散的散,知心人就剩下夫人了。
他说,这几日刚好要忙一个大商务单,这关乎一个公司上下三四个人的饭碗,他走不开。
我问他,为什么非得是我。
他笑了一下,想起一些过往。他说,他夫人曾经在小区看见过我帮拾荒老人扛袋子。
“我夫人,天真可爱。她说你善良,知道你是接单为生,她老是说等她死后,如果我没时间,就一定要请你帮忙。那段时间我夫人患癌了,治不了。”
我想了一下,说,我不善良。我可以帮你做事,但是要钱。
江湖大叔什么场面都见过了,很爽快的同意了,问我加多少。
我说,35元。
对面沉默一瞬,幸好江湖大叔在各式各样的奇葩客户中历练出来了,连声说了几句好好,最后迟疑的问了一下,为什么?
我说,这是买花钱。
我不愿意与死亡沾上因果,钱财可消缘。用夫人的钱,买一束花送给她,就当我只是路过吧。
老婆婆在那唉声叹气,陈胜和人家聊了一会,就把人家家底问完了,现在在问街头巷尾的趣事。
“那群小孩造孽啊,凌晨三四点飙车,警察教育了好多回呢,最后还是出事了。这前几日刚撞死了人,听说正是这个小区的,患了癌症,只能活半年的那种,但好歹还有半年,谁知道半夜起来想去公司找自己老公,然后出来等车时,直接被机车撞死了!我们这片区太老了,路灯用得太久,光线早就暗得不成样,那群小孩晚上看不见人,就直接碾过去。”
“造孽啊。”
陈胜应了几声。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看了过来。
在迷蒙的视线中,我看着他向我奔来,他脚勾到了椅子,椅子飞了,他也踉跄得差点摔,可是奔向我的速度没有停。
“月生,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
“好好。那月生饿了吗?我妈妈今天应该也做了糖醋排骨和番茄炒鸡蛋,去我们家吃饭吧。”
“不去。”
“好好。那月生,先擦擦你面上的水。”
“不擦。你把地西泮还给我。”
老婆婆这时候来插了一句,“年轻人,哄伴侣要百依百顺。”
陈胜仍旧理智,“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上想干什么!”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陈胜蹲了下来,我不肯低头,他勾着我的手指轻轻摇晃。这时候的他倒是安静。
我不知从何而起的气恼,该他说话时不说,平日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一直都是这个德性,烦死人了。
“陈胜,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滚远点。”我垂眼看他。
我不知道狼眼独特的地方在哪里。
陈胜说过,我的眼睛正面看时眼睛下三白多,黑与白分明,看着是一个心狠的人。但是他蹲下来,仰面看着我时,就只能看见黑色的眼仁,不是幽黑,而是像黑曜石那样,有些清透,但看不清里面的模样。他说,他依然看不透我,可是每每这样时,他就会心软。
我说,滚,不稀罕。
他笑嘻嘻的说,他稀罕,他特别稀罕我。
现在,陈胜蹲在我面前,勾着我手,狗狗眼里温柔成一潭湖水,“我非要与你有关。月生,我每日给你送去两片地西泮好不好?”
我甩开他的手,“那本来就是我的药。”
“可是我喜欢月生啊。”
他这次直接上手覆住我的手,不可挣脱。
我语气凶凶:“前言不搭后语,把药还给我。”
他弯起眼,嘴角笑意深深,“就这么说定了,每一日我都会去找你。”
“哎哟喂。”旁边的老婆婆看了一眼时钟,动作幅度夸张的站了起来,身上的瓜子壳扑扑向下落,“六点了,我都忘记接我孙子了。”
“年轻人嘛,吵吵也好。”
眨眼,老婆婆就关了店门。
我向我的小楼走去,陈胜在后面拉着推车。
他又不安静了。
“我妈妈做的糖醋排骨一绝,我和我爸每次都要吃一大盆呢!”
“我家还养着一条小黑狗,中华田园犬,还是蛮可爱的。”
“我姐姐开了一家甜品店,她每天都会开发新品种蛋糕。”
……
到门口了,陈胜一脸雀跃。我没开门,我看他,他与我对视,眼神里流露出清澈的疑惑。
我言简意赅:“药,车。”
“东西太多了,我帮你拿上去。”
我没说话。他双手提起小推车,兴冲冲的:“走啊!”
门开了。我住五楼,累死他吧。
到我家了,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随便吧,我关上门,他站在玄关,我也不招待他,拉着推车走到沙发处,自顾自的清点起来。
余光瞟到陈胜似乎是在看那把挂在门上的银刀。
我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他身边。
起了点兴趣,和他说起这把刀,“我爸爸送我的6岁生日礼物。”
陈胜惊讶:“你喜欢刀?”
