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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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起

(一)

我叫林眇眇,楚国人。

我生在秦末那个动荡的时代,那个枭雄齐聚,共诛暴秦的时代,那个时代出了很多的英雄:楚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淮南王英布,名将龙且……

当然,这些人中不可能有我,史书上也不会有我。

我只是西楚马军中的一位小小头领,手里面管着十多号人,七八匹马,那个时代的马比人值钱,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喂马遛马替马洗澡。

我能活着在这里同大家讲话,可能是因为我那不靠谱的爷爷。

我爷爷以前是沛县的一名医官,同时也是替人卜卦算命的老骗子,为什么要说他是骗子呢,那是因为他算的卦就没一次准过。

曾经有个叫刘季的小混混来找他算仕途,他说人家这辈子最多能当个亭长,当时可把人家给气的啊,后来人家第二年就占了沛县,自称沛公,顺手把我们爷孙俩赶出了沛县。

不仅如此,那厮的官越做越大,从沛公到武安侯,从武安侯到汉高祖。

如果当年我还有机会回到爷爷的坟前,我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一顿,他自称沛县第一神算,可当年人皇离他不过数尺,他却完全看走了眼。

不仅如此,在我和爷爷被赶出沛县的时候,我拉着他想去会稽投靠武信君项梁,项将军当时重建了楚国,我们回家的机会近在咫尺。

可爷爷非得让我去找一个叫韩信的人,说韩信才是人龙,想要克复天下必须得依靠他。

我拗不过老家伙,随他一路跌宕,可也就是这样,老家伙一辈子再没机会回家。

也许真让老家伙猜中一次,韩信真的是人龙,后人称他为兵仙,他国士无双,权定天下,一柄铁枪杀伐出天下大道,助那个小混混刘季,谋得了天下。

他算不算我最大的敌人呢?

也许算吧。

很多楚人都视他为死敌,他的手上沾染了无数楚国兄弟的血。

也许又不算,我们这种微尘一样的人,与人龙与兵仙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可我依然恨他,因为他,我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二)

这是个王侯遍地走,英雄多如狗的时代。

韩信站在潍水河畔,大汉的军旗插在他的手边,狂风略过青色的旗帜,空气中密布浓烈的血腥味。

楚军的尸骨横七竖八地躺在青色的河谷上,湍急的河水裹挟着他们的残肢和头盔向南而去,更多的楚军向着城阳逃去。

一刻钟前他们急渡潍水,近万军马声势震天,一刻钟后这里却完全安静了下来,湍急的河水哗哗流动着,急促的风声钻进耳朵里,战旗猎猎作响,还有那回荡在脑海中的,楚军的冲杀声。

韩信的战马早被牵回军中,他的身后,躺着另一匹战马。

龙且将军被汉军重重围困的时候怒刺战马,战马悲啸着跑走,冲出了汉阵之外,可刚刚它又跑了回来,嗅着主人的气息,倒在了主人的尸体旁。

马首之上尚挂两行浊泪,马身却处处是伤痕。

它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被斩百刀,却还放不下未达成的心愿。

韩信看着倒在地上的楚将,他的身上甚至没有一处完好,黑色铁片串成的甲被挑得四分五裂,唯有胸前那青铜所铸的狮首依旧狰狞,他被斩断的右臂还紧紧的握着寒枪,残留在躯体上的左手尚且握着短剑。

他与汉军不死不休,韩信与他拼杀了十个回合,不分胜负。

他是楚国最猛的战将,汉军以百人围剿他一人,被他潇洒纵马而去,又一次进两阵冲杀。

若不是此战龙且急功轻敌,只怕是两军胜负难定。

可兵败山倒,再勇猛的将军,也救不回溃散的楚军。

此刻他只是一具尸体,狮子的心脏被韩信一枪刺穿。

他永恒的沉默了。

“你们楚国的太阳也将很快坠落。”

韩信捡起他的枪,对他如是说。

(三)

城阳三里之外。

林眇眇拖着两匹老马缓慢的穿行在荒草地里,马上背着粮食,干肉,水袋,这将是他逃亡的唯一希望,他能不能安全的逃回楚营,全得仰仗着这两个老得喘不动气了的老家伙。

他的身后还有两名楚国步卒,是刚刚逃亡路上遇到的,通过他们林眇眇得知了潍水河的战况,知道了楚军大败,他们楚国的重将、他的老大:龙且,战死在敌阵之中了。

战争没开始前,他是龙且将军的通信兵,骑着一匹江东的好马在各营传话,还顺带着联络辎重和粮食的运输和配给。

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干的最有前途的职业了,骁勇如虎的龙将军时常在大醉时分拍着他的肩膀,说自己机灵聪明,改日可提自己做副将。

林眇眇每次听完后都欣喜若狂,颠颠的倒酒给各位将军,将军们都笑,也时不时的拍两下自己肩膀。

可龙将军每次酒醒后就只口不提这件事了,使唤自己倒是唤得越来越勤,林眇眇卖力的工作着,随时等着国家的任命和重视,随时准备着引兵千骑,列阵冲杀。

可直到今天他还只是一个传令兵,始终游走在战场之外,其他人怒吼着冲向敌军,而他寂寞地反向而行。

龙将军每次传令都是咆哮和怒喝,仿佛这帮他亲手栽培出来的兄弟才是他最想杀死的敌人,但其实这样大声的咆哮也有好处,就算龙将军深陷在敌阵之中依然能指挥整个战场,汉军们一直苦于切不断楚军的联络线,曾想过在战场上投毒令龙将军变哑,这样楚军内部的协调就乱了,他们就可以趁机将楚军围截绞杀。但显然他们这个计划是失败的,龙将军声势如龙,一声怒喝可令汉卒肝胆俱碎,哪还使得出投毒的阴险招数。

不仅如此,汉军也杀不完龙且的传令兵,因为他有十七个传令兵,十七匹风骑如风一般的飞驰在战场上,汉军连他们的尾巴都摸不到。

可这次战争不同,范增远走,英布背楚,汉军举大势举河北破齐赵,楚军势颓,这一战是破釜沉舟之战。

可并不是每一次背水一战都能势如破竹,显然这一次他们运气不好。

战火延烧了十个时辰,二十万楚军的溃败,听起来是多么残酷而恐怖的故事。

他是龙将军的最后一个传令兵了,刚知会完城阳守军死守城门,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将龙将军的遗书送到夫人手里。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逃兵,十七个传令兵里总有一个要去送的,可其余的十六个,连同他的马,一起死在了战场上。

他被汉军一箭射落马下,晕倒在了尸体堆中,再醒来时羽箭穿在他那匹风骑的眼睛里,马蹄压在他身上,他的身上沾满马血,大概也就是这样他捡回来一条命。

林眇眇站起来看着昏黄青天,楚军满地尸骨。

他大概知道他们败了,这一战无力回天。

潇潇晚风带着几丝暮雨飘落,颇有英雄末路的感觉。

那一刻他心头横生使命感,要帮龙将军送那封其实一年前就写好的遗书。

他摸进城阳城中,偷了两匹老马和干粮,头也不回的往楚地逃。

带着使命感的他不觉得疲劳和辛苦,半个时辰走出三里之远的路途。

倒是两个楚国逃兵,半刻钟就追上了他。

逃兵们一上来就抢干粮和水,他们战斗了一天,滴水未进滴米未食。他死死的护住粮食,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有军务在身。

帮战死的将军运送遗书,给家中的夫人一丝安抚,这个使命听起来倒是重于泰山。

可唯有他林眇眇心中知道,他不顾一切的想逃回去,仅仅是因为一个女孩罢了。

一个,他喜欢的女孩。

(四)

林眇眇和老二老三走了快四个时辰了。

老二老三是他送给那两个楚国士兵的称呼,他们这些人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容易,更何况这一路他们还得去完成一个共同的使命。

没错,三个人共同的使命。

但其实是那两个逃兵苦于没有借口回去交差,这样回去也只能被当做逃兵军法处置。离家在外的人谁不想回家呢,每个人都有苦衷,老二来参军打仗的时候他女儿刚满一岁,前些日子家里来信说女儿会叫爹了,女儿还吵嚷着说要看看父亲长什么样子。林眇眇虽然是老光棍一条,但也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温馨的场景,所以他打算带上老二。老三倒是同他一样没有家室,只是家里尚有八十岁的老奶奶需要照料,老三是个苦命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被秦人杀死了,母亲被征作了徭役,至今了无音讯。而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有进入军队参军才能有钱赡养老人。林眇眇看着这个黑色眼眸的短发少年,也勉强带上了他。

