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路折梅手2

斜阳金辉不胜洒,梅花落尽燕还家。

白梅落依旧是那个可以天下第一的白梅落,但玉雪宫不是了,因为白梅落可以离了玉雪宫做天下第一,玉雪宫却不能。

“我好像在等一件很重要的事物的到来,我即期待又徘徊,我怕我等来的不是我想要,所以我更愿意等它一辈子。”

晨曦微露,飞仙台山岚叠嶂,白梅落静静背负双手,他的话似乎是说给前方无尽空旷的天际,实际只有身后一个小孩子听到了耳朵里。

很久以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在你对某一样事物期待以极的时候,你就会察觉到等待这样一件事儿的美好。你既不能完全绝望,也不能满怀希望,冥冥中有人给出了这样的双向岔路,他的确很坏。但如果等来的答案是值得的,那么等一辈子又何妨?

白梅落是这样,其他人也是这样。

这世界各有各的诱惑,或金光闪闪,或一笑倾城。每个人都有无数种期待,但白梅落只有一种,他想要这世界看一看,或者说,让这世间所有阴暗,感受一颗炽烈的心。

他武功已经天下无双了,但他依然存有对手。他想要做到心底最为渴望的事情,只能站在最高的地方,那么就要必然跨越这样一道阶梯。

这天下他只有一个对手,但奇怪的是他的对手武功平平,却大胜而归。

是的,白梅落输了,输到自身难保的地步。 从他开始挑选玉雪宫传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全面溃败了。

但他不急,因为一颗棋有三百六十一步可以走,所以即使是溃败,也还可以落子,期待绝地反击。

如果他觉得急,也一定不是因为他快要输了得一干二净了,或者说要死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件了不起的赌注。他所着急的,一定是以生命为基础,但又在生命之上的事物。

白梅落是这样一个人,他骄傲,所以他敢直面挑战,他悲悯,他自信........他沉得下气,却咽不下气,所以他注定不适合下棋,只适合练武。

晨雾还未散尽,却有马蹄连踏而来,这世界真的很难寂静。

白梅落静静看着那群不速之客,突然说:“孩子,你走上前来,你今后要习惯站在这个位置了。因为这里可以很好地看到玉雪宫来来往往的人,如果来了客人你要学会招待,如果来了敌人你要思考击退。”白梅落转身,招手对站立身后的孩子示意。

孩子依言上前与白梅落并立,果然见山门处来了一队人马,各各皆是入宝鞘的阔金刀,奔千里的大黑马,服装盔甲皆为制式。

闻此,小孩皱眉问道:“师傅,敢问他们是敌人还是客人?”

白梅落莞尔一笑答道:“他们是棋子。”

小孩听闻此话更为好奇问道:“那所谓棋子是敌人还是客人?如果以石为棋,当是人执,但若以人为棋,那又为何所执?”

白梅落听闻询问,便拍了拍孩子的瘦小的肩膀点头道:“棋子是棋,棋自然非敌非友。你以后也要学着少与棋子交流,要学会直面这世界最为要紧的中心。你别去浪费那些莫须有的精力,你要面对最为关键的洪流,要直击魂灵濒临破裂的伤口,要抓住敢于焚烧和冲撞的流星它那一股无前、无物、无我的强烈渴望。”

停顿片刻,白梅落补充道:“孩子,既然你做了我的弟子,那你肯定要走上我的路子。有一个人你必须分外注意,他就是这天地间执棋的人,天地间没有人比他更为聪明,比他更为精通棋道,所以他从下石头开始,下人,下天地万物,宇宙星辰。我极为不喜欢他,但我无法不面对他。我觉得他是这世界罪恶的根源,但我无法拔除这道根源。”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道:“即使是师傅武功如此高超,也无法击杀他吗?那他的武功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吗?”

白梅落亲切地笑了笑,随后道:“孩子,这不是武功高不高的问题。所谓病根,就是指即使你喝下一副剧烈的药剂,或者忍痛割除一块儿腐烂的体肤。但是病弱的身体,依然病弱。你治好这个病,又得那个病,当这一切源源不断地循环往复,就已经将问题向哲学升华了。我可以轻易一掌拍死他,但拍死了他呢?只会使越来越多的病源出现而已。那么究竟拍不拍死他,就已经不能成为问题,我们要直面根源,直面自己,这样...即使失败也会问心无愧。”

白梅落看着小孩闪烁的目光,像星空那样。于是又接着补充道:“但你也不要怕,因为聪明的人都有一个天大的破绽,他越聪明,破绽就越大。这类人极为自信,因为他聪明所以他必须自信,即使没办法从自己身上自信,也一定能从别人身上间接获得。他必须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要从千万种判断中截取一种,然后将其锻造成枷锁,牢套在他希望的地方。他总是有这种办法,也让别人相信他的判断。他的聪明是必然的,破绽也是必然的。所以当赢成为必然的时候,输也会成为必然。”

小孩仰头看着白梅落雪丝般的银发随风飘舞,接口问道:“那破绽是什么东西呢?”

“哈哈哈哈哈哈...”白梅落扫开脸上多年川眉爽朗一笑。仿佛已经吃了多年的柠檬,终于吃到了一颗橘子。他道:“是我!我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本事儿,还有另一件天下第一的本事。我的师傅,也就是你的师祖。他一开始传我的,并不是武功,而是昆戏。他想要赢我,我就演他赢了我。于是他看到我在演,他不知道他自己真的赢了没有,当他开始怀疑的时候,我就真正落棋了。”

话音刚落,听闻飞仙台下的六角飞詹楼,脚步起伏,呼喝响起。前前后后起落着几个身影,乎高乎低,借力施力。一路飞檐走壁,看来各各都是其中好手,只见几个人倏忽间便已经落上了飞仙台。一行八个人,四个乃是玉雪宫四大殿主春夏秋冬,另四个正是方才骑马急来的恶客。

白梅落见着来人落定,也不急不缓,淡然开口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位朋友远道而来,但有所求只管明言,若是当仁,我白某人定然不让于师。”

四人中走出一人,扶着金刀施了个礼,开口道:“白先生客气了,若是您还记得,当忆起我与您之间有数度照面之缘。次方所来,乃是奉旨听差,不敢有所私求。” 

白梅落点头道:“敢问将军可是左秋山?如若确当,那身后四位想必是将军骑营之下三飞将了吧?” 