“不,是我爸喜欢。”
陈胜表示理解,因为他爸与众不同的喜欢收集木偶娃娃,每次为了避免挨骂,他都说是陈胜买的。陈胜哭笑不得,这也没办法,他姐姐虽然开着可可爱爱的甜品店,但是从小到大都是喜欢收集奥特曼。
我认真的看着陈胜说话时的神情,他每一次说到自己家庭时,不用微笑,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幸福。
怎么办啊,真是抑制不住的嫉妒呢,又是忍不住的想,我也好想拥有啊。
陈胜看着安静的我,我一直都很安静,可每一次看见安静的我,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具体说明,我像他爸爸买的木偶娃娃,真实的,却易碎的。
“月生。”
“嗯。”
“你为什么要吃地西泮。”
有点烦,陈胜是傻瓜。
“为了睡觉。”
“哦……可以不吃吗?”
小傻瓜。
“不吃,睡不着。”
“那我每天来找你好不好?”
我朝他伸手,不耐烦的说:“药。”
陈胜的发蔫吧下来,慢吞吞的拿出一直放在口袋中的药,丧气地放在我手上。
在他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倒出了两片药。他垂着脑袋什么都没看到。
陈胜,是蠢狗。
我将药瓶塞回他怀里,避开他发出亮光的眼睛。
打开门,“走吧。”
他低头走了出去,又猛地回头牵了我一下手,轻轻的,就像雾掠过我手心。
“我喜欢你!”
他哒哒的向外跑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我靠在门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视网膜上印着图景,我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
闭上眼。
陈胜。
傻狗。
【6.】
客户不能来拿东西了,可他又非常需要,他请求我帮他拿到一个小村落里去,需要我在那里过晚。
我随意,反正客户说了加钱。
我早上六点就醒了。
夏天,天亮得早。
我原本该直接出发的,却不知道怎么走到安灵殡葬用品专卖店。
老婆婆一大早就开张了,她在店外坐在小马扎上,天不热,她却摇着蒲扇。瞧见我,挥着蒲扇示意我过来。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从哪掏出张小马扎,我只好坐过去。
“哎哟,这天闷得慌啊。我那小孙子死活不肯起床去上学,烦人得很。”
这片区的气候与地区雨一样的性子,无论城区其他地方是如何的刮风下雨,冰雹暴雪……它就是一如既往的,微凉天,偶有闷热。
这里生活节奏不快,住在这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懒洋洋。
似乎还有些热衷于聊天。
老婆婆打了个哈欠,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蒲扇一指,“这块地方发生过一次连环车祸,不记得几辆车相撞。听说发生事故的原因是,有一群小孩飚机车,速度太快了,撞了第一辆车后,别的方向的车来不及停,一连通撞上。有几个路人波及到了。那件事闹得可大了……”
我没有仔细听老婆婆说话,陈月殇出现了,她靠在我身上,硌人,想推开她,手上的动作还没动就停了。
路的那边,软软的黑发下是一双亮晶晶的狗狗眼,衣衫飘飞,他双手脱把,朝着这边挥手,脸上是大大的笑容,声音清越,那么远都能听见欢喜:“陈月生,早上好!”
他很快就到我面前,自以为是的用帅气的姿势下了单车。
为什么说自以为是呢?
因为小狗的心思都放在脸上啊。
老婆婆挤眉弄眼,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瓜子开始磕了起来。老阿姨果然是八卦第一线的追逐者。
陈胜和老婆婆问了好后,就蹲在我面前,捧着包子和豆浆,“这是糖包,芝麻花生馅的,很甜,我妈妈包的。还有豆浆,是我姐姐搞得新品种,拿玫瑰花混在一起熬的,喝起来有花香味,还特别特别甜。”
我抬头看了一眼陈月殇,她倒是很想吃。
她喜欢吃甜食。
特别喜欢,特别特别甜的甜食。
陈胜一直看着我,即便我老是奇奇怪怪的看向虚空的方向。
我接过了他的早餐,不说谢谢,也不和他说话。我和老婆婆说了再见后,转身就看到陈胜笑成了傻子。
他背起了一个黑色的大背包,里面装的全是客户的东西。
我得去客户说的那个小村落,得先坐公交车、再坐地铁,然后乡村巴士,再走一段泥巴路就可以到了。
陈胜什么都不知道,就跟在我后面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我爸的店终于招够外卖员啦,我以后都不用去送外卖了。”
他跟着我坐了公交车,又坐地铁,直到上了巴士,城市的高大建筑逐渐消失,随之替代的是一望无尽的绿色树林。他才想起问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巴士太颠簸,我刚吃了包子和豆浆,胃里翻腾得难受,我合着眼,没好气的回他:“山沟沟,有八十岁少妇买你。”