他们走在北泽的荒野里,离他们要去的目的地荥阳有近千里之远。

若是他的风骑在这,千里之途他不消两日便能走完,可眼下他只有两匹驮粮食的老马,它们低着头晃晃悠悠地走着,速度颇令人着急。

老二老三的情绪经这一路也算是稳定了些,他们刚遇到自己时害怕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口中只是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家”字。

家这个字对他来说可谓是模糊到了极致,以前他和爷爷倒是在沛县有一个家的,可自从那个神神道道的老头子被埋在蜀地青色的土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家了。

他是一个不喜欢感叹时光的人,可转念一想,爷爷死的那年韩信还只是个管理仓库的小吏,可现在已经成为打下半壁江山的名将了,他忽然又觉得,时光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的。

只不过同样的时光却会成长出不同的人来,当年爷爷在医馆煮酒,左手拿的那一杯递给了自己,右手拿的那一杯递给了与他一样不得志的韩信。他说男儿生当以天下为志,而夺天下得兄弟齐心。

老头子一心想让林眇眇和韩信结为兄弟,这样他日韩信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的时候自然不会亏待了林眇眇。

可林眇眇不喜欢韩信,总觉得这个人太过于自负了,老头子一直鼓励他他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人中龙凤。

可显然现实不是这样,当年他们拖家带口在淮阴找到韩信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街边混混,据说还受过人家的胯下之辱。林眇眇好说歹说说服韩信投项梁账下,韩信以宝剑献项王,项王大悦留他在营中任职,他却自傲不羁,常常喝的大醉,惹怒了项梁,一直没得到重用。

而林眇眇跟着爷爷做了军医,倒是混的风生水起,至少落得个逍遥快活,韩信喝酒的钱都经常是林眇眇借他的,他到现在都还没还清呢。

现在的林眇眇自然是不敢再找韩信要那些酒钱了,但凡是个楚人听到韩信都会闻风丧胆。

当然,他们的霸王项羽除外。

当年项梁将军尚在的时候,项羽是军中参将,虽说军职不是很大,但人家是妥妥的官二代,项梁将军是他的叔叔,楚国名将项燕是他的爷爷,所以他在军中地位很高,项羽将军性情豪爽,对自己的心腹也是肝胆相照,可他偏偏就是不喜欢韩信。

爷爷说项羽是人雄,心气能高到天上去,韩信是人龙,人龙自然就不可能甘居他人账下。

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原因,就仅仅因为韩信不是楚国人,所以他不会得到重用。

后来的韩信打算转投刘邦,因为项梁将军死了,项羽成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头,所以韩信越发郁闷了。

那个晚上爷爷偷偷的拉着林眇眇和韩信准备从军营中溜走,十里之外刘邦在那里安营扎寨。

那个时候天下人都齐心共诛暴秦,所以楚汉的矛盾还没有那么尖锐。

却听楚营里忽然传来歌声,沐阳侯送来了大批歌女,车队浩浩荡荡的从他们旁边过去,每一辆马车里都住着个曼妙的歌女。

这对于楚营里千千万万的光棍简直是一个莫大的福利,人们争相挤出营帐,簇拥着吹口哨和大叫,老头子韩信林眇眇却不敢多看她们一眼,生怕耽搁了他们的逃跑大业。

韩信倒是无所谓,要是让项羽发现林眇眇和老头子两个楚人跑了,只怕是少不了他们的苦头吃。

可老头子说他们三人一定要一直在一起,或者说,韩信在哪,他们就去哪,这样亡秦才有望,他们才能等到天下太平。

可老头子又错了,亡秦还真跟他韩信没有多大关系。

林眇眇想象不到爷爷和韩信到了汉营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没错,他最后还是没跟他们离开。

倒也不是因为林眇眇的爱楚之心有多浓厚,而仅仅是因为那些楚国的弟兄叫的声音太大,令歌女团的马惊了。

只见那马嘶吼一声高窜而起,而后就不顾一切的朝着林眇眇冲过来。

林眇眇急得想骂娘,但其实他慌得说不出一句话。

那疯马拉着马车朝他飞驰而来,马车上的歌女惊慌大叫,场面一度失控,林眇眇只能不要命的往后跑。

马儿追着他跑的越来越远,楚军兄弟们自然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被马踩死,于是他们拼命地追过来,韩信拉着爷爷也拼命地追过来。

那个时候林眇眇真的想骂韩信一顿,你他娘的救自己为什么要拉着个老头子跑,这样不是跑的更慢了吗?

也许韩信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背起了老爷子,继续追着自己跑。

林眇眇想来这些猪队友只怕是救不了自己了,关键时刻还得他自己自救。

所以说人的潜力其实是无限的,林眇眇那一次基本上创下了楚军的长跑记录,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的丰功伟绩,将军们开辟了他的潜能,让他做了传今兵。

林眇眇长跑途中还不忘和疯马斗智斗勇,最后把它带进了一片沼泽地,疯马最后陷入了沼泽之中,他和马车上的歌女都获救了。

当然,只是付出了小小的代价,马车翻在了沼泽地里,身着红裙精心装扮等待着面见项将军的歌女摔进了泥坑里。

林眇眇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惊吓过度昏厥过去了,身上的红裙覆尽泥水,裸露的小腿上鲜血淋漓。

林眇眇慌慌张张地扯下衣服给歌女包扎着伤口,他也算是军营里手艺不错的小医官了。他抱着歌女坐在草地上,拨开她满是泥垢的长发看到一张清丽绝美的脸。

林眇眇一生未近过女色,连母亲和奶奶的脸他都记不清了,大概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沛县卖臭豆腐的那个老大妈,她天天来找爷爷看病,老是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可林眇眇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他的光棍爷爷如是。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林眇眇天天跑去她的豆腐摊上蹭吃蹭喝,老大妈也欣然接受他的到来,把他宠得跟个孙子一样(嗯?怎么感觉好像在骂人)。

他看着女孩的脸心跳不止,呆呆的坐在原地半天不动弹。

后来居然是韩信背着老头子赶了过来,没错,楚军这帮吃干饭的,一个也追不上他,活该他们战场上连逃命都逃不过人家。

爷爷跑上来给他号脉说这孩子吓得不轻,心跳已经比常人快一倍有余了,话说这妮子真好看啊,要是给我林家当孙媳妇该有多好。

林眇眇登时就笑了出来,这老家伙永远都不正经。

后来林眇眇选择让老头子和韩信离开,趁着现在四里无人,他要留下来,为了这个女孩。

没错,至少他和爷爷是这么说的。

可爷爷和韩信走后,他的衰仔属性再一次爆发了。

没想到项羽将军竟亲自追他而来,他骑着楚国风骑,身着墨色锦袍……没想到项将军竟如此重视部下,居然连睡衣都没换就跑出来救自己了。林眇眇心中感动,心想此后一定要多多杀敌以报将军器重之恩。项羽下马走来,向他伸出了双手……林眇眇欲迎还拒,矜持着伸出手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项羽把怀中女孩抱走了。

“……”

林眇眇心说不带这么玩的啊,自己刚刚看上了一个姑娘,他的王就要把她抢走吗,这是什么狗血剧情?

项羽一声不吭抱走了女孩,扭头就走,林眇眇心说大哥你就算要抢女人也顺便救我一下嘛,我跑了这么久也很累的啊。

“你叫什么名字?”

项将军走出两步,停了下来,终于和自己说话。

“将军,小的林眇眇,矩阳人。”

林眇眇颠颠的自报家门,似乎忘了刚刚的夺妻之恨。

“不错,你救了夫人,等回去了我自会赏你。”

项将军的声音冷冷的,一如他远去的背影一样寒冷。

“夫人?”

林眇眇瞬间心如刀绞。

他忽然有些后悔了,想追上爷爷他们,可他双腿麻木,提不起半点力气。

“什么英雄救美,都是假的!”