金甲大将风范不失,侃侃笑道:“早听闻白先生绝尘避世,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先生虽未闻我,我却常慕先生。小将正是御前一品带刀,左秋山。三位同僚分别乃是左翼蒙正,右翼蒙冲,中锋军钐断海。实不相瞒,小将此次前来,是给先生传喜来了。”

白梅落闻言银眉一挑,问道:“哦?喜从何来?”

金甲将军闻话音落地便将手一伸,旁边蒙正取出一只长方锦盒。打开一看正是秀凤纹龙的圣旨,左秋山摊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吾皇昭曰,天下兴正,民气高涨。朕闻草莽之中,良才辈出,岂忍将才埋没,乡野之内。白爱卿既有不世之材,当上达龙庭,为天下黎民谋福祉,为朗朗乾坤,开太平。钦此。”

白梅落站在原地没有动。 

左秋山见状催促道:“别等了呀,白先生。你看你这是高升,好事儿啊!快快接过这圣旨与我复命去吧。”

白梅落噗呲一声,与身旁的孩子相视一笑。他似遇见什么十分讥滑的事儿,边笑边道:“景泰帝怎么也变得这般做作起来,他甚至敢想这么一出?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朋友了。收起你的圣旨,把你背后的人叫出来吧。别让他等我,我也不想慢慢等他。”

果然,听闻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左秋山眼皮也未眨,而是拍了拍手掌称赞道:“白先生好胆色,不愧为吾皇唯一的朋友。既然白先生已经把什么都猜到了,小将也不敢藏拙,便斗胆略过过场直奔主题了。” 

说罢,左秋山便又从锦盒中取出一颗方块烟弹,随后内劲一运,便见那烟弹在空中“砰”地一声炸开一团黄色烟雾,远远一看在碧空中升腾成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做完这一切,左秋山拱手抱拳道:“还劳烦白先生稍等一下,末将已发出信号估摸着半柱香时间,便会有先生想见的人来见先生。” 

白梅落闻言点了点头。左秋山说完之后便也无言语,只带人静静站立。飞仙台并不大,它是截开山面修建的,若一人一丈莫约能站三十人左右,众人相邻站着,不远也不近,但都无声。 

几人之间沉默,白梅落站在前沿,风吹得一身青衫咧咧作响。小孩与白梅落并立,目视前方怔怔发呆,四大殿主暗暗向朝廷人马围拢。

大家都在等一个早就该来的人,那人却理所应当的走在最后面。   

白梅落临风拉起身边的小孩道:“这飞仙台上,其实夕阳也很美,但为师遗憾的是不能带你一同领略了。尤记得那年寒冬腊月,霜雪千里。我就在千机城中很普通的客栈门口发现了你,那时你裹着厚厚的花棉,还有你佩戴胸前的玉佩。你已经面色发青快要不行了,我不敢传内里给你怕震伤你经脉.....” 

白梅落额前银丝飞舞,看得出来他这些年来应该很累。他稍微整理一下,又开口道:“孩子,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今天可能就要走了。但就像我刚才与你所说,我不后悔。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叫你霜雪,却没有赋你白姓。我是想着,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可以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你永远是最自由的,无法拘束的。”

白梅落环视当场,最后又看向霜雪。霜雪自幼长在玉雪宫,这里常年低温,所以肤色白腻,又兼很标准的娃娃脸。从远远的地方极难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但他确实是个男孩子,一个懂事的男孩子。

霜雪眼睛盯着白梅落,瞳孔里倒映出一袭绝尘的身影。 他知道白梅落心底最为期待的答案,但他无法强迫自己说出来。说出来关于...即使白梅落不在了,他也能好好生活,并照顾好自己。

霜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片刻便吃了几片雪花,于是便只好把嘴闭上。

白梅落轻轻拍飞孩子肩头的雪花,淡淡道:“别怕,我们要一直往前走。我师傅曾经说过‘男孩子,等闲不能回头,若要回头,定然须得让山倾海倒!’ 我师傅他是我十分敬佩的人,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今天当能须发无损。那人定然将你带到天机城,你也无需做无谓的反抗,只需跟着他去。在一个必要的时候,我师傅一定会出现,并将你毫发无损的带走,且告诉你我所经历的一切,那时候你要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霜雪看着白梅落,看着他那样一双眼睛...它沧桑但不浑浊,坚定而又温柔。

他想,他的师傅的确不是一般人。无论他要做什么,这样一个人的脚步,都值得他去追随!于是他捏着小小的拳头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师傅,我一定选你所希望的!”

白梅落听闻此言...突然觉得他这一生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一丝丝风霜不小心窜进了眼里。 

这师傅二人居然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促膝而谈,丝毫未有避及在场人士。

这一天,是所有人生命变化的转折点。它伸出的大手悄然无息,坚实有力,所有人都被它摆弄于股掌之间,只有一个身影,向着夕阳而去了。

曾经有一个身影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他一席青衫,三尺长剑。一步一步地,就那样越过重重阻碍,走进暮色的黑暗里。我一直深切地相信,他的消失,就是黎明破晓的真正原因。于是我也迎着黑暗中的身影,蹒跚追去。

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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