他没说话,安静了一会,我有些烦躁,想睁开眼看他又干什么了。
就听见他说:“买主可不可以换成23岁的姑娘。”
烦。一天天脑子都不正常。
“我不买。”
“那好吧。”
我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我感觉他手指碰到我的脸,我掀开眼,他没注意到,而是继续他的小心翼翼的大工程,将我的头移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猜想他应该是想像电视里那样,我的头可以枕到他的颈肩,不过,我们身高差距太大了。他的遗憾半点都没藏,全都展露在脸上。
他忙完后,对上我视线后,狗眼睛瞪得老圆,讪讪的笑了一下。我看了他一会,又合上了眼。
巴士这一路我都没睡,身边的小狗倒是安静。安静的看了我一路,视线从始至终都没半点偏移。
下了车,还有一段泥巴路。
不长,客户说一直走,差不多15分钟就会到了。
这段路,坑坑洼洼,路边的荒草比人高。大太阳高悬着,附近没有人、没有建筑物。并不安静,不知从哪里有那种细小的杂音,不细听听不到,只会觉得那是太阳热烈的错觉。
陈胜仗着他自己高,脱下外套为我头顶撑出一片阴。他先前是把外套罩在我脑袋上,我直接把他外套扔了下来,他没生气,反而是想办法非要给我弄出一片阴凉。
这段路才刚起程,我停下,看着头顶的外套,我看不见陈胜,他自己全在太阳下。
这真的很烦,我抬腿踢了踢陈胜的小腿,瞬间在他的运动裤上擦出灰印。陈胜的声音从外套上传了下来,闷闷的,带着太阳的热意。
“怎么了?太热了吗?咱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陈胜。”
“嗯 !咋了?”
外套晃动了一下,我还是没看见陈胜。
我又踢了他一脚,“我要自己罩着你的外套。”
“好好。”
外套落了下来,我也看见陈胜那张在太阳下发光的笑脸,汗津津的,红红的。太阳光太折磨人了。
我磨了一下后牙,垂下眼。
“陈胜,我背包里有纸巾和水。”
“我不渴,你自己留着喝。”
“你现在很丑,嘴干,汗多。”
“哦。”
背包拉链被人拉开,他迟疑的声音传来,“月生,这个水壶……”
“喝。”
那个水壶,是塑料瓶,透明瓶身,上面贴着一堆卡哇伊的贴纸。还是吸管式水壶。
我知道的。
他假模假样的喝了两口,就不再把水壶还回来,他自己斜跨在身上。我看过去,他一脸自豪的给我展示。
傻狗。
小村落实际上是一个家族的聚集地,名叫王家村。
村庄很大,有很多修得漂漂亮亮的自建房,还有一些年代悠久的白墙黑瓦。村庄里的道路都是修缮好的水泥路,有很多汽车在路边停放。
我们走出泥巴路,到了水泥路上,才发现原来我们到的是山顶。村庄在我们的下面。
我想客户自己大约也是不懂路的。
我们到了村庄后,就有人领着我们往村里招待所走去。王家村里住的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这两个外人格外的显眼。
领路的是一位小伙子,“王奶奶她的辈分高,这几日办葬礼,所有人都要回来一趟,特别忙,招待不好你们,也勿怪。”
我沉默,说实话辈分,在一个家族中,真的是难以理清。
“你们两位?”
“两间房,谢谢。”
客户说他要明天早上才能过来,现在都下午四点多了,乡村巴士一天只有一趟,我们也走不了。
领路的小伙子说,明天有人要开车出村采买东西,到时候就能送我们出去。
陈胜他没料到要在这边过晚,只好找小伙子借一身衣服。
招待所下面有小饭馆,就一些家常菜。
我去找陈胜,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厕所传来水声。我刚想退出来,水声就停了,陈胜的声音传了出来:“月生,是你吗?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些紧张,这个情绪可真是奇怪。
“下面有饭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都可以。”
这约莫是随便的进化版。
我一下子羞恼起来,早知道不问了。
小饭馆菜上的快,陈胜还没下来,我也不等他了,直接开动。
吃了没几口,陈胜就下来了。
领路小伙子的体型比陈胜小,他就拿了他舅的衣服给陈胜。简单的黑T恤和米咖色的中裤。
陈胜常年运动,肩宽腿长,小腿上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他是健康的强壮
他扫了一眼饭菜,笑着说:“看来你喜欢重辣重甜啊。”
我点的菜是辣子鸡、糖醋排骨、番茄炒鸡蛋、辣炒牛肉。
我没说话,埋头干饭。
他吃饭时倒是安静,可是视线赤裸裸的盯着我,看一下,吃一口。
我面不改色,加快速度干饭,几口间米饭见底,刨完最后的米粒,放下碗,停了几秒,没有想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既然如此,我起身上楼。
“吃这么点,吃饱了吗?”