后来林眇眇明白,英雄救美的故事是真的,虞夫人是楚地最美的女子,而项将军月夜一骑风骑追出千里救虞夫人的故事也被整个楚地传唱,一切都是对的。

错在于他,他不是英雄,所以与美人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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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炽日投上青穹,蒸得大地枯黄。

燥热的天终于遏住了林眇眇那颗胡思乱想的心,他必须时刻保持精神集中,眼前清明,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这毒辣的日头晒晕。

作为一名优秀的传令兵,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克服种种困难,越千里之险路,将将军遗书送回到龙夫人的手中,他不能倒下,他是龙将军的兵,身上有着楚人的军魂。

但其实他也差不多快不行了,他的喉咙干燥得随时会冒出火来,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他不知道传令兵没了马还是不是一名优秀的传令兵,不知道前人是怎么算的,至少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

后面那两位老哥处境似乎比他还要糟糕一些,特别是老三,酷暑之下他竟然脸色惨白,让林眇眇忍不住怀疑起他的生理结构来,要是爷爷在大概还能帮到他,可林眇眇素未读过医书,自然不清楚他这是什么症状。

老二扶着老三深一步浅一步地挪着步子,这个三十多岁的大汉毕竟也比老三多吃了两年饭,身上有一把子力气,这种时候也只能仰仗着他搀扶着老三一点,走过这片平原应该能找到林子,到时候他们可以稍稍微微的休息一下。

三个人没有任何交谈,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就注定着多耗一丝水分,力气也会相应地减少一分。

两匹老马倒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天气好坏似乎对它们没半点影响。

据说楚国的马要是不受伤的话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楚地为止,没人能解释它们的这种毅力,倒是有几位将军的尸体被他们用这样的方式送了回来。

万一龙将军的“焱驹”也把他的尸身送回楚国去了呢,甚至还要比自己先到,那时龙夫人都有龙将军的尸身了,不知这夜里秉烛草草写下的遗书又是否对她还有意义。

可林眇眇没有选择,他必须把遗书送回去,龙将军拿他们当兄弟,他们自然有义务为大哥做最后一件事。

再说,他其实只是想回去,再见虞姬一面。

或许没人能理解他这别扭的感情,他和她初遇时被一匹疯马追着,他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但其实虞姬和楚霸王才是青梅竹马。所以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项夫人了,他整天惦记自己老大的女人传出去一定会不得好死。

那个女人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根本就不记得他,他拼命救她的时候她已经吓晕过去了,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盖世的英雄项羽,自然不可能知道是自己救了她。

当年楚国势如破竹,一路长驱直入,项将军诛灭暴秦成为天下焦点,彭城分封各路诸侯奠定西楚霸业,汉军那时可是被打的落花流水。

于是将军们平素里波澜不惊,下达个军令也是慢慢悠悠,骁勇如神的龙将军喜欢雕刻,拿着小刀缓缓地削下一层层木屑,他总要在刻得差不多了才会对自己下达军令,有时是草草手书有时是言传军务,而当林眇眇拿着等了半天的军令飞奔到楚霸王营中后,一般又会赶上他在专心致志的听曲。楚霸王听曲的时候容不得人打扰,招招手把他叫到了一旁,他只能同楚霸王一起听曲,算是楚王给他的仁慈的赏赐。

为什么说是赏赐呢,因为曲是项夫人虞姬唱的,霸王只听虞姬唱的歌,虞姬一生也只为楚霸王而舞。

于是乎他常常与情敌一起听着他们共同心爱的女人低吟浅唱,琴歌酒赋,载歌载舞,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虞夫人一身红妆,轻盈的舞步绝美的舞曲,林眇眇本是个不懂音律的粗人,可听着那悠扬楚歌的时候,他的心无比平静。

林眇眇有时候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这仗要是能打三年他就可以听三年的歌,要是打五年他就能偷偷地看心上人五年,要是打十年他还能陪着虞姬一起老去……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当然,前提是他不会死,楚国也不会输。

该死,又晃神了。

林眇眇咬着自己的舌头,疼痛让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云,替他们挡住了致命的太阳。他们得以在酷暑中喘息,老三的脸色也微微好些了。

林眇眇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还要走多长时间才能改变他们现在的困境。

“喝点水吧。”

他从老马身上解开水袋,扔给了老二老三,趁白云挡住了炎炎暑意,这时喝水会微微舒服一些。

他自己也借这机会喝了两口水,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

忽然间他发现了些什么,面上忽多了一分喜色,他晃悠着水袋往前面跑去,爬过那个小土包,果然发现前方数十米外有一片林子。

“嘿……林子!林子……”

林眇眇激动地冲着老二老三大叫,但叫了两声后他突然发现不对劲,呼叫声戛然而止,他猛的卧倒在地上。

“趴下,趴下,汉军,汉军……”

林眇眇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他拼命地朝老二老三招手。

老二老三立即反应了过来,灵敏地趴到了地上,连滚带爬的爬了过来,同林眇眇一起探查敌情。

三人顺着林子看去,发现那里面有七八个汉军,皆穿着汉军的制式铠甲,手里的家伙明晃晃的。

那汉军旁边还有两名楚军,被绑在同一棵树上,楚军后面,还有两个女子也被绑着,一名着青色衣袍,另一名,却穿着朱红色的长裙!

“该死!她怎么在这!”

林眇眇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他日思夜想的女孩,楚霸王的夫人,虞姬!

他跳了起来,摸出腰间的短刀就要冲上去。

“你干嘛!”

老二老三冲上来按倒了他,他的头被不知道谁的手按进了土里,一张口便吞了许多尘土,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放手……”

林眇眇含糊不清地说到,拼命地从他们手中挣脱,他不停的吐着口水,半天才把嘴里的尘土吐出来。

“你疯了吗?那么多汉军,冲上去找死啊!”

老二老三不得不拉住他,这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生死问题。

“你们没有看到吗?王妃被他们绑了!我要去救他们。”

危急之际他顾不得一切,那个女孩要是出事了他拼命赶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王妃?你确定?”

两个小兵没有机会见到虞姬,但听说是王妃,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哥,要是我们救了王妃,那岂不是大功一件,这样,就算大王知道了我们是逃兵,也不会杀我们了。”

老三抓着老二的手,眼看着回家的希望有多了几分。

“不好处理啊,他们有八个汉军,而我们就算加上那两个被绑起来的弟兄也只有五个人,更何况他们全副武装,而我们连把兵器都没有。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有汉军的大部队。”

老二摇了摇头,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抢人实在是有些困难。

“那我们怎么办,回楚国的路只有这条最近,他们挡在了我们前面,我们就过不去了。”

老二老三开始讨论了起来,这时林眇眇却不说话了。

他趴在土包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边的汉军,牙齿都快咬出血来了,他捏着手里的短刀,手臂颤抖不已,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心爱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没有楚霸王,他如果救了她,便是真正的英雄救美。

可形式严峻,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但忽然间他又发现了什么,嘴角上扬,脸上多了一分自信。

“也许,我有办法救他们了。”

(六)

“哦,什么办法?”

听到林眇眇这样说,老二老三凑了上来。

“你看,那边的汉军一个个瘫坐在地,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还有两个试图爬树上去摘那树上的果子,这说明什么。”

林眇眇颇为自信的说到,老二老三皱眉表示不解。

“说明他们肯定是断了水源,多半许久未曾喝水了,这么热的天,没了水源在路上走半个时辰就要脱水,所以其实他们现在的状态是很虚弱的。”

林眇眇还是要感谢爷爷带着自己当医官的那段经历的,这种样子的士兵他见得多了,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的状态。

“你的意思是,我们冲过去,趁他病,要他们命?”

老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语气里却还是有些慌张。

“不不不,他们没水喝,我们就送他们水喝。”

林眇眇扬了扬手中的水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疯了吧,他们喝完水不得起来揍我们。”

老二第一个反对,眉头紧皱着。

“调虎离山懂不懂,书怎么读的,再说了,我还有后招呢。”

林眇眇说着把老二手中的那个水袋抢了过来,然后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瓶子。

“居家旅行,杀人之良药,无形无味入水即有药效,神仙粉是也。”

“?”