我只顾上楼,就当他没说话。
……
陈胜上楼时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堆零食。他不清楚女孩子饭量究竟是多少,依照他姐一顿吃两大碗来说,陈月生应该没有吃饱的。
陈胜懊恼,他太心急了,吓到陈月生了。
陈胜站在陈月生的房门前,敲了一会门,里面都没有人回应他。他一下子着急起来,敲门的动作又大了一点,“月生,月生,你在吗?你又在干什么!”
陈胜停下敲门,准备去找前台要钥匙。
陈月生她……
房门开了。
陈月生她散着头发,长发又黑又浓,她半个身子都被遮住了,她的脸没有什么血色,眼神空洞,她的头就像是从头发中长出来的一样。
这和陈胜第一次见到陈月生时的样子重合了。
陈月生眼珠子转了一下,微歪头,满是不解,“你为什么来找我?”
陈月生她自己不清楚,她的声音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冰冷不耐烦。而是没有气力,软绵棉,沙哑的,生气时的怒声都只是像荆棘划过人的心间,对于陈胜来说,又痛又心痒。
“我想你肯定没吃饱,对不起。”陈胜举起袋子,“这里面都是零食,我以前吃过,都很好吃的。”
陈月生垂下眼,不再看他。陈胜看见她密而长的眼睫毛正在轻轻的颤抖,他有些欣喜,他知道的,陈月生也就是看着心狠……
砰,房门关上了。
陈胜摸了摸鼻子,陈月生就是爱凶他。明明对着成成都能笑得那么开心。
“月生,我就在你隔壁,饿了就来找我好吗?饿肚子不好受……真的很难受。”陈胜到后面声音小了下去,自己开始自言自语。
他没想要陈月生的回答。
房门内。
陈月生躺在床上,蜷缩着。被子和枕头都被她堆在椅子上。她身上盖着陈胜的外套,将她完全笼了进去。她合着眼,听着陈胜的嘀嘀咕咕。
她不明白。
陈胜为什么还不离开。
她明明态度那么恶劣了。
【7.】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门,就看见陈胜带着他的招牌笑容,极其快乐的和我说早上好。
我看着他,慢慢的说了一句早上好。
我和他之间,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
昨天深夜,我去了楼顶。农村的楼顶,围边很矮,最多就到小腿部。
我站在围边上,围边宽度刚刚可以容纳我的一只脚,我就在上面走着,没有看脚下,而是抬头看星星。
招待所有五层高,从上往下看,还怪吓人的。
陈月殇在我前面,一段距离坐着,腿悬空,晃悠着,她看着我,面上没有表情。她依旧是简单的吊带红裙,她大多时候与我是相反的两个人,而现在她最像我。
我脚滑了一下,我轻轻的啊了一声。
所有的一切都放慢了,陈月殇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眼神变得很冷。
我没有任何想法,说不上脑子一片空白,至少我眼前的这片星空印在了我的眼睛里。
没有猛烈的坠落感,反而是突然的拖拽,我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胸膛很硬,让我的脸有点痛。
与此同时,剧烈的心悸缓缓而来,压抑过后,更为激烈。
我心里乱的很,可有人比我更乱。
他明明没做什么,心间的起伏又快又乱,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血丝爬上了他的眼睛,怒意疯长,却神奇的似乎被覆盖上一面镜子,隔着镜子,诡异的平静。
“你在干什么?”
“看星星。”
我的话彻底击溃了他,他弯下腰,抱着我,但只是虚虚的笼着,没有碰到我。他不敢。我不能看到他的脸。
我不高兴这样的姿势。
我抬脚想踢他。
温热的水珠落到我的发间,我明明不该感受到的。我僵硬的站直,眼睛像是彻底的空洞,但只是茫然。
越来越多,直到我的肌肤终于品尝到咸咸的刺痛。
原来温暖的泪水,也会让人感觉到疼么?
我抬起手,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张口,我想叫陈胜,却如何的都不能发出声音。
“陈月生,你能不能想想我、想想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在哭,声音浸满了泪水,带着无比强烈的后怕。
我的存在,将是他这一生的不安。
他会无时无刻的担心着我。
每一日的深夜,数次的惊醒,就为了确认我的存在。
每一天,每半个小时都要查看一次我的心跳监控。
我让他深陷恐惧的深渊。
我终于能说话了,“陈胜,死亡在另一种意义上是永恒。”
“不是!不是!”他惊恐的叫道。
“陈月生,你别这样。”
“我知道你觉得这句话是荒谬的。陈月生,你得留下来,就当陪着我。”
我轻轻的笑了,“陈胜,你好烦啊。”
他的拥抱落实了,他的气息完全笼罩住我,他说话时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鸣。
我知道,他的每一句“月生”,就是他的心脏为了我的一次跳跃。
“我那么烦,你可得多踢我几脚才行。”陈胜闷闷的说。
傻狗。
真的烦死人啦。
【8.】
我的客户,是一位邋遢的中年大叔。不过没有啤酒肚,身材其实挺好的,就是头发长长的又乱又油,如果不是他拿着公文包和穿着整齐的西装,他就像是一位流浪街头的文艺诗人。
他说,自从他夫人走后,他也没心思打理形象,反正商场上的生意,他这么多年终于是有一寸立足之地,他不打理也不影响业务。
他说,真的走不开啊。他原本想着一点点把事务脱手,好多点时间陪他夫人。他如果直接走了,三四十个人的饭碗怎么办,他们背后都是一个个家庭。
我和陈胜都扛着一个小锄头,跟在客户和几个年轻人的后面。
他们说,得提前进山清路。
没进山前,以为是地势高,进山后才发现原来是树木高。一棵树,并不粗大,就是高,枝叶也少,这样的树有很多,组成了一座山脉。
我和陈胜也没做什么,特别是我,我基本就在后头看着。
王家村的人经常干农活,除草拔根,挖深坑,又快又利索。
客户不是王家村的人,他是上门女婿。
他夫人辈分高,年纪小。一辈子没受过什么委屈。
癌症来得太突然,也找不到病因,明明每个月都去做体验,说剩下半年就剩下半年了。
夫人说,她怕疼,半年就半年吧。就是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我原本在安静的听着,许久,客户都没出声。
陈胜递给我一张纸,示意我递给客户,我才发现客户哭了。
脸皱在一起,想忍住不哭,泪水却越流越多。
客户一边擦脸,一边仰起头。其实,眼泪倒灌进眼睛里,会很疼。
不过当希望不流泪时,心更疼。
客户说,那一天晚上他加班,夫人半夜醒了想他。他让夫人等等,他马上回去。可是夫人下楼站在路边,想着他回来第一时间就能看到。
那里的路灯坏了,夫人即便一身白裙子,夜也模糊她的身影。
陈胜悄悄牵住了我的手,他低下头看我的神情。
我知道,我一定是面无表情,十分冷漠。
说真的,听到这些,我内心没有一丝起伏。
回去后,陈胜消失了一个多小时,再出现时,带着草莓蛋糕捧在我面前。
他会魔法,在这偏僻的地方,变出了最甜的甜品。
“为什么?”
“月生,不要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分明无动于衷。
“可是月生看起来快要哭了。”
我夺下草莓蛋糕,转过身。
“是我不会说话,不要生气。快吃蛋糕吧。”
陈胜帮我打开蛋糕盒子,狗狗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我吃了一口,愣住。又吃了一口,是冰激凌。我抬头看向陈胜,他指了指蛋糕的另一边,“这边才是奶油,那边的是奶油和冰激凌的混合,这是冰激凌蛋糕。”
“王辉他说他姨姨喜欢捣鼓蛋糕,我去看了一下。今天做的正好是冰激凌蛋糕,我想你会喜欢。”
“嗯。”
我喜欢。
客户讲了青枣蛋糕的故事。就是一对情侣分分合合,最后将他们的情感融在青枣蛋糕。
正常的爱情,是两个人的磨合。
客户说,他夫人喜欢青枣蛋糕,她觉得以物形容爱情很美妙。
客户洗了头,也将脸打理了一下,大叔有点帅,气质粗野。操着一口江湖油腔;“我也不明白这意思,我就是知道她喜欢。”
陈胜听完后,倒是兴奋,也附和着说,这形容真的很棒。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意寓,实际上就是人类自己期望的事物。
他期望……可惜。
他会给我打一大碗的冰激凌球,里面粉色黄色绿色紫色棕色,非常漂亮。
他会给我买一大袋零食,里面糖果辣条肉片薯片面包,非常好吃。
他会一次次和我讲他的家庭,他想我也加入这个家。
他会在我一次次踢他时,笑成傻狗。
……
冰激凌球的爱情,是糟糕的。
陈月殇坐在对面,面带倦色的看着我。
我自己都无法一直对我自己有耐心。
我抬眼看了一下时钟。
七点半。
滴答滴答。
我脑海中响起走钟的声响。
陈胜的身影如水面起波澜一样,渐渐化开。在彻底消失之前,他俯下身,诚恳的落了一吻在我的手背上。
滴答滴答。
还未咽下去的冰激凌,就在喉道中化开,凝实的甜水在喉管涌动,带起剧烈的热腾腾痒意。
我猛烈咳嗽起来,止不住呕吐。
吐出来的是一片片雪白的药片。
还有零星几点的血迹。
喉管热辣辣的。
我伸手进口腔中,扣弄着我的喉道,用尽全力的咳嗽,又呛出几片杂着鲜血的药片。
等我缓神过来,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
不是我之间住的30平蜗居房。这是大平层,我和陈胜的家。
电视机依旧放着男团唱跳rap的视频。
吵吵闹闹。
我刚才一次性吞下去差不多三十来片的地西泮,现在吐出来二十多片。
我慢慢的爬起身,没什么力气。
走到厕所中,里面用品全是情侣配对的。
我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子前,我的模样,半死不活的鬼。没有力气,我坐了下来。
可是镜子里的我依旧站着,弯着腰俯看着我。她的伸手触碰镜子,随后穿过了镜子。
我静静的看着她从镜子中探出半个身子,指尖点在我的唇上,轻轻一抹,带走我唇上的血迹。
她不高兴,冷着脸。
“月生,你不相信死亡能创造永恒吗?”