老二老三更加不解了。

“其实就是巴豆粉,我治便秘用的。”

“嘿......”

老二老三一片嘘声。

林眇眇没管他们,抓起瓶子把所有的巴豆粉倒进了水袋中。

“老三,你在这里牵着马,千万不能暴露,老二,你带着这个水袋去把他们引开,他们要是追你的话我就冲上去救人,他们要是不追你的话,你就故意把这个水袋掉在那里,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药效发作之后你就和我一起行动。”

林眇眇把水袋递给了老二,这么无赖的一招其实是韩信教他的。

“好。”

老二老三都点了点头,随时准备着行动。

林眇眇从老马身上摸了一把长刀递给老二,自己则捏着那柄短刀,神色严肃了起来。

“行动。”

林眇眇眼神示意老二,老二捏着长刀迎着汉军走去,老三牵着马往后退,想再走远一点以免暴露。

林眇眇将剩下的那个水袋挂在腰间,趴在地上随时打算伺机而动。

老二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汉军已经发现了他。

他抽出长刀朝着汉军冲去,口中大喊兄弟们我来救你了。

汉军一见楚军冲来,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摸起兵刃迎接突发事件。

然而他们左看右看却发现楚军只有一人,脸上的惊慌之色瞬间淡去。

“不自量力!”

有人提着刀追了上来,老二转头就跑。

然而这些汉军似乎真是没了多少力气,只有两个人追了出来,其他人继续瘫坐了回去。

老二摇了摇头,心说这些人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把腰间的水袋扣子解开,故意使水袋掉了下来。

追出来那个汉军听到装满水的羊皮袋掉到地上的声音觉得甚是悦耳,索性连老二都不追了,捡起水袋跑了回去。

汉军果然上当了。

老二跑出好远,看着林子里的汉军们分喝着水。

那两个楚军也舔着嘴唇,看来也是渴得不轻,可一小袋水八个人喝都不够,哪轮得到他们,但显然汉军似乎不知道虞姬的身份,不然的话应该不会如此怠慢楚王妃。

这也是林眇眇最想看到的结果,虞姬的身份不暴露的话,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林眇眇的药很快起了作用,汉军一个个鬼叫着丢兵弃甲,往林子深处跑去。

林眇眇和老二抓住了机会,飞奔着跑了过去。

破了楚军长跑记录的男人绝非浪得虚名,林眇眇几秒钟就跑到了林子中,他毫不犹豫地跑向了虞姬,手中短刀替她割开了绳子。

“王妃,让您受惊了。”

虽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可他和她说话还是要毕恭毕敬。

虞姬一双美目起了波澜,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他们仅用两个人便打败了八个汉军。

“王妃,先喝点水吧,他们喝了我八倍剂量的药,估计两个时辰内都不会有战斗力了。”

林眇眇终于迎来了和女神面对面的机会,他脸上的笑容像花一样灿烂。

“小将军真是智勇双全啊。”

难得的,虞姬对他笑了,那笑容真的如楚国温润的江东米酒,一口便令人迷醉。

“王妃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将军,我是龙将军的传令兵,经常去大王营帐中送信,我们,应该见过。”

“嗯......”

虞姬顿了一下,大概是在努力的回忆吧,最后也不知道她想没想起来,却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我们快去找大王吧,彭越带着十万大军攻打上谷城,上谷城岌岌可危,我们派出来送信的士兵都被汉军杀了,周将军本来想让我跟着老百姓一起转移到汜水关和大王汇合的,可护送的部队和百姓也被汉军给杀光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被俘虏,汉军的这只大军也是去驰援上谷的,这才留下几个残兵,运送我们这几个俘虏。”

“什么?上谷城也守不住了!”

虞姬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楚军最近似乎真的在节节溃败。

但显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他们来不及犹豫,四个士兵拿了汉军的兵器转身逃走,另一边,老三牵着两匹老马接应他们。

“楚贼休走,卑鄙小人,竟然下药暗害我们。”

这时竟有两个汉军暴怒着冲了过来,看来他们的身体抵抗力倒有几分顽强。

“老二,快带着王妃走,我来挡住他们。”

林眇眇来不及犹豫,抬起汉军留下的枪,面色冷峻地看着他们。

三个楚国士兵架着王妃跑开了,这种时候保护王妃的安全最为重要。

他记得韩信教过他两招枪术,韩信说他的枪术和兵术皆是梦中神仙所授。

破阵之枪,极烈,极速。

林眇眇抓住了机会,一枪,破杀!

也许韩信说的是对的,天兵之术,学会三分,便可夺得天下。

他抽出长枪,面无表情的跑了回去。

“快,转到汜水关,咱们不回荥阳了。”

他冲着四个士兵大喊,意气风发,像极了一个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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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汜水关。

楚霸王项羽独坐观星阁上,观星阁是汜水最高的楼,坐在上面可以看到北方的风裹着漫天黄沙飘扬在一望无垠的黎原上;可以看到汜水河浪频繁的拍打着岸边的黑色樵石;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楚军在黎原演武,声势震天;可以看到奔行如风的楚国风骑带着一个个迅兵来来去去,看到女人和孩子在城外收拾庄稼。

那曾是他们楚国最辉煌的图景,观星阁上他仿佛看到了天下。

可如今的黎原一片寂静,连风沙都不见踪影。

像是握不住权柄的帝王,高坐龙椅却显得背影萧瑟。

项羽一身黑色华袍,在军中的时候他喜欢穿着这一身入睡,那是早年间的习惯了,在他面前还咆哮着帝秦这条长龙的时候。后来他踏破咸阳城,剑指阿房宫,终于将那条暴戾的狂龙斩下,纹在了他心爱的睡衣上,后来睡衣便不再是睡衣了,代表着霸王之威,帝业之相。

于是乎楚国小将一跃成为西楚霸王,纵横捭阖霸领七国诸侯,霸王之名响彻了九州大陆,那时的他英雄落寞,放眼天下几近无人能敌。

谁料风云莫测,几年前总是被他打的如丧家之犬节节败退的汉军如今成合围之势灭六国而北伐,步步紧逼他楚地,他曾在天下枭雄中遍寻自己的对手,最后却是沛县的泼皮刘邦,在与他争天下。

更为可恨的是,曾经他账下的一名小卒,韩信,燃着复仇之火,带着鲸吞之势,沦陷了他的无数山河。

汉军来势汹汹,雄兵皆盘踞在外,倒显得今天的汜水,安静得落寞。

猎猎风声拂过耳畔,城外孤鹰雄踞长空,此种氛围应奏一曲楚歌,婉转青穹正应孤鹰长啸。

可虞姬不在他身边。

相别已隔半月,心事郁积满胸,他常常因此而觉得萧瑟,又也许霸王不该如此柔情。

他向来是一个乖戾的人,秦帝与苍天他一个都不服,刘邦这等尔尔小厮更是入不得他法眼。

他怀有杀伐天下的大志向,却同样容易盛怒和乖张,但有不从他心者他往往一刀斩之,但有忤逆他言者他总是掀案震怒。

可他只听一个人的话。

虞姬。

那个女孩同他哥哥一起来投奔叔叔的时候他只有十四岁,面对着嬴政的车驾他高言取而代之,叔叔和其他的大人都笑着不以为然,唯有她拉着自己的衣角冲自己微笑,二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随叔父出征,虞姬深夜跑来他的营帐送上她父亲的佩剑;后来他从战场归来,看着很多的楚人在他身边死去,看着骁勇的叔父为救他而受伤,他幼小的心中满是梦魇,夜不能寐的时候他看着士兵们的鬼魂在他身边游荡。虞姬听到消息以后悄悄赶来,为他抚琴哄他入睡,那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如幻如魅的歌声替他驱散了梦魇。

后来虞姬的哥哥战死沙场,项羽踏着密密麻麻的尸堆将他背了回来,相依为命的亲人死去让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脆弱,那个年轻的男孩在月下立誓说不会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此后的霸王无论去哪都会带着虞姬,天造地设的一对很快在篝火旁成亲,项羽是谋定天下顶天立地的男儿,立下的誓言他在用生命守护着,虞姬跟他在军营中漂泊了七年,似乎真的没有受过半点伤害,这一条,始终被后世奉为神话。

所以后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虞姬短暂的一生当中,还有那么一个渺若微尘的人,一直在守护着他。

林眇眇牵着他的老马,听着马上的女孩讲完了她和她丈夫的故事。

黎原风起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心情同长发一般乱如绞麻。

真的是好一出美人配英雄的佳话,让人听了不仅潸然落泪。

走在他旁边牵着另一匹马的老三已经哭得个一塌糊涂。

林眇眇的心情也是一塌糊涂。

他真的后悔自己两个时辰前为什么要忍不住找王妃搭讪,真的后悔搭讪着搭讪着讲到项羽。

于是楚王妃开始侃侃而谈她与项羽的浪漫故事,沉迷于回忆的她眼波如水,林眇眇假装扭头专心致志地听着,其实却一直饱含深情地望着她,直到林眇眇沙眼都快瞪出来了虞姬还是没有发现自己在偷看她,他才明白,他和她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他们走着走着不自觉已到了黎原,往前十里便是汜水关了。

到了汜水关便注定他们要分离,不过确实林眇眇一秒钟也听不下去了。

“王妃,您讲得太好了,真的好感人呐。”

看来老三尚在陶醉中。

林眇眇放开了马绳,任老马驮着王妃悠悠地走着,他必须得过来透透气了,再听下去他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狗粮噎死。

他没资格妒忌和仇恨那么美的一段爱情,他只能逃避。

他拉着老二说要上前面探路,他们两个只身走出去半里之远。

风瑟瑟的吹着,黎原的风总是很大。

他倒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听说黎原曾经是秦帝国的超级练兵场,五十万大军雄踞在这片平原上排出两千五百个方阵都抵不到尽头,无数的帝国雄兵自黎原渡汜水,征战在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上,西楚王朝刚建立的时候也在这片平原上阅兵,楚国最意气风发的子弟们骑着骏马飞驰,重装战车轰隆隆地自汜水开出,朝着都城而去,那一天士兵们的吼声震得苍穹失色,漫天的飞沙翻腾了两天两夜。

可如今这整片平原上只有他们几个人,那两匹将死的老马甚至掀不起一粒微尘,昔日的军事重镇倒显得有些悲凉了。

可韩信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他会斩断汜水观星台的云梯,会站在汜水的城楼上吹奏笛音,会让自己的战马在黎原上跑上一天一夜,他说有朝一日,天下兵马皆会为他所用,他说有朝一日,所有的人见到他都要下马行礼,否则他便一枪刺死他的马。

那些他酒后说过的话,一件一件的都实现了,也就是说他有朝一日会到汜水来,他一定会到汜水来。

林眇眇看着渐出现在眼中的汜水关轮廓,忽然开始担忧了起来。

一骑绝尘而来。

林眇眇一眼便认出那是霸王的坐骑乌骓。

林眇眇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自己的王打个招呼,项羽却当作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老大,那好像是我们的大王唉。”

老二反应似乎慢了半拍。

“还用你说,走,追上去。”

林眇眇重重地拍了一下老二的脑袋,两人狼狈地转身,往回走去。

等到他们回到大部队的时候,英雄与美人重逢的戏码已经上演完了,好在美人还有良心,一见到林眇眇过来,便对着项羽陈述了他们三个拼命救她的事迹。

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当成潍水战场上的逃兵问斩。

“嗯。”项羽点了点头,从美人身边离开,走向了自己。

“我认识你,你不是龙将军的传令兵嘛,怎么,龙将军那出了变故?”

林眇眇赶紧招呼着老二老三跪下:“禀报大王,潍水一役,我们败了,龙将军他,战死在了潍水河畔,我们,是回来替龙将军送遗书的。”

林眇眇很不愿意陈述这个事实,但军务紧急。

“龙将军,也败了吗?”

项羽喃喃说道,眼神中多了几分沉痛。

“真的,没人拦得住韩信了吗?”

如果说林眇眇的这个消息只是让霸王感伤的话,虞姬的消息,让项羽再度崩溃。

“大王,上谷城守不住了,彭越此次是有备而来。”

两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这头自傲的狮子也不淡定了,他动了真怒。

“你,给我好好的把王妃送回汜水关去,告诉曹咎,刘邦知我去救上谷后一定会引兵来犯,让他守住汜水关,说什么都不要出关迎战,等我十五日,最多十五日,我一定会凯旋归来。”

项羽指着林眇眇,将自己腰间的令牌丢给了他,看来霸王是打算亲自去解救上谷城。

林眇眇颤颤巍巍地接过令牌,来不及谢恩,项羽便骑上乌骓马走了。

“替我照顾好虞姬,我回来再一并赏你。”

马上的项羽冲着林眇眇招手,交给了他一个最重要的任务。

“是!”

林眇眇热泪盈眶地点头,原来霸王居然这么看得起他,他也算光宗耀祖了。

(八)

有时候太被别人看得起似乎并不是一件好处,至少对于林眇眇来说不算。

当刘邦大军浩浩荡荡渡汜水而来,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总算明白这份差事的艰难之处。

他原本以为可以常伴美人之侧,品茶看花,听曲聊天附庸风雅的,结果虞姬终日闭门不出,将自己紧锁房门日日为楚王祷告,林眇眇连饭都送不进去,只能候在房外孤独地等候日出。

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明明那个女孩离他咫尺,可一颗心却随她的英雄远飞千里之外。

夜晚的时候林眇眇站在门外打瞌睡,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到灯下的倩影,那道影子专注而凄美,风吹动窗纸的时候,那道影子也随之摇晃,如同楚国传说中清丽而孤绝的魅,踏着烛光为自由而舞。

其实这样想想也挺浪漫的,可惜哪怕连这样的日子,都持续不了几天。

后来的林眇眇才明白,他们这样的小卒一生都在碌碌而活,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和理想,只是期待着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可是军旅生涯是漫长而枯燥的啊,于是乎他们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些美好的东西身上,比如说成家取老婆,又比如只是单纯的想去洛阳看看花开。

林眇眇也只是刚巧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了虞姬身上而已,哪怕她知道这个女孩永远都不会属于他,但他只要远远地那么看她一眼,静静地听她唱完一首歌,他就不会再害怕死亡,就有了信念为胜利而战斗。

汉军兵临城下那一天他们都跑去了城楼上,远远地看着黑漆漆的一大片敌军,汜水重镇是刘邦谋夺天下极重要的一个目标,有了汜水他便可以不断的养兵练兵,以保证他新生的兵源能有不错的战斗水平。

汉军在城下叫嚣着,保守估计也有五万大军,而且这大概只是他们的先锋军,他们的后军和辎重都尚在路上。

虽说汜水城固墙高,军事防御措施算得上天下前列,可毕竟他们只有两万守军,其中还有七千是杂务兵。

大司马曹咎站在城楼之上,月光打在他青色的盔甲之上,他面色凝重。

曹咎是文臣,比起西楚曾经五大猛将气魄自是稍逊几分。

他凝视了汉军一夜,汉军只是在汜水河边安营扎寨,起灶做饭,夜风刮得汉旗猎猎作响,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慌乱。

翌日天明,楚军账中倒是吵作一团。

一些人认为汉军来势汹汹,两万大军只怕是守不住这汜水关隘;一些人主张全力拖延,死守十五日大王自会挥兵来救,没错,这的确是霸王的旨意,只是,但要这些人提出守城建议,他们便支支吾吾,只会吵闹。

亚父范增走后,军中果无智将了吗?