看着她那要似水一样化开的身躯,我轻轻的笑了。
“陈月殇。”
“是你不相信。”
【9.】
我是陈月殇,现在叫陈月生。
我是陈月生创造出来的副人格,用来容纳她主人格抛弃的性格。原本应该是陈月生作为主人格来控制身体,可是这几年她发神经非要跑到镜子世界,逼迫我去操控身体。
陈月殇冷心冷飞,颓废整日想死。厌世,也是主人格抛弃的性格。
陈月生生机勃勃——可惜,并不是,艳丽花朵下,她的根烂了。
算了,陈月生、陈月殇都是我。
六年前,高二,我被诊断为人格分裂。
我觉得吧,陈月殇的存在不是能用科学来形容的。
陈月殇有自己的生活。
她是相同人生经历下走向分岔的我。
糜烂又野性,她想活着。
六年前,一场连环车祸波及路人五人,我的全部家人和成成爸爸当场死亡。
成成在前一个月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天跳海,前几天打捞上来,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我不认识他,陈月殇认识。
看着眼前的镜子,陈月殇已经完全走了出来,出了那一瞬间,她变得瘦弱,只有面部饱满,穿着简单的红色吊带裙,她围着我绕圈走。
现在的镜子里的我,只是我的倒影。而镜子里没有陈月殇的倒影。
我想,镜子那边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问陈月殇:“你什么时候消失?”
“等我身上的灵肉都消耗完了,我就会消失。”
我其实不明白陈月殇为什么要把我换出来,明明只要我待意识深处默默容纳她所抛弃的所有性格,她就能达到人类社会人格正常的标准,然后像个正常人活下去。
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被放出来,代替“陈月生”活着。
而陈月生在六年前与家人一同死去,化身为“陈月殇”来陪伴我,并且阻止我任何试图自杀的举动。
心理医生说,这是我的自我保护机制。
我不明白,或许字面意思就是,我在拯救我自己。
不过有一点,“月殇,下次你安排幻境时,就不要加入陈胜了。”
“他好烦啊。”
陈月殇唇动了动,我觉得她想骂我。
她没成功,因为陈胜冲进来了,他扑到我面前,颤着手检查我的身体状况。
厕所门被他大力打开,撞到了墙上,又回弹关上门,强烈的声响,震动得让我平静的心绪起了一些变化。
陈胜的慌张很快就消退下去,他套上了一层冷静的壳子。
“月生,你吃了几片地西泮。”
“不知道。”
“吃饭了吗?”
“没有。”
“饿了吗?先忍耐一下,我们去医院做一个检查。”
他伸手想将我抱起来,我摇摇头,“不用检查,月殇让我全部吐出来了。”
陈胜绷紧着脸,但依旧温柔的劝我去一趟医院。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月殇,她没发现我在看她,她一直在看着陈胜。
我知道,陈月殇喜欢陈胜。
我也知道,陈月殇喜欢我。
只是陈月殇喜欢陈胜,胜于喜欢我。
陈胜不再是最初遇见的样子,他从阳光话痨少年,变成了现在冷静克制的样子。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无时无刻试图奔赴死亡的举动,让陈胜陷入了永无止境恐慌的地狱之中。我知道他痛苦,可我只是冷漠的看着。
陈月殇难过吗?
我不知道,她已经脱离我的身体了。
我只知道我的心在疼。
我没想到我向后看的举动却击溃了陈胜的心理防线,他带着哭腔唤着我的名字,我才意识到,陈胜一直在害怕。
说起来,我和陈胜很久没有像今天晚上分开那么久了。
他下午五点,公司临时有事,需要他赶回去。刚好今天保姆也请假了。五点到七点半,我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即便我在陈胜离开时,答应等他回来一起吃饭。
我还是做了他最害怕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恶劣,我在他的恐惧上欢悦,因为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陈月殇你难过吗?
徒留所有恶劣不堪的性格在我身上后果断的离开。
看到你喜欢的少年被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你难过吗?
陈月殇……我难过。
我很难过。
我倾身向前,第一次主动的抱住了陈胜.
我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陈胜不用我说任何话,他用尽全力抱着我。他在发抖,我生疏的摸着他的头。
我歪头与他相贴,疑惑不解的问:“为什么?”
陈胜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那么喜欢我?