林眇眇蹲在一边,任由他们吵来吵去,他也管不了他们,他只是一个替大王传达旨意的小兵,开完会他还等着回去给虞姬送饭呢。

不过他倒是在鼓捣着,到处转着看这汜水关中有没有暗室枯井,汉军要是打进来时他可以带着虞姬躲进去。

不过想来又似乎不切实际,毕竟到时候汉军占领了这座城,他们只会被饿死在枯井中。

可他总得想点办法保住虞姬的安全,不是因为项羽的旨意,而是因为他不能看着她出事。

再说其实要是他真的完成好了项羽的任务,霸王一高兴不得赏他个参将偏将啥的当当,到时候他就有脸去见死去的爷爷了。

这些人真吵啊,林眇眇忽然又想,要是韩信在这,他会怎么做呢。

会议无疾而终。

军中军心溃乱。

林眇眇垂头丧气地回到虞姬的屋子,却发现大门洞开,后者消失得无影无踪。

糟了。

林眇眇心中暗叫不好,扔下手中的食盒满城找她。

他最终在城楼上找到了她。

城楼上燃着两座篝火,火光映在虞姬脸上,她高坐城楼抚琴,林眇眇听出了她唱的那首歌。

那是楚辞·九歌中的国殇,爷爷小时候教过他无数遍。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爷爷说这是他们楚人的军魂,英烈的先辈们会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从黄泉归来,与操戈披甲的楚军们共同作战,那时的他们,会无往不利,会坚不可摧。

越来越多的士兵闻讯而来,他们站在城楼下,挤满了汜水的主大街。

他们手提刀兵,他们紧握刀兵。

别人都说虞姬只为霸王而歌,可是此刻,她高唱军歌,鼓舞所有的楚国子弟。

他们专心致志,他们热泪盈眶。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一曲奏罢,虞姬站了起来,抽出兵士的长刀,将竹琴斩断。

而后,她高举战刀,振臂高呼,风吹动她的红裙,她的面庞映射着火光,如一尊巍峨的女战神。

“胜利!胜利!”

所有楚国士兵高呼着,群情激昂,声势滔天。

城下的汉军同样能听到他们的呼声,他们从营帐中钻了出来,眼神凝重地看着黑漆漆的汜水城。

夜晚的汜水更像一头野兽,此时这头野兽在迎着狂风咆哮。

某一座账中也钻出一人,他看着高站城楼上的红裙子女孩,若有所思。

他的手中,长枪在月光里闪耀寒芒。

(九)

林眇眇睡得昏昏沉沉。

朦胧中他听到断断续续的嚎叫声,似乎还有密集的脚步声,他翻了个身子,以为自己沉浸在梦中。

“敌袭!敌袭!”

开始有人大叫,声音嘶哑,像秋天稻田里的蛙。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一探,抓过身边的长枪,一骨碌翻身跳起来。

眼前一切清明,月光投在小屋的门框之上,屋子里油灯跳动着微茫。

林眇眇钻出巷子,远处火光冲天。

人们慌乱地在街上跑着,有的人连鞋子都没穿。

林眇眇又跑过去几步,沿着之前布置好的藤蔓爬到屋子上去。

果然,对面的那条街上已经打作了一片,黑色盔甲的汉军如鬼魅一般摸进了城中,直取这条巷子而来,好在林眇眇一早便在那布置了重兵,汉军来袭,他们至少反应了过来,将消息反馈给了其他人。

越来越多的楚军汇集而来,很快会将他们合围在巷子里。

今日楚王妃现于城楼,必定会引起刘邦注意,那天刘邦的士兵不认识虞姬,可刘邦认识!所以他必定会采取行动。

要不怎么说刘邦是小人呢,擒了虞姬,他必定可以要挟项羽,到时候霸王投鼠忌器,自然兵败无疑。

好在林眇眇今天意识到了这一点,提前转移虞姬,又故布疑阵,引汉军上钩。

这下他肯定又是大功一件。

林眇眇趴在房顶正窃喜着,忽然在这空气中听到一丝熟悉的声响。

那是撕破空气的枪声,虎啸龙吟枪!韩信的家传宝器!

韩信也来了,可是,他不是应该在潍水战场上的吗?

该死,林眇眇急切的在乱军之中找寻着,果然,在那间屋子旁看到了韩信。

他已经无限的接近原本虞姬住的屋子了,楚军们前仆后继的提着刀兵往上冲去,想要拦住他。

可是,那可是人龙韩信,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林眇眇心说完了,韩信会马上发现那间屋子是空的,然后冲杀出去,找不找得到虞姬不要紧,最怕他和刘邦里应外合,攻破城门,那时汜水危矣。

悲凉的号角声忽然自城楼方向传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刘邦,攻城了!

林眇眇来不及绝望,他跳下房顶,慌慌张张地跑回刚才的巷子去。

本来林眇眇还留有后手,当偷袭的汉军在对面街上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后,自然会慌张撤离,没人会想到真正的虞姬藏在隔壁巷子里,这一条,同样适用于汉军派多个小队搜寻虞姬的情况。

可现在林眇眇不敢再打如意算盘了,来的人是韩信,龙将军英武如神都打不过他,更别提这些楚国士兵了。

他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有征求虞姬的同意就推门而入,他要叫醒虞姬,又不能惊动另一边的汉军。

他跌跌撞撞的跑到虞姬床前,刚好看到月光打在她的脸上。

柔白的月光衬得那张脸晶莹如雪,她乌黑的长发被枕头衬出樱色,黑夜里女孩蜷着身子缩在被子里,听得到她轻柔的呼吸声,她似乎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发出轻如柳絮的喃喃呓语,她的一双玉足露在被子外面,修长的手紧紧地抓着一只被角。

上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的时候是爷爷和韩信偷跑出楚营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被受惊的马吓晕了,他抱着她走出了沼泽地,虽然她的身上覆上了许多的淤泥,可他依然觉得这一张脸圣洁无暇,如今他在月光下看着一尘不染的她,脆弱得像个小女孩,也真实得像个小女孩。

林眇眇不得不承认,他又一次心动了。

不管外面杀得多么昏天黑地,此刻,这里安静而美好。

这样的女孩谁不想好好的守着她呢,哪怕是西楚霸王那样的盖世英雄,也忍不住为她而动心。

林眇眇紧捏着拳头,那一刻他的心中在咆哮。

管你什么韩信还是刘邦,谁敢伤害这个女孩,他一定会杀了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奢侈的美好,还是选择叫醒她。

他轻声的呼唤,沉于梦境的虞姬被呼声叫醒,从闺床上坐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虞姬哪怕是睡觉的时候,也穿着那身红袍。

“小将军,他们,打进来了?”

虞姬自然也有其警觉,特殊时期,她的睡眠也同样很浅。

“对,王妃,本不该深夜打扰王妃的,只是情况有变,突袭我们的是汉将韩信,我怕生出变故,所以,还是要带着王妃转移。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林眇眇心中有些后悔,他这招还是有些冒险,本就是拿着虞姬的安全冒险。

他诈派大军守着空房,若突变横生,他一个人的确难以应付。

“小将军不必自责,你那招本是绝妙之招,韩信勇武,也不怪将军。”

虞姬来不及收拾便随林眇眇下床,她摸过床头短刀别在腰间,吹灭油灯随林眇眇出门。

然而刚推开房门,林眇眇便看到,那手提长枪的将军,站在门外。

“好一招金蝉脱壳啊,若不是我看到房顶有异动跟了上来,只怕今天还真要让楚王妃跑了。”

韩信平举长枪,立在月光之下,俨然一尊死神。

林眇眇瞬间如堕冰窟。

还是让他跟了上来。

“王妃你先躲进去,待我解决了这厮再带你离开。”

林眇眇一把把虞姬推进房去,手中长枪划着地面,探到身前。

“好大的口气,杀我韩信的人,只怕是还没出生。”

大部分的楚人都是惧怕韩信的,这点林眇眇深信不疑,他的双手双脚都在不断颤抖,可他并无退意。

他虽不是英雄,却还是能为美人一战。

他上前一步,走出屋子,握紧了长枪。

“来吧,韩信,想抓她,从我身上踏过去。”

林眇眇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地说到。

“你是,眇眇?”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韩信还是认出了他。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楚人罢了,要战便战,哪那么多废话。”

林眇眇抬起了枪,枪尖指着韩信,虽然他的枪术都是韩信教他的。

“算了,你走吧,我答应过爷爷不伤害你的。”

韩信还是放下了枪,眼中闪过一丝悲怆。

“闭嘴,你没资格叫他爷爷,你害死了他。”

林眇眇忽然咆哮着冲了上去,手中长枪直取韩信喉咙。

韩信面对枪锋怡然不惧,眼看着长枪就要贯穿喉咙。

林眇眇却忽然扔下了枪,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那个从小相依为命的爷爷已经死在蜀地的莽莽大山中了,任他怎么哭喊都不会回来了。

“他,他也是我爷爷,从小到大没人对我好,只有他,我没能照顾好他,你要是恨我,就杀了我吧。”

韩信也扔下了枪,在月光下站得笔直。

“你既然觉得他是你爷爷,那为什么还要带着他投靠刘邦,你知道吗,爷爷最大的愿望,只是回到矩阳,再看一眼矩阳的紫槐花,喝一口矩阳的梅子酒而已,”林眇眇扑了上来,撕扯着韩信的衣服。“可是,可是他为了你,为了维护你那微薄的自尊心,他背叛了楚国,跟着你去了那鸟不拉屎的蜀地,还......还永远的留在了那。”

林眇眇想象过无数个和韩信再遇的场景,最好是在战场上被他一枪乱刺而死,这样他就不会再说出这些话了。

“我......我会替爷爷回到矩阳,替他去看紫槐花,带回梅子酒来,倒在他的坟前。”

韩信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身体微微在颤抖。

“滚,你不配去我们矩阳,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林眇眇忽然暴起发难,一把将韩信推倒在地。

“好,我滚,我滚,但我要提醒你,城中还有其他的小队,你若是执意带着她逃,你最好小心一点。”

韩信撑着墙角爬了起来,捡起自己的长枪,就欲离开。

林眇眇站在原地悲泣,哭不出声音来的嘶鸣。

“你当初,就是为了这个女孩留下来的吧?楚王妃......值得吗?”

走前,韩信还喃喃自语一句,林眇眇听到这句话,神色又有些变化。

“老子说值得就是值得,去你娘的韩信,你下次别让我在战场上遇到你,否则我一定或杀了你。”

林眇眇冲着韩信咆哮。

“好啊,下次,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韩信迎着火光走去,声音也渐渐远去。

(十)

项羽找到他们的时候,已是汜水之战的三日以后。

在汜水城以南的一个山洞之中,山洞外面堆满了汉军的尸体,足足有三四十号人。

而山洞之内,烧成灰炭的篝火还冒着一缕残烟,林眇眇的长枪扔在地上,他和虞姬抱作一团,昏迷不醒。

项羽一踢开堵着山洞的石头堆,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一个人看到了不要紧,问题是他的十个士兵都看到了,乌骓马也看到了。

霸王满脸黑线。

纵然虞姬事后一直在解释是因为林眇眇伤的太重流血过多没了热量,虞姬抱着他其实只是在救他。但堂堂西楚霸王怎会信如此不实之言,他一口咬定是林眇眇有意非礼楚王妃,要将他一刀斩了。

他的十个士兵都为林眇眇求情,霸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可怜的林眇眇还以为此次任务完成他能升为将军,最后他成功的升为了马军第二头领,主管马军后勤,实际上就是养马喂马洗马溜马。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荥阳了,昏迷的这段日子荥阳同样遭遇了一场大战,如今大战刚息,城里一片狼藉。

守着他的是一个老医官,见到林眇眇醒来他不可思议的大叫,说他从医数十载,还没见过这么重的伤都能苏醒的。

林眇眇满脸疑惑,自己又不认识这医官,他为何如此高兴。

一问才知道霸王给他下了死命令,叫他一定要医好林眇眇,否则他拿他问斩。

林眇眇心说自己此次果然立了大功,大王变得如此重视他。

可马上医官又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他的热情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灭。

他带着王妃撤离途中确实遇到了汉军追击,一整只汉军小队死死地咬住了他们,他能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护住虞姬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哪还可能有力气非礼王妃。

然而他毕竟是抱了王的女人,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就算是谢天谢地了,不过可惜他昏迷的太早,这等好事他竟没有一点点感觉,想来也正是遗憾啊。

算了,马军头领就马军头领,大小是个官嘛。

林眇眇抱着这样的窃喜之心又修养了好几日,终于能下床活动活动。

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龙将军的遗书他差点忘了。

他这也算阴差阳错的回了荥阳,总算可以完成使命了。

将信送给龙夫人的那天,天空微微下着小雨。

潍水兵败早已传的楚地皆知,龙且之死也早就传到夫人耳中。

把信递给夫人的时候,她异常的平静,脸上看不到半点波澜。

她将遗书捏在手中,盯着龙将军送他的木雕出神。

良久之后她叹了口气,将信递回到林眇眇手中。

原来夫人还是没有直面的勇气,要林眇眇代念。

林眇眇颤抖着打开书信,同平日龙将军下达军令不同,这封信上的字体异常的工整和娟秀。

可信中只有一句话: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林眇眇念完了信,夫人又一次怔怔出神。

“夫人,将军的意思是……”

林眇眇心想着是不是夫人没听懂信的意思,他寻思着给解释一下。

“不用说了,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啊,心中喜欢你也不会明说,老是给你翻一些诗经楚辞里的句子,或者是变着法的送你一些小玩意,似乎也只能这样了,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总是聚少离多,我人生一半的时间都用来等他了,他老是征战在外……”

一阵冷风吹过门帘,窗户里扑打进来几丝雨滴。

林眇眇跑过去把窗户拉了起来,又继续回来,听夫人讲述。

“每次我等他的时候,老是一不小心就天黑或者下雨了,那个时候我忽然在期待,他会不会从外面跑进来,替我关上窗户,或者点上油灯……可事实证明并不会,我老是等着等着就到了深夜,等着等着雨点就打湿了我的衣襟,没想到,今天终于有人为我关上了窗户,谢谢你啊,孩子。”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将军他很爱你呢,我老是看到他晚上不睡觉,偷偷在月光下看你的画像,他不敢点灯,怕影响大家休息,其实将军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却是个心细的男人呢……”

林眇眇说着,突然想到那样的一个场景:在漫长时光里,他们相隔千里,将军在大战初息的战场上偷偷借着月光看夫人的画像,夫人在飘着花香和小雨的屋子里等他,等着等着夫人可能会意识到天冷了,要给他织一件秋衣,将军也可能会意识到有一天他会死,要给她留一封遗书。

他一个大将军在平静的夜晚里翻箱倒柜的找着纸和笔,偷偷地点亮一盏灯,在灯下思考着要给夫人留什么话。

可思来想去天色已渐明,他只好写下离骚里的诗。

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

时间过得飞快,我总好像来不及似的,怕的是年岁不等人。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想到草木不断地在飘零凋谢,不禁担忧美人也会日益衰老。

夫人等了他这么多年,将军还是心有愧意的啊。

可为了光复楚国山河,他别无选择。

送完信回来,天上还在飘着雨。

林眇眇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这个时候要是能见见虞姬多好,可他已经不是龙将军的传令兵了,已没有资格再入王帐之中。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马军头领,还要靠着大王发的军饷吃饭。

小人物是不配拥有爱情的,大概如此吧。

他忽然想回家了,不是那个心心念念的故乡,而是沛县里的那个小医棚。

那里有爷爷,有卖臭豆腐的大娘,有天天找他斗嘴的娟儿姑娘。

(十一)

战势急转而下。

先是鸿沟和议,堂堂西楚霸王与泼皮刘邦中分天下。

再到垓下之战,楚军本以为能平平安安东归,结果一败再败。

韩信从齐地南下,占领楚都彭城,兵锋直指楚军侧背,自东向西夹击项羽;

梁王彭越率军数万从梁地出发,先南下后西进,与刘邦本部军共同逼楚军后退;

汉将刘贾率军数万会同九江王英布、合兵十万,自淮北出发,从西南方发动对楚地的进攻,先克寿春,再攻下城父并将此城军民全部屠尽;

镇守南线的楚将大司马周殷却在此时叛楚,先屠灭六县,再与英布、刘贾会师,随后,北上合击项羽;

同时,得到关中兵丁补充的刘邦则率本部军二十万出固陵东进;汉军五路大军、合计近六十万之众,形成从西、北、西南、东北四面合围楚军之势,项羽被迫率十万楚军向垓下后撤。

刘邦以韩信引兵三十万为前军,将军孔熙为左翼、陈贺为右翼,刘邦率部跟进,将军周勃断后。项羽引兵十万,先与韩信大战,韩信军失利往后退却,令左右两翼包夹项羽军,项羽军抵敌不住,于是,往后撤,韩信趁机反击,项羽军大败,退到壁垒坚守,刘邦乘胜领大军将项羽重重包围。

霸王粮草不济,兵力稀缺,重重合围要看几近绝路。

那一夜四面楚歌,楚军战意尽溃,四下逃逸。

项羽在帐中咆哮,竟连一个传令的兵士都找不到。

他暴怒着冲出营帐,正好抓到在王帐旁边流连的林眇眇。

其实林眇眇本来也打算跑的,他只是想偷偷地再来看一眼虞姬,谁知被项羽逮了个正着。

林眇眇正考虑着要如何跟大王解释,他却一把把自己扔到了帐中。

又看到虞姬,一身红裙,站在王案背后。

“你迁怒于他干嘛?”