小狗湿漉漉的回答:“我喜欢你啊,就是喜欢你。”
我抿抿唇,想让小狗哭得更厉害。算了,他哭得好烦。
“陈胜,死亡能创造永恒啊。”
在镜子那边的世界,有我的家人。
陈月殇抛弃我了,她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现实,孤苦无依的现实中。
“它不能!陈月生,你不能这样,你得留下来。”
“陈月生。我话变少了,我不会再惹你烦了。你留下来……”
“你得留下来……求求你……”
哎?为什么他哭得更厉害了呢?
狗狗眼红彤彤的,不断有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我轻轻的将他眼角的泪水吸吮而走,“不要哭了。”
“呜,陈月生……”
我敷衍的安慰着:“我留下来,我会留下来的。”
“陈月生,你得留下来……”陈胜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这句话,得跨越他六年的恐惧与不安,还得越过六年泪凝聚而成的海,才能被他听见——他呆住了。眼泪还在流,表情却凝固住了,脑袋也不会转动了。
我现在有很多耐心,安静的等他反应过来。
发顶有那么丝感觉,我抬起头,看见陈月殇轻轻的在我额头上落了一吻。随后,她碎成了一片片,化成光融进了镜子里的世界。
这边,陈胜反应过来了,又过了几秒的别扭期,就小心翼翼的凑在我面前,落了一个吻在我嘴角。狗狗眼睁大了看着我。
不好说,现在的心情也许不能一个字“烦”敷衍过去。
那就换一个字吧,两情相悦的“悦”。
小狗,让我快乐。
……
靠,忘记了,狗也会咬人。
陈胜,滚出房门,睡书房吧!
他真的烦人。
【10.】
我的30平蜗居房下就是陈胜家的店,一家家常菜馆。
其实我家并不住在那栋楼,而是住在对面小区,在王夫人的楼上。
说实话,我也没帮拾荒老人扛袋子。那位是我的爷爷。
不过30平蜗居房是我爷爷的房产,我要是和我爸妈吵架,我就跑出来住。
陈胜从小到大和我都是一个班。
不过,我是上到高一才认识他。
我天性冷漠,同班同学谁都不愿意认识。我爸妈骂过我好多次了,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像话,可是这无所谓不是吗?
高中的同学,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很好,可是总会有一些无形的硝烟爆发。我无法理解明明前日还是朋友,怎么今天就能在厕所里互扇巴掌。
不过,无论是为了反击,还是单纯受害。
这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
但是安安静静,麻烦也会缠上来。
某次下课我被堵住了,堵我的人男男女女都有。
我不明白,我记得明明我上的高中至少算是市重点,为什么在这里面算得上是好学生的人,天天那么闲。
听着他们吵吵闹闹的话,东拼西凑的,我模模糊糊的理出一条线:我当小三抢了别人的男朋友后出轨了。
现在就是我得罪了一边的女头头,又得罪了一边的男头头。
可是,等一下,这件事我干没干,难道里面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清楚吗?
我话抛给了对面。对面的人比我还理直气壮。
“你敢做不敢当!我们白姐和胜哥的关系那么好,你怎么有脸挖墙角!”
青春的爱恋其实非常美好,可是因为心智不成熟总会闹出些笑话,让自己往后都不敢回忆。
我心智也不成熟。
我更加随自己的性子来,比如我现在很烦。
“那个,等一下哈,我拿下证据。”
对面还算是有礼貌,知道缓冲时不能被打扰。
于是我从书包中拿出二十厘米长的银刀,他们也没反应过来。
“学校前几天的刀舞是我表演的,你们大约是不想知道我的刀舞究竟能不能伤人吧?”
对面骂骂咧咧的传出几句我听明白的脏话。
我晃晃了手中的刀,加上我一副听天由命的摆烂脸,真的把这群只是来骂架的男男女女吓到了。
女孩子劝着说要走了,男孩子……莫名其妙激起了些血性。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还没学到肾上腺激素。
当然没有打架,陈胜及时赶到了。胜哥就是陈胜。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那群人说的。
只是我从我自己的自我意识世界挣脱出来时,面前只剩下陈胜了。
他一脸紧张,像是干什么坏事被抓包了,说话都带着心虚:“月……陈月生,我没有谈恋爱,有人造谣我。”
我没搭理他,自顾自甩了甩头,拿起包就走。
我家族没有精神病史,但是我似乎确实是有点问题——刚才我在自我意识中已经将面前的男男女女捅得鲜血淋漓——太满足了!