虞姬认出了他,他们终于不是那种见面不相识的状态了。

“你曾说他是良将之才,可我却只因他与你走的太近而迁怒于他,也许是孤王错了……”

项羽的声音中带着醉意,看样子喝了不少酒。

“你……”他一把抓住了林眇眇的衣领,凑了上来,“若是我现在任你为主将,给你十万兵马,你可能助寡人反败为胜啊?”

他似乎终于得到了大王的器重,只是现在似乎为时已晚。

楚军大概只剩这十万了,刚刚还不知道跑了多少。

而且,他既然会找自己说这话,大概霸王账下,连一名将军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到那个月下端立,平举长枪的男人,有韩信在,他们拿什么取胜。

霸王的威势吓住了林眇眇, 他浑身瘫软,几欲跪倒在地。

“你……你一定不行,想来这天下唯一不曾跪我的,只有韩信了。”

项羽放开了自己,大概又想到自己号令群雄的那段峥嵘岁月。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忽然朗声唱到,声势如龙。

“大王,就让妾身,来为你伴舞。”

虞姬举起一把长剑,开始迎着项羽的歌声轻舞。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林眇眇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忽然,虞姬手腕翻动,长剑转向自己,而后朝着自己玉颈割去。

血流如注。

“不……”

林眇眇和项羽同时痛喝跑了过去,最终还是项羽抱住了她。

“大王莫要为我牵挂,全力与汉军一战……”

“为什么……为什么……虞姬,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霸王柔情,泪流不止。

“大王,我突然,突然想再和你一起去看看,去看看沭阳的鸢尾花,我好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好想一直唱歌给你听……”

虞姬说完了这句话,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别离,她没和林眇眇说一句话。

“虞姬……我一定……一定带你回沐阳看鸢尾花……一定……一定。”

霸王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擦干了最后一滴泪,又冲着林眇眇咆哮。

“你……你给我过来,我现在给你三百精兵,骑上所有的楚国风骑,务必要给我把她送回沐阳去,在沐阳颜集的北边有一块花田,我一直托人照料着它,你回去之后,就把他葬在那吧,然后,不要回来了,听明白了吗。”

霸王再一次把那个女人托付给了林眇眇,可她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了。

林眇眇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呆呆的看着虞姬,就像数月前她静静地睡在汜水的那个房间里一样。

可那个女孩再也不会起来了,不会再跳舞,不会再唱歌,不会在自己重伤的时候再抱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血液变凉。

“你听见了吗?”

霸王的咆哮令他从出神中醒来。

“是……”

林眇眇六神无主,木呐的应到。

他木讷地接过虞姬的尸体,木讷地爬上项羽的乌骓马,又木讷地被霸王把虞姬抱走,放到了后面的马车里。

他木讷地自南进发,带着最精良的部队和最快的马,这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那个女孩,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霸王从东南侧佯装逃跑,为林眇眇他们牵扯了敌军的注意力,他们趁着夜色疾驰,只要再跑五十里,就能跳出汉军的包围圈。

那时候,天下将没有一匹马能追得上他们,他们是楚国的风骑,曾经在诛秦的战场上无往而不利。

可是,偏偏又遇上了包围。

那是一只幽灵般的军队,是齐王韩信的亲卫兵,林眇眇见识过他们的速度和力量,他们像幽灵一般出没在各个战场,就好像潍水之战,汉军诛杀龙且之后,明明还有三座城池要打,却又忽然间出现在了汜水关中。

他们如狼一般,闻到了逃窜的,羊羔的味道,他们合围而来,林眇眇再一次没有退路。

那个年轻的将军骑着马,伫立在月光下,手中的长枪闪耀寒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楚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当今乱世,无论是谁,要么打败项羽,要么斩下韩信,他便可以是天下瞩目的英雄。

林眇眇解开了虞姬的马车,独自坐在乌骓马上。

乌骓是天下第一名马,此刻面临大敌,他的眼中迸发着熊熊战意。

林眇眇抽出长枪,三百个楚国最勇猛的士兵也提起了刀剑。

这是一次未载入史册的战斗,其惨烈程度,不亚于楚汉之争中任何一场战争。

林眇眇,他提枪而战,月色下,他向着他最恨的那个人冲去……


图片发自简书App

终章

(一)韩信

楚汉战争终于落幕。

韩信交还了兵权,受封楚王。

他站在楚国的土地上,楚国的风卷起他的衣袍。

矩阳的某块土地上,立着两块新碑。

左边一块上书:先祖父林楚志之墓,后一块写着:胞弟林眇眇之墓。

立碑人的落款都是韩信。

秋天的时候他会回来看看,给左边那块摆上两坛梅子酒,后边那块摆上两坛女儿红。

之后他落寞地站在风中,沉默不语。

若干年前这一对奇葩爷孙找上了自己,说要带着自己去谋夺天下。

那时的他灰扑扑的,吃不饱饭,被人看不起。

只有那个老人会用闪闪发亮的目光看着他,说他是人龙,他日必定有一番大成就。

因为他的一句话,他一生再没放下过他的长枪,包括睡觉和吃饭。

那个老人对他说握住长枪即是握住权柄,才有资格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个老人的孙子看他有些不爽,经常因为爷爷多关心他一点而对自己冷言冷语。

可是他总借钱给自己买酒喝。

某一天晚上他和营中的士兵起了冲突,几十个士兵扑过来要教训他,他二话不说冲了过来,和自己一起被他们暴打。

后来他和自己说,为什么要在这里受此鸟气呢,走,我带你去投奔刘邦。

后来路上他却因为一个女孩留在了那里。

再也没人陪自己一起喝酒了,哪怕如今他贵为楚王。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雪很大,他们爷孙三个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抢酒喝,那年的雪真的很大啊,可他竟觉得有几分凄美。

风又吹了起来,楚国,下雪了。

(二)项羽

史籍记载,西楚霸王项羽,(公元前232年―公元前202年),名籍,字羽,泗水下相(今江苏宿迁市区)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杰出军事家,楚国名将项燕之孙。

勇猛好武,早年跟随叔父项梁在吴中起义反秦。项梁阵亡后,率军渡河援救赵王歇。巨鹿之战,击破章邯和王离领导的秦军主力,领军灭亡秦国,自称西楚霸王。

霸王一生骁勇,少时举鼎,吴中子弟无不叹服。

霸王征战数年,素来不败,后来众叛亲离,楚国猛将死的死,叛的叛,垓下之战他被重重围困,最终独自一人斩杀数百汉军,于乌江自刎。

霸王一生独爱过一人,虞姬,虞姬陪伴着他整个军旅生涯,见证着霸王从一生辉煌,到兵败落寞。

霸王曾立誓,不让虞姬受半点伤害,虞姬最后自杀而死,一生真的不曾陷入绝境,不曾受过半点伤害。

霸王乃天下枭雄,纵然兵败,尚且留名青史。

他是楚人最后的荣耀,是苍茫历史上曾无限耀目的一颗星辰。

(三)守墓人

月已爬到巍山山顶。

秋风吹来,无数花瓣纷纷落下,落到了那个女孩的墓碑前。

守墓人伸手将花瓣掸去,又在夜色里怔怔出神。

远方的风带来歌声,传到守墓人的耳朵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竟是楚歌,如今大汉天下,竟有人在夜色里偷唱楚歌。

然而这又关一个守墓人什么事呢,他继续出神。

那歌声悠扬回转,渐渐充耳可闻。

每一个楚人都会被楚歌唤醒回忆,他跟着唱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思公子兮未敢言,思公子兮何处言。

他忽然望着墓碑嗤嗤地笑了,苍老的皱纹被月光洒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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