我的基因链上应该是存在暴力因子。
不过在我在女性教育下一直是压抑的状态。
不对外暴力,那就会对内暴力。所以后面我被诊断成人格分裂,不只是家人离世造就的,还有长期压抑的原因。
与其说压抑,不如说是正常控制。只是我不正常,所以正常控制对我来说就是异常扭曲的状态。
我想去破坏吗?其实不太有兴趣,偶尔比较烦躁我也可以消化掉,不过有时确实会性格非常恶劣,想欺负人。
陈胜跟在我后面,他在走神,我停下了他,他步子还没停。
刀尖抵着他的脖子,他才恍然惊醒。
他那水润润的狗狗眼里满是无措,没有害怕。
我后知后觉,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来一点记忆,他似乎也学刀,好像和我拜的老师还是同一位。
啊,既然是同门,那我说话客气点。
“滚,别再跟着我。”
他眨眨眼,“陈月生,别那么凶嘛。我叫陈胜,你记住了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烦。
我收起刀,转身继续走我的路。
他跟在我后面,话多得很。
烦人。
他和谁都能聊,凭着可爱的长相,既哄得老师开心,又哄得我全家人都夸他。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话多得很。
后来……后来……我家户口本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跟在我后面说,让他上我家户口本。
我没搭理他。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从阳光话痨少年变成沉默冷静的青年。
我和他说,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住我。
我卧轨,跳海,吞药……他都把我拖了回来。
他还把我的刀藏了起来。
对了,我师父把我踢出了师门。
刀门下,无懦弱之辈。
师父的性子暴烈,他希望我坚强,面上凶我,背地里把他最喜欢的一把刀交给陈胜,并且威胁陈胜,如果看不好我就把他也踢出师门。
陈月殇就是在一个又一个人的爱护下,长成了一个嚣张的性子。
刚开始,她帮着我从生跨越到死,又把我推了回来。
她不说她想我活着,也不说想我走向死亡。
她只是一遍遍的说死亡才是永恒,不知道是想蛊惑我,还是在劝诫她自己。
她消失后,心理医生说,我的人格分裂好了,就是可能又有些臆想症的倾向。
陈胜这家伙自以为是掩饰得很好,假装伤心,假惺惺的问我要不要给陈月殇弄个衣冠冢。
我摇摇头。
他就压抑着自己的高兴,当天晚上我们去吃了超贵的法餐。
烦,不好吃,还没吃饱。
最后他回去做了糖醋排骨和番茄炒鸡蛋,我们俩就着超好吃的白米饭一起吃完。
唉,我说了,小狗的心思都写到脸上。
他无条件信任我说的话。
他相信陈月殇的存在。
可他也忍不住怪罪陈月殇,因为“陈月殇”象征着我的厌世。
傻狗。
我要是想做什么事情,没有人能拦住我。
我说我要留下来,我就会留下来。
【11.给陈胜的信】
我再重复一次,我想留在你身边。
如果你不相信,或者忘记。
没关系,我现在耐性很好,可以和你说三万次。
我解释一下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
半夜,我渴了,想喝水。去到厨房后,又想吃苹果。苹果太大个了,我就想切成四块……后面刀不小心切到我的手腕是个意外……算了,前一句话划掉——不划。我说意外就是意外……算了算了,啊,真的很烦……我就是想看下菜刀切手是怎么样的!
你后面不是帮我处理好伤口了吗?
你闹脾气多久了!有种继续说几句话就在那里提菜刀啊!骂你就不说话,怎么,搞冷暴力是吧!
你在继续这样,你就滚去睡客厅。
……
好吧。
陈胜,对不起。
我保证以后一定一定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
以后晚上,你就拿根绳子绑在我手上,另一头系在你自己的手上。绳子要好看的。
我不会趁你睡觉时跑出去了。
所以你就好好睡觉吧。
你都有黑眼圈了,怪丑的。
……
傻狗,晚安。
【12.给陈月生的回信。】
我不原谅你!
除非你穿着吊带红裙给我跳一次你之前在学校的跳过的刀舞,我就勉强考虑原谅你。(这一大段用一条杠划掉,陈小狗心机的就是想让陈月生跳。)
除非……除非……没有任何要求喔,我无条件原谅原谅你。
我爱你。
所以你任性也是可以的。
但是请你给我留点时间,让我能及时赶到你身边。
月生,我总是在恐惧着哪天就看不到你了。(这一段用超黑的笔迹涂抹掉,陈小狗不放心,又用修正带覆盖。)
月生,我爱你。
【13.后记】
后来,陈月生每年都给陈胜跳一次刀舞。
陈胜说,他幼儿园时第一次看见陈月生跳刀舞,直接被震撼住了。
他不好意思的揭露他的暗恋历程。
追到师门,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追到每一个班……最后终于在高一那年,在陈月生刷脸成功。
陈月生面无表情的听着他说,内心无语,她不能理解,刷个脸,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
陈胜没告诉她,他之前是社恐,会犯病的那种。后来矫正过正,变成社牛。
再加上,他爸说了,女孩子都喜欢话多的。
不管过程多么的心酸,反正陈胜终于和陈月生在一起啦。
……
后来……后来……
户口本上的一家人,走到死亡也是一家人。
死亡创造永恒。
永